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就是冲着周昌来的,只是周昌不知道它中意的是自己如今占据的‘周常肉身’,还是自己本身?
不论哪种,当下能吸引到这个纸脸儿鬼,也算是好事。
周三吉回了神,犹豫着道:“成婚还不急……既然你们如今两心相悦,便先互换了定情信物吧。须记好若是换了信物,那你们两个可就得一生一世互敬互爱,永不背离了!”
周三吉压沉了声音,刻意地提醒着周昌。
但周昌好似听不懂他的话外之音,自顾自地应道:“当然一生一世一双人,永不背离。
不过我现在不能动弹,来个人,帮我剪一缕头发,与钟小姐互换。”
他的目光落在孙延顺身上。
孙延顺依言帮周昌割下一缕头发,拿红纸包着,哆嗦着交给对面端坐着的纸脸儿。
纸脸儿并未伸手来接,她含情脉脉地望着对面的周昌,孙延顺递过来的红纸包便被风吹开,那一缕发丝游曳着,编成细绳,缠在它的手腕上。
垂在纸脸儿一侧的一缕黑发,亦在同时自动脱落,游曳向周昌。
周昌右手腕上,本有一根颜色极浅的红绳。
黑发与那根红绳相互纠缠着,好似一黑一红双股绳编成的线圈,套在了他的右手腕上。
他垂目看了眼手腕上的线圈,神色微有困惑。
在他十五岁生日的时候,爷爷在老家的庆坛会上帮他测了吉凶,算定在他二十三岁生日前,会遇到一场横祸。
因此爷爷去老家的‘阴生老母’处请了这根红绳,来帮他化解将来的横祸。
但这根红绳,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奴也愿与郎君一生一世一双人,死不背离……”黄纸上的美人脸儿还在含羞带怯地言语着。
周三吉看着二者交换了定情信物,眼神复杂。
他又掐起嗓音,以戏腔唱道:“你二人两情相悦,今又有媒妁之言,良缘夙缔,今由此成。
只不过哎呀呀,只不过,如今虽有媒妁之言,但总还缺了父母之命。
周郎君家中尊长已是同意了这一门姻缘,不知钟小姐的父母尊长又在何处?”
白布上的媒婆影子侧过身子,躬身向‘钟小姐’问询。
‘钟小姐’在高凳子上坐得端端正正,对于周三吉的问询恍若未闻。
她面上那张黄纸也纹丝不动,纸上笔墨勾画出的美人脸儿,此刻好似只是一张普通的人像画了。
周三吉复又向‘钟小姐’询问了一遍。
纸脸儿仍旧没有任何回应,倒是顶着这张纸脸儿的白秀娥,在这时猛地一颤,好似被人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大口大口地喘起了气!
萦绕在屋里的寒气,不知不觉间消散了些许。
见此情形,周三吉心里有了数,他换成自己原本的嗓音,安慰着惊魂未定的白秀娥:“女娃儿,莫急,莫怕!
现在就到定下你钟小姐成婚的日子咯,你该把你钟馗兄长请过来,叫他做个见证。
该请钟馗兄长过来啦……”
白秀娥的脑子里一片混沌,但她听到周三吉的声音,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顺着周三吉的话喃喃自语:“请钟馗兄长过来做个见证。”
“对喽!”
周三吉又掐着嗓子,一拍手,喊道:“请钟馗大爷过来见礼噻!”
这一下拍手好似是一个信号,引得屋里各种乐器一齐奏响,在场众人脸上都挂着笑容,跟着喊道:“请钟馗大爷过来见礼咯!”
此起彼伏的盛情邀请声中,房屋各处摆放的泥胎神偶齐刷刷露出笑脸,阴风怒号着灌满破屋!
白布幡子在阴风里猛烈抖动着,一团血色在白布上氤氲着,有张狰狞的花脸谱在其中翻腾咆哮!
众人一见到幡子上的花脸谱,顿都来了精神,一个个挺起了脊背,不再蜷缩着身形!
看他们的神态,周昌亦知,周三吉这一出‘钟馗嫁妹’的戏总算唱好了,已经借来了那所谓‘钟馗’的势!
周三吉手持白幡,一双墨眼越发灵动有神:“走走走,迎亲送嫁去!”
众人跟着和:“来来来,良辰当此时!”
“新郎官儿,上马!”
“新娘子,坐轿!”
众人将白秀娥扶到棺材里坐下,他们担起那副薄皮棺材,那棺材便成了新娘子的喜轿。
周三吉两步走到周昌跟前,伸手一扶周昌,却导致周昌重心不稳,整个人歪倒在他的身上。
幺孙的身体像一块化不开的冰坨坨。
周三吉扶稳了周昌,在其他人的协助下,把周昌背了起来。
他明明身形瘦削,比周昌矮小太多,此时却气力极大,背起周昌,也似乎毫不费力的样子。
看着周三吉眼皮上那双渐渐变红的‘墨眼’,周昌猜测,这或许就是对方能将自己背起来的主要原因。他这时听到周三吉的问话声,有些低沉:“你还是动不了吗?”
周昌答道:“动不了。”
“醒魂咒也念了,回命符也画了,按理说你也该能动了……算了算了,反正你现在好歹能说话了,等咱们回到家,我再给你想其他的办法!”
听着周三吉的话,周昌垂下眼帘不作声。
那种像是被关在棺材里的感觉,随着周三吉画符在他身上以后,确实减弱了一些。
但也只是减弱稍些而已,并没有彻底消失。
或许因为他并不是周三吉真正的幺孙儿,所以才导致周三吉的办法不能完全成功。
他垂目看着手腕上那根红绳,这一会儿功夫,红绳就与‘纸脸儿’的发丝完全融合了,它的颜色更加艳丽,一端还缠在周昌手腕上,另一端则在半空中游曳着。
众人此时都聚集在周三吉周围,听候着周三吉的吩咐。
周三吉那双墨眼此时已殷红如血,他将那杆幡子塞进周昌的手心,闷声说道:“走出去这扇门以后,都尽量别出声,脚步声都给我压低了!
其二,呼气吸气都得细细的,更不准放屁!
身上尽量别散出去一点味,有尿有屎都憋回去!
现在是借着了钟馗大爷的势,但人家给的东西,人家也随时都能收回去,咱们自己也得收敛点,警醒点,遇着不对的情况了,才能有所准备,才好逃命!”
周昌居高临下地观察着众人的神色。
原本因为借来‘钟馗’的势,兴奋不已的人们,此时又俱神色凝重了起来。
他们大抵以为借来了钟馗的势,就能万事无忧,却没想到情况还是这么严重,得留心这样那样的规矩。
孙延顺在旁缓和气氛,咧嘴笑着解释道:“李夏梅和她养的那群狗儿,鼻子耳朵都很灵,老端公要求你们这样做,也是为了你们好。不过现在有钟馗大爷遮护,咱们这一程不会出甚么大问题,老端公说的这些,你们自己留点心就行。”
周三吉闻声狠狠瞪了孙延顺一眼,气氛有些微妙。
此间除了周昌与老端公,剩下的三个人俱是孙延顺带来的徒弟。
他们自然更听孙延顺的话,闻声又都放下了心。
第4章 阴生母(感谢 哥的盟主!)
第4章 阴生母(感谢 哥的盟主!)
周昌被周三吉背出了门。
他一条手臂垂下,手里被动攥着的幡子,就跟着一荡一荡,在阴风中猎猎作响。
众人都跟在他们爷孙俩后头。
这些人舍弃了不便携带的工具,一个个将柴刀接上长棍,粗笨厚重的柴刀就变成了极具杀伤力的朴刀。
他们提着武器观察周围,或许是为了壮胆,几个人嘴里总少不了闲言碎语。
低沉的交谈声,在黑暗里显得分外突兀。
周三吉也知道封不住这伙人的嘴,他晃了晃背上的周昌,压着声音说道:“幺孙儿,你机灵点,看好咱们的东西,说不定会遇到啥子紧急情况……”
“好。”周昌应道。
对方虽未把话说尽,他却已明白老者的言外之意,是叫他提防孙延顺一伙人。
这伙人根本不能同舟共济,和他们呆在一条船上,迟早都会翻船。
周三吉已经有了跳船的心思。
黑暗里,爷孙彼此都沉默了一阵。
老者又道:“你现在动不了也没事,回去爷爷再给你想办法。”
周昌抿着嘴没回话,他的目光全集中在右手腕的那根红绳上在他出了屋子以后,就有一缕缕黑气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全被那根红绳吸收去。
那根红绳越来越长,某个瞬间,陡地一下子扎进了沥青般粘稠的黑暗中。
而红绳吸收的那一缕缕黑气,就来自于四周耸立的一座座坟包。
黑气仍在不断汇聚。
每座坟包都贡献了至少一缕黑气,有些荒草丛中,虽然不见有耸起来的坟包,却有数道黑气从中冲出。
荒草野藤遮住了坑洼不平的地势沟壑。
一阵阵死老鼠味就从那些不知深浅的草丛中飘荡了出来。
那些草丛里,掩藏着不知是人还是兽类的尸骸。
周昌推测这些被红绳融合的黑气,只存在于死者身上。
它们与‘纸脸儿’交给周昌的那缕发丝一起‘激活’了红绳。
在黑暗中绷得笔直的红绳,吸饱了黑气之后,徐徐缩回周昌的手腕。
其他人嗅着空气里弥漫开的尸臭,一时都不再言语,也没人注意到周昌手腕上那根扯得极长的红线。他们其实也根本看不到这根红线。
手腕上的线绳色泽更红,周昌看着它往回缩了有二三丈长,于某一刻又陡地绷直
它像是攀扯上了甚么东西。
一种怪异的感觉在周昌心头浮现,他明明不能摆动手臂,但顺着心头那个感觉,他只是动了动念头,腕子上的红绳就像是被拨动的琴弦一般颤抖了起来。
周昌跟着恍惚了刹那。
许多模糊的情景在他心底闪过。
他看到一座高大的坟山被石块圈了起来,坟山顶上草木葱茏。
密密匝匝的红线一端缠绕在那些草木枝杈上,一端延伸至坟山下,扎进了浓稠的黑暗里。
坟山脚下,摆满了各种香火供品。
供品已经腐烂,香火只剩残烛断香。
阴惨惨的雾气缭绕在坟山四周,雾气里,人影绰绰。
周昌识得这座坟山,这是在他老家颇为灵验的一位神灵,常被称作‘阴生老母’。
阴生老母在送子消灾方面颇为灵验,据爷爷所说,周昌的父母亲一直怀不上孩子,两夫妻回老家拜了阴生老母以后,才得以诞育下周昌,也因此周昌认了阴生老母作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