这场戏当初试镜女主角的时候是考题之一,只不过过去这么长时间,剧本改了不知道多少搞,现在的内容跟试镜时已经完全不是一回事。
既然出场的是唐军高层,演员的服装肯定要尽可能地往高端大气的方向靠拢,整个营帐内二十多人,基本上个个盔明甲亮,看上去就是高级货。
说起来前期筹备的时候,由于唐军高级武将装备的山文甲、明光甲现今早已失传,具体样式只能靠推测,道具制作正经卡壳了蛮长一段时间。
最终的解决方法比较无厘头,P站上有不少手工达人,其中就有一位手工打造古代铠甲的UP主,他根据出土壁画上的图案,成功造出了一副明光铠。
陈一鸣联系那位UP主购买了授权,然后借鉴唐史专家的意见,由林萧进行二次加工,搞出来八套底盘相同外观不同的高端铠甲。
这八套铠甲中女主角木兰有一套,用来后期升官之后自己穿,草原决战中的三位唐军主官,程知节、苏定方、王文度各有一套。
剩下四套则用于电影末尾的戈壁决战,唐军主帅苏定方一套,副帅萧嗣业一套,反派阿史那贺鲁一套,晓明哥扮演的回纥王子土迷度一套。
后两套增加了不少花里胡哨的异族特色,但是底子依旧是明光铠。
八套高端货以下,其他唐军将领穿戴的甲胄,就跟郁南和聂元穿的差不多了,脱胎于传统的札甲和锁子甲,只不过外观上要光鲜亮丽一些。
总的原则跟之前一样,府军杂,边军破,禁军大爷阔。
老演员们基本功都很扎实,头天下午抵达剧组,当晚看过剧本对过戏之后,第二天就扔开剧本开始拍摄,台词一字不错。
要知道这是一场吵架戏,台词量并不算少。
镜头一开始,郁南大步流星自帐外入内,行礼过后,高声发话。
“节帅大人,末将探查得知,处月部残兵与西突厥王帐援兵合流西窜,沿路劫掠毫无纪律,追下去弹指可灭,请节帅大人早做决断。”
郭晶飞扮演的都尉在后排起身呵斥,“谁让你进来了,这里是你能进来的地方吗?还不快快滚出去!”
郁南侧头看了郭晶飞一眼,凉凉的眼神当即让后者气焰全失。
汪劲松赶在侯天莱之前开口问道,“你就是斥候旅帅木兰吧,呵呵,职级不高,派头不小。
可知道,都尉以上才有资格进入中军帅帐,你的上官是谁?”
郁南朗声答道,“末将上官就是刚才讲话的王都尉,之前末将麾下斥候侦得西突厥援军自西北方向掩袭而来的情报,王都尉自告奋勇来中军传信,然而却一去不返再无音讯。
情势危急之下,末将临机专断,率领本部并联合回纥友军,绕后突袭西突厥援军首脑,幸而奏效。
上官缺位,事急从权,末将特来请罪。”
自告奋勇四个字,郁南说的一字一顿,不仅加大加粗还是斜体下划线,生怕帐内众人听不真切。
郭晶飞闻言恼羞成怒,跳起来就要张口呵斥,却被坐在他前面的侯天莱扭头一个眼神按住。
后者垂着视线轻飘飘地说道,“请罪?我看是请功吧,木旅帅是不是觉得自己击退了王帐援军功莫大焉,于是就可以全然无视军中规矩,自顾自地闯到这中军大帐来?
议功议过,自有总管大人专断,什么时候轮到小小的旅帅自作主张了?
还什么追下去弹指可灭?天大的笑话!大军行止,何等严肃,岂能由得下属七嘴八舌各抒己见!”
侯天莱看也不看郁南一眼,扭身朝着居中的帅位拱手而谈。
“程总管,在下忝为军中副总管,执掌大军法令纲纪,不得不秉公直言,请治斥候旅帅木兰违令出兵、擅闯节帐、不敬上官、以下犯上之罪。”
扮演主帅程知节的江汇武阖着眼帘像是睡着了,完全没有反应,而坐在侯天莱对面的汪劲松则是哈哈大笑。
“好一个秉公直言,我正想请教王副总管,你秉的是哪家的公,言的又是谁家的话。”
侯天莱面色一沉,转过身恢复了正姿,口中凉凉地回答,“苏副总管,何出此言?”
汪劲松不理他,反倒站起身面向木兰说道,“木旅帅,当初侦得王帐援军动向之后,何以是斥候统领王都尉亲自折返中军报信?个中详情,你且细细说来。”
郁南拱手一礼再度站直,不卑不亢道,“当时情势已经十分危急,末将安排在外围5里处的斥候回报,王帐援军共有骑兵七八千之众,正在休憩整队,随时都有可能对我军发起突袭。
末将已将情报悉数上报王都尉,并建议一边急报中军,一边集合部属向毫无防备的敌军发起突击,以便打乱敌人部署,给中军争取时间。
然而王都尉以事关重大不可擅专为由,拒绝了末将的出击建议,并坚持自行前往中军传信,还吩咐末将,没有中军回令,决不可擅自出击。”
郁南的话说到这里不得不停下,因为营帐内低低的唏嘘和惊叹此起彼伏,汇聚到一起之后已经足以掩盖她的声音。
至于郭晶飞,整张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
汪劲松低喝一声,止住营帐内的嘈杂,随后用眼神示意郁南继续。
郁南接着说道,“上官有令,末将不得不从,但在军令之外,末将尚可尽己所能。
末将与回纥小王子土迷度相交莫逆,此次决战回纥部落亦是我大唐盟军,因此向其借兵并不违背军令。
于是末将自回纥部借得骑兵五百,汇合本部斥候骑兵三百余,合计组成八百突骑。
两刻过后,中军回令还是没来,王帐援军休整完毕开始次第前行,如此局势,已经容不得末将继续犹豫。
敌人援军距离中军大营二十里,骑兵全速奔驰一刻即到,末将不敢再等,请土迷度所部回纥骑兵自西南方向先行突击以引走敌之后队,末将随后亲率本部骑兵直击敌之中军。
幸得众将士上下一心拼死用命,王帐军主将遇袭之后惊慌失措,抛下前军自行溃逃。
末将领兵追下去三十里,侦得王帐军已悉数撤离。
本部斥候折损三十五人,末将同僚元旅帅重伤,因此由末将代为呈报。”
木兰率兵以一敌十,将敌人援军化解于无形,如此壮举自然引得大帐内的军官们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汪劲松又是一声低喝,让大帐恢复静音,接着转过身朝向对面端坐的侯天莱。
“王副总管,据说王都尉与你系出同族,你是他不出五服的族叔,不知是否属实?”
侯天莱面不改色地回答,“确是如此,那又如何?我王家乃是世家大族,出仕为官从军为将者不知凡几,这也正是我等为国尽忠的本分。”
汪劲松轻笑一声道,“既然世代为将,当知军令如山。王都尉身为大军斥候统领,大战在即竟然临阵脱逃,王副总管执掌军令纲纪,不知对此有何说法?”
郭晶飞一听这话脸都白了,跳起来喊道,“我没有,我没有,我是回来报信的。”
侯天莱一不留神没能制止自家侄子发癫,汪劲松得理不饶人继续质问。
“我且不理会你不敬上官的罪过,我只问你,究竟是什么事关机密的情报,需要你这个斥候都尉自己往回跑?就算真的需要你亲力亲为,信送到了又为何滞留中军迁延不回?
你的下属呢?你的士卒呢?都不管了?”
汪劲松一通输出心清气爽,转身回到自己的马扎大马金刀地坐下,似笑非笑地盯着面色难看的侯天莱。
最后依旧是弥勒佛一样的江汇武发话,终结了这场嘴皮官司。
“木旅帅且退,是否出兵追敌需从长计议,你的功劳自有后话。”
王威喊“咔!”,长达5分钟之久的长镜头至此结束。
显然一条过实属妄想,不过第一次拍摄的完成度已经超越了陈一鸣的期待值。
老戏骨终究是老戏骨,汪劲松与侯天莱很好的拿捏住了各自的人物特质,同时也HOLD住了整场戏暗藏的对抗张力。
哪怕是只有一句台词的江汇武,微表情和微动作同样没有对付,始终跟着剧情逻辑在走,而且非常到位。
相对而言,从车墩影视基地拉来的军官群演,表演质感就多少差了一层。
至于郁南,只能说中规中矩没有被压戏,但是绝对谈不上出类拔萃。
其实她作为女主角,与配角平齐已经算是被压了,她自己自然也是心知肚明。
大家的表现都还行,于是客串的郭晶飞就成了倒霉的吊车尾,尽管他落后的距离并不大。
一个是人设本身就不讨喜,另一个是在整体内敛的氛围下,他是唯一一个外放式表演的人物。
演得好就是鹤立鸡群,演得不好则是滥竽充数,突出一个天上地下二象性。
人还在外面,二合一,一更
第235章 复仇者 反抗者
叫停之后,陈一鸣没有马上复拍,而是宣布休息三十分钟。
他出了监棚走向大帐,把郁南叫了出来,在帐外的空地单聊。
“刚才那一遍你自己感觉怎么样?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
陈一鸣这么拐弯抹角地发问,不是为了照顾郁南的感受,反而是在向郁南施加压力。
明摆着,刚才的戏份是一场三人转,导演没有理会两个老戏骨,单独把郁南叫出来“面授机宜”,显然问题出在谁身上一目了然。
而且问的是“哪里不明白”,这对于敬业的演员来说是个很严重的问题了,说明郁南刚才的表演“不对路”。
郁南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自己的思路在这里有些撞墙,陈导有话可以直说,我特别想知道你对这场戏的想法。”
郁南其实是有些怨念的,因为《木兰》这个剧组,或者说陈一鸣这个导演很奇怪,不仅开拍之前没有安排剧本围读,开拍之后也很少跟她这个女主角交流。
拍到现在,她完全就是按照自己揣摩的人物小传闷着头演,至于对不对得上导演的路子,她一点儿也不知道。
刚才这场戏在片中起到一个承前启后的作用,这场戏之后,主线的敌我矛盾走向深入,副线的阶层矛盾猝然激化。
由此,才会引出后续的长安之行。
郁南对这场重头戏自然是有设计的,但是演下来的结果让她很不满意,刚才那一遍还没拍完,她就已经注意到了问题。
不止是女主角被配角压戏的问题,还在于她发现自己没能完全找准木兰在这个场景内的定位。
集中体现在,她在不说台词的时候,临场反应甚至比不上坐在主位上打瞌睡的江汇武。
陈一鸣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追问,“说说你的思路,在这场戏里木兰是以什么样的动机在行动?”
电影跟现实最大的区别,就在于电影里的人物,类似于经济学里的个体,都具有理性人的假定。
简而言之,就是人物的行为要有动机,而具体的动机要有逻辑。
哪怕是扮演疯子、傻子、精神病人,演员的所作所为也不是随心所欲的。
郁南皱着眉头答道,“剧情发展到这里,我认为木兰会把自己定义为一个复仇者,同时她又带有反抗者的因子。
木兰正在融入一种新奇与安宁兼具的理想化生活,但是西突厥处月部把这种生活打乱了,还让木兰背负起本来不属于她的责任,因此她对西突厥必然是无比厌恶的。
她本来没多少建功立业的欲望,一直是部下与朋友的需求推着她往前走,在草原决战之前,她本人对王都尉贪墨功劳的行为也只是反感,还谈不上忍无可忍。
直到王都尉临阵脱逃背叛了整支斥候部队,随后的战斗聂元又身负重伤,这才会彻底激怒木兰。
我甚至觉得,到这个时候,木兰的内心已经把一外一内两股敌人合二为一,也未为不可。
毕竟在之前的偷袭里,木兰失去了亲人一般的林庚,而因为王都尉,木兰又差点儿失去好搭档聂元。
至于复仇与反抗这两种动机,这场戏里我更倾向于后者。”
陈一鸣了然地点了点头,开口道,“所以刚才演得黑气四溢,就像是炸了毛的刺猬,给我的观感,就是木兰已经对唐军高层毫无期待。”
郁南眨了眨眼睛喃喃道,“居然是这样的观感吗?跟我设想的似乎不太一样呢。”
陈一鸣笑了,“看来你发现问题所在了。
虽然此时木兰并不知道老师萧嗣业与副总管苏定方同属一个派系,但是萧嗣业的存在,以及他对木兰的爱护,还是能够让木兰的内心保有一份温暖。
木兰的责任不在那片草原上,或者说根植于大唐发散至草原,电影要塑造的,终归是一个唐朝女将军,而不是大唐与异族之间的某个和平使者。”
郁南听得连连点头,她知道自己有些钻牛角尖了,混淆了木兰的立场,然后把木兰演成了一个受了委屈咬牙置气的孩子。
在陈一鸣的提醒下,郁南调转了一下思考方向,很快就发现了剧本里的不同寻常之处。
首先主帅程知节,真的是一个滑不留手的老糊涂吗?
剧本里程知节只有这一场戏,全程只有一句台词,说台词时依旧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与木兰之间毫无互动。
但从程知节的反应来看,允许木兰多次发言,本身已经是一种倾向她的表态。
否则她一个小小旅帅,何以能大摇大摆地直入中军帐呢?
而苏定方抢在王文度之前开口问话,语气固然严厉,话锋固然锋锐,却也给了她详细表述前因后果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