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些年一直在找自己的母族,翻阅书籍,打探消息。却从没想到每天与他擦肩而过的同窗竟知晓彘人。
兜兜转转,他们两人,一个独来独往、一个眼高于顶,还从来没说过话。
“这是武定侯从越国俘虏来的?”余苍有些兴奋,喃喃道:“我早听闻灭越国之后,军中得了许多异类,今日还是第一次见。”
沈灵舒虽不是钩子,但有足够的好奇心,追问道:“你从哪里听说的?”
“这些事,在君子社都不是秘密。”
“那我可以入社了吗?”
“你们随我来。”
庄子渊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激动万分,连忙扶着顾经年,跟上余苍的脚步。
“彘人软弱无力、性格温顺。”余苍道,“不用担心他跑掉。”
“你知道得挺多。”沈灵舒问道,“你们要异类做什么?”
“研究、记录。”
他们走过了书院后院,从一个不起眼的小门出去,沿着陡峭的山路往后山而去。
再经过了一段临着悬崖的险道之后,前方豁然开朗,山中搭建着亭台楼阁,竟是别有洞天。
两个看起来就很自命不凡的书生正倚着山石侃侃而谈,举止随意而潇洒。
庄子渊四下看着,赞叹不已,耳畔就听到余苍随意地介绍了几句。
“这里本是书院一位先贤开辟的住处,后来闲置废荒,因君子社冠绝于诸社,遂由我们使用。”
“果然不同凡响!”
庄子渊太羡慕这些出类拔萃者了,想到自己往后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心情激荡。
沈灵舒亦觉此处风景不错,远眺可见水畔的京城,又保持着足够高远的距离,常居于此,自能养出超然物外的心境。
步入楼台,有一男一女正在对弈,男子年约二十五六岁,女子二十出头,皆书院弟子打扮,气质出尘。
“楼师兄、关师姐,这是新招募的两人,还找到了一个彘人。”
听到“彘人”二字,关师姐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道:“还真是少见……靠着柱子坐下。”
彘人软弱,顾经年于是老老实实地依她的吩咐席地而坐,低下头,偷眼打量着此间。
正面墙上挂着一幅字,写的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想必是君子社名字的出处了。
沈灵舒、庄子渊则分别在两张矮几后面坐下,余苍从供台上请出了一份卷轴,郑重其事道:“既要入社,把你们的名字写上,记住,君子社只切磋学问,不犯院规,更不犯王法。”
“好。”
沈灵舒接过笔,缓缓写下自己的名字,一边瞄向这卷轴,小声嘀咕了一句。
“原来是我们君子社的名录啊。”
从庚辰年至今的二十七年间,除了第一年的七人,后面的年份往往只有一两个新人,或干脆无人入社,至今一共也只有五十余人而已,这般看来,名额确实稀少。
位于最上方的名字是“丹青”,而裴念提过的“刘衡”只列在第七位。
列在第二位的名字有些眼熟,写着“龙敏芝”,该是一个女子,沈灵舒想了想,才想起正是前日讲课的女先生。
她遂努力把这些名字一个个记下,尤其是最初结社的七人。
顾经年倚柱而坐,看着沈灵舒写字,脑中想到了凤娘所言,丹青与笼主是同窗好友,那想必笼主的名字也在名录之上了。
再看这君子社的样子,恐怕在药农、药商、药师、药监之外还有人在培养药师……
不远处,楼师兄招了招手,一只麻雀落在了棋盘上,他从袖子里拿出个布包,喂它几粒吃食。
小麻雀振翅,从漫山红叶的山间飞过,落向崇经书院。
第69章 君子之风
名录的最下方添了“沈灵舒”、“庄子渊”两个名字,余苍将它收好,道:“随我来。”
三人转到了后面的小楼,其间虽不大,摆放的各种书籍、文稿却不少。
“这是君子社单独的藏书楼,藏书不可为外人阅览,你们可知为何?”
“为何?”庄子渊问道。
“庸人把握不住。”余苍傲然道。
他随手从架子上拿下一卷古籍递给沈灵舒。
展开来,这是一本《食异志》,看那笔墨斑驳的样子,该是从竹简上拓印下来的,都是甲骨文,有人在旁边用小楷把内容译了出来,否则还真看不懂。
“大苦之山多之玉,有草曰牛伤,状叶如榆,方茎而苍伤,其根苍文,可以御兵。”
庄子渊不敢凑近沈灵舒,梗长了脖子,以颇为辛苦的姿势瞄着,问道:“这是何意?吃了牛伤草,就能刀枪不入吗?”
余苍淡淡道:“不错。”
庄子渊顿生激动,往下看了看,又问道:“还有狂水三足龟能吃?吃了百病不侵?”
“你莫大惊小怪,丢了君子社的脸。”
余苍鄙夷地批评了一句,道:“只要方法得当,人也可以通过异类增强自身,此为万物相生相克之理。但曾有人以极端手段炼化、捕食异类,甚至伤及无辜,酿成大错。故而我说庸人贪婪,把握不住,唯君子,方可于克制中修行。”
“真是不同凡响啊!”庄子渊更庆幸自己能加入君子社了,郑重道:“师兄放心,我一定当个君子。”
“总而言之,君子社钻研今古之学。”余苍道:“沈师妹家中不乏藏书,可各抄录一份,置于此楼,相互切磋;庄子渊,你除了钱什么都没有,往后每借阅一本,留钱一万即可。”
“好啊!”
庄子渊抢先应下,一脸狂喜,环顾着一排排书架,只觉进了宝山。
往后也要当出类拔萃的君子。
棋盘以榧木所制,纹理微妙,色泽温润,对弈的二人甚有君子之风。
楼明德拈着一枚棋子落下,眉宇间始终带着思索之色。
关婉儿知道他思索的并非棋局,而是以后的前程,问道:“师兄可想好了,离开书院之后有何打算?”
堂上只有一个彘人,楼明德并不讳言,道:“选择很多,去银龙卫任判官,去北衙任巡长,若入朝为官,则任某畿县县尉。”
“师兄似乎都不喜欢。”
“若顺利,我会当个笼人。”
“笼人可不显赫。”关婉儿道:“师兄惊才绝艳,往后声名不显,岂不可惜?”
“即便是天下知名,于我何用?”楼明德神态淡然,“一点浅薄的名望,反倒是最不重要的一环,追求天地至理、自强不息,方为我毕生所愿。”
说话间,关婉儿落了一子,忽道:“师兄输了。”
她不再下棋,起身走向倚柱而坐的彘人,俯身观察了片刻,随手从头上摘下簪子,插进彘人的手掌。
彘人柔弱,果然不反抗,只是痛得表情一皱,而手掌中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看来,武定侯军中真有些东西。”关婉儿道:“只是彘人繁衍不易,没想到还有这么年轻的。”
“繁衍不易,可总有办法。”
“师兄可知如何获得彘人之特性?”
“原本不知。”楼明德道,“但近来有所启发,略明白了一些。”
关婉儿顿时好奇,返身问道:“是什么?”
“虺蛭。”楼明德道:“或许虺蛭才是练化万物之法。”
“可虺蛭很危险,夺人而食。”
“是啊。”楼明德依旧坐在棋盘边,道:“你记得书院有个弟子,名叫顾经年吗?”
“近来才对他有所耳闻。”
“挺有意思的一人,灭越国之战,顾北溟俘虏了那么多异人,很可能在暗中炼化,故而西郊之变一出,众人都知与他脱不开干系,没想到顾家最后还是把罪责推出去了。而把万春宫捅出来的就是顾经年。”
“顾经年?”关婉儿讶道:“他有这么大本事?”
楼明德道:“据我所知,虺心也已落入顾家手中,若说不是算计好的,我不信。”
关婉儿微微一笑,道:“师兄还不是笼人,已关注起这各方势力来了。”
“我不喜欢算计,唯愿修身养性。只是世道弱肉强食,好材料就那么多,总有人在孜孜不倦地争抢。”
“他不就是一个好材料?”关婉儿指了指那彘人。
楼明德道:“这里是崇经书院,不可做得过了。何况彘人如何研究,你我尚无从下手,且看先生如何吩咐吧。”
他此时才回头看了那彘人一眼,眼神没有带任何情感,像是在看一只被同伴猎回来的野兔。
彘人软弱,躲闪了他的眼神。
忽有几声鸟鸣响起,一只小鸟雀从崇经书院的方向飞来,落在了棋盘上,踩乱两枚棋子,爪子上挂着一个小纸卷。
楼明德解下纸卷,展开来,原本淡定的表情瞬间一变。
他诧异地看向坐在那的彘人,又看了看纸卷,目光来回移动了几次。
“你……”
彘人依旧是那低眉顺目的样子。
楼明德走到他面前,一字一句地道:“你是顾经年?”
随着这句话,彘人终于抬起头,眼神也变了,淡定中透着锐气逼人的神彩。
“顾经年。”
楼明德喃喃一声,终于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同时感到强烈的不自在。
他自诩卓绝,可不久前侃侃而谈,却不知所议论之人就在当面,着实是有些落面子,那超然物外的气质瞬间就被破坏了。
“你……是何意?扮成彘人来试探什么?”
“我们都知道对方的秘密了。”
顾经年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道:“师门、君子社,其实是一样的勾当,只是从明处转到暗处,借学问之名,行炼化之事。”
楼明德摇头,恢复了些许从容,道:“世情如此,朝廷禁了私盐,百姓便买得起官盐吗?要的是私盐贩子守规矩。而君子社守规矩。”
“你挺懂说道理的。”
“但你乔装来打探我们,很没道理。”楼明德的语气冷了几分。
正对峙之时,那边,余苍带着沈灵舒与庄子渊从小楼出来。
“楼师兄,怎么了?”
“你让人骗了。”楼明德语气冷峻,“把他们逐出君子社。”
“那名录……”
“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