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像终究不是照片,辨识度有限。
在这饿殍遍野、朝不保夕的长州,挣扎求生的百姓们,谁又有闲心去仔细辨认一个通缉犯?
能一眼认出他的,只有那些以此为业的官差捕快。
而如今的梁进,艺高人胆大,又何惧区区衙役?
他轻轻一抖缰绳,策马缓缓驶入城门洞的阴影,踏入了锦西城。
锦西城内。
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门窗紧闭,一片萧条。
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灾民如同游魂般在街道上游荡,挨家挨户敲着门,发出有气无力的乞讨声:
“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声音嘶哑绝望。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馊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尸臭味。
偶尔可见收尸人拖着简陋的板车,面无表情地将蜷缩在墙角的僵硬躯体抬走。
这里距离州府长州城较近,尚能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秩序,比起那些已彻底陷入混乱的地狱景象,已算得上是“净土”。
梁进的目光扫过这人间惨状,内心并无太大波澜。
他已经见了太多。
乱世将至,这不过是序幕。
他策马前行,最终停在县衙斜对面那是城中唯一还在开门营业的饭馆。
门口,两个膀大腰圆的伙计手持粗大的木棒,凶神恶煞地驱赶着试图靠近乞讨的灾民,喝骂声不绝于耳。
但当他们看到骑着高头大马、气度沉稳的梁进时,脸上立刻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小跑着上前牵马:
“爷,您里边请!”
“快给这位爷找个凉快的地儿!”
伙计们眼毒,一眼便看出梁进面色红润,衣着干净,更关键的是他还有马骑,而不是杀了吃肉!
这绝对是位不差钱的主儿。
梁进正好腹中饥饿,也不推辞,下马将缰绳丢给伙计,大步走进饭馆。
既然沈万石近在咫尺,银钱也已锁定,倒不必急于一时。
他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这里视野极佳,可以清楚地观察到斜对面县衙大门和部分院墙的动静。
饭馆里人居然不少,坐了七八成满。
看衣着打扮和气质,大多都是风尘仆仆的外地人,有行商模样的,也有不少携带兵刃、眼神精悍的江湖客。
显然,能在这种时候还出现在长州、并且有闲钱下馆子的,都不是寻常之辈。
闷热和食物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而压抑的氛围。
邻桌几个行商模样的人,几杯浊酒下肚,借着酒意,开始低声议论起来,声音在略显嘈杂的饭馆里依然清晰可闻。
“唉,这长州的惨状,真是……造孽啊!不过你们知道吗?听说外面也好不到哪儿去!都是那该死的‘改稻为桑’闹的!”
一个满脸愁苦的商人叹息道。
“哼!别提了!”
旁边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猛地一拍桌子,碗碟都震得跳了起来,他显然是个走南闯北的镖师,声音洪亮,带着愤懑:
“十年前朝廷在武州搞什么‘改麦种棉’,结果呢?三年不到,武州粮价飞涨到斗米千钱!饥民饿疯了,易子而食!”
“最后怎么样?朝廷派兵镇压,杀了足足两万多颗人头才勉强把暴乱压下去!血流成河啊!这才消停几年?又变着花样搞什么改稻为桑!”
“我看啊,这次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才能填满那些官老爷的腰包!”
他的话语充满了血腥味,听得周围几桌人都脸色发白。
一个看起来有些文弱、像是账房先生的中年人接口,声音带着悲凉:
“这位兄台说的是武州,我们河州才是最早遭殃的!去年秋收前,官府逼着改种桑田,许诺二两银子一亩的补偿。”
“结果呢?丝绸价格大跌,今年春上收蚕茧,一斤上好的蚕茧只折合三斗糙米!”
“上月我路过老家亲戚那儿……唉,三个娃娃饿得抱着桑树啃树皮啊!”
他说着眼圈都红了。
“河州还算给了点钱?你们是没见安州官府的手段!”
另一个身材干瘦、眼神精明的商人压低声音,却掩饰不住愤恨:
“春天官府直接派人下田,强行毁掉快抽穗的青苗,逼着改种桑树!秋后,又以‘抗命不遵’的罪名,直接把地给没收了!”
“粮价应声暴涨三倍!生丝多得没人要,官商勾结,把价格压到泥里!多少蚕农辛苦一年,连口粮都换不回来,直接破了家!我敢断言,来年安州,必是饿殍遍野,人相食的惨剧!”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预言,让饭馆里的温度似乎又降了几分。
“这次沈万石来长州……咱们长州,怕是也躲不过这‘改稻为桑’的劫数了!”
最先开口的愁苦商人哀叹一声:
“谁不知道,沈万石背后的靠山,就是朝中那位极力推行此策的秦相爷!他就是秦相爷手里那把割肉的快刀!”
饭馆掌柜一直提心吊胆地听着。
此刻见众人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涉及朝政和当朝权相,吓得魂飞魄散。
他慌忙从柜台后跑出来,连连作揖,声音带着哭腔:
“各位爷!各位好汉爷!”
“求求你们,行行好,莫要再议论这些了!”
“小店……小店就在县衙对面啊!这要是被里面的官爷听了去……小店可承担不起啊!”
“求求诸位,口下留情,莫商国事,口下留情啊!”
他额头冷汗涔涔,生怕祸从天降。
掌柜的哀求让大部分人心生忌惮,纷纷闭上了嘴,埋头吃饭。
但仍有几个自恃武功高强、或是本就对朝廷充满怨恨的江湖客,面露不屑,依旧低声咒骂着,言语愈发激烈。
在这官府威信荡然无存的长州,不敬朝廷者大有人在。
梁进默默听着这些议论,自顾自地吃着饭菜,喝着凉茶。
茶余饭后妄议国是,无论盛世乱世,皆是常态。
这些人的愤懑,不过是这乱世即将沸腾的民怨中,微不足道的一缕烟气。
就在这时。
一个冰冷、清晰、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之意的声音,突兀地从饭馆角落响起,如同冰锥刺破了沉闷的空气:
“哼!聒噪半天,满耳皆是无能的怨怼哭嚎!”
“只知空口抱怨时局艰难,朝廷无道,沈万石为虎作伥,却无一人能道出半分破局良策!”
“尔等在此喋喋不休,与那深闺之中只会哭天抢地的怨妇何异?真是可笑至极!”
第579章 穿越者要装逼
这讥讽不高,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鄙夷和刺骨的寒意。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冷嘲吸引,齐刷刷地投向了声音的来源。
饭馆最里面,一个光线略显昏暗的角落。
一张方桌旁,坐着三个人。
乍一看,像是一家三口,但三人身上的怪异感却挥之不去。
一个中年男人,约莫五十岁上下,身材发福,满面油光,一张圆脸上堆着和气的笑容,身上粗布短褂沾染大片油污,腰间随意地别着一柄寻常的厚背菜刀,刀柄磨得溜光水滑。
他正慢条斯理地对付着一盘卤猪头肉,动作悠闲,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像个伙夫。
他对面坐着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女子,她的容貌只能算得上平平,衣着款式亦是朴素无华。
然而那衣料的质地却竟是细腻柔韧的湖绸,价值不菲。
更引人注目的是她周身透出的那种严苛的整,发髻一丝不乱,衣领、袖口纤尘不染,连指甲都修剪得圆润干净,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冷硬。
还有一个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男童。
这孩子的穿着最为古怪,一身明显由成人衣物改短的深色布袍,松松垮垮地套在他小小的身板上。
他端端正正地坐着,小小的双手放在膝盖上,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安静得有些木讷。
若说这是一对老来得子的夫妇带着幼子,可那对“夫妇”的年纪又着实偏大,在这个时代,做祖父母都够了。
更怪异的是,这三人看似同坐一桌,细看之下却缺乏任何家人间该有的温情流动。
男人沉浸在自己的食物和油污里,妇人像一座精雕细琢的冰山,男童则显得木讷愚钝。
更像三个同伴。
方才那声刻薄讥讽的源头,正是这位衣着考究、神情冰冷的中年妇人。
讨论国策之时,竟被一个妇道人家如此当众嗤笑,这无异于在滚油里泼进了一瓢冷水!
短暂的死寂过后,是更猛烈的爆发。
几个坐在靠近门口、满脸横肉、一看就是江湖草莽的壮汉最先按捺不住,拍案而起,碗碟震得叮当乱响。
“哪来的臭婆娘!头发长见识短,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赶紧滚回家抱孩子喂奶去!懂个屁的改稻为桑!”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唾沫横飞,指着妇人厉声喝骂。
另一个敞着怀、露出浓密胸毛的大汉更是粗俗不堪,他轻蔑地扫了一眼那埋头吃饭的油腻男人,讥讽道:
“喂!那个带把儿的!管好你家婆娘!连个娘们都管不住,还出来现什么眼?老子都替你臊得慌!是不是个爷们儿?”
第三个则更加下流,咧着嘴怪笑道:
“嗤!说我们像怨妇?我看你才是深闺怨妇吧?是不是你家男人那玩意儿不中用,在床上满足不了你,才惹得你火气这么大,跑这儿来撒野?”
污言秽语如同毒蛇吐信,一声比一声不堪入耳。
梁进,目睹这一切,无奈地轻轻摇了摇头。
他不打算理会这市井间的无聊争执,视线重新投向窗外街对面那森严气派的府衙大门。
然而,就在那群武者的污言秽语愈演愈烈之际
梁进夹菜的手猛地一顿!
“有杀气!”
他的目光不再投向府衙,而是骤然回转,看向了那个昏暗角落里的“一家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