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何不自己去问他?”
“毕竟是你追查到了我,那药材又与你心血相连。”丹青道,“而且我一直想见见你,世间只有你我二人是同类,哦,现在又多了个傻子。我们不是彘人,我起了一个新的名字,‘愈人’。”
说到这里,他竟伸手拍了拍顾经年的背,显出长辈的和蔼来。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曾亲眼看着你娘在尸山血海中以柔弱之躯撑起了巨虺;我为你接生,早于顾北溟把你抱在手上;你一岁之前在战俘营,是我亲自抚养你长大;也是我告诉沈季螭,愈人的血脉可以传承,我为你做媒;哪怕你进崇经书院,也是我暗中安排;在万春宫,你坏我大事,我本可以出手杀了你,但我没有……你身上流的虽是顾北溟的血,可你,实则是我的心血。”
顾经年往前走了一步,半只脚踩在山石外,悬空而立,避开了丹青的手,脸上浮起了讥笑。
“我来告诉你事实是什么样,你把我娘与上万生灵推进虺蛭的血盆大口;你剖开她的肚子,迫不及待看会生出一个怎么样的孩子;在我一岁之前你就一次次地伤害我,研究我是不是好药材;你把我卖给了沈季螭,交换你要的东西;你送我来崇经书院,想把我培养成你的棋子。”
丹青收回了停在空中的手,摇了摇头,莞尔道:“我与你说感情,你与我说事实,无甚意趣。”
顾经年道:“你与家父之间已没感情了?出了事,把他推出来扛。”
“他不冤,我在万春宫养虺,本就是为了他。”
“你早就在炼别的药了,想必因此与家父翻脸了。”
“翻脸不至于,确有一些矛盾,但可以谈。”丹青感慨道:“说到底,都是自己人,你这孩子性格太急,不等我告诉你,你就自己查个水落石出。”
顾经年已经不想查了。
一开始,他查这件事,为的是找出幕后真凶,以为只要除掉对方,一切都会好。可查到后来,他却发现,最有权势的一批人全是幕后真凶,就连顾家也是这幕后真凶中的一员。
本想找出人群中的坏人,可一张张面具掀开,反而让好人愈发危险。
丹青很清楚顾经年的尴尬处境,道:“别再查下去了,你已得知了太多超出你实力所能承担的秘密,只会连累身边人。”
两人不约而同地往裴念、沈灵舒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她们正紧盯着这边,很紧张的样子。
至于庄子渊,则被要求站到了很远的地方,正一脸无辜地到处张望。
“我来告诉你怎么做。”丹青道:“把药材交给我,一切都会好。”
“人在顾继祖手上,他为人固执,我劝不了他。”
丹青叹息,道:“我知道你的感受,最开始与他们心血相连,你想保护他们。可你要知道你才是主人,主人会拥有很多仆婢,也可以随时发卖仆婢。除了养虺,要收服异人的方式还有很多。”
顾经年于是知道丹青身边那些异人为何总是拼死保护他了,他们皆受他心血饲养。
“虽然你在崇经书院时不曾加入君子社,但我希望往后由你继承我的衣钵。交出药材,保全你在乎的人,这是我给你最好的建议。”
丹青留下了这最后一句话,飘然而去。
那一袭白袍很快就消失在枫叶林间。
顾经年失神了许久,再回过头来,裴念、沈灵舒已赶到他身边,一左一右把他从悬崖边拽回来。
“他与你说什么?”
“让我们别查了。”顾经年道:“他都承认了。”
“什么?”
裴念办过许多大案,主动跑来承认的却少见。
顾经年道:“君子社是他创立,笼主是他的同窗,数十年间,他们一直钻研炼术,养虺炼药,他们背后有宰相支持,你能拿他如何?”
裴念眉头微皱,正待开口。
顾经年抬手打断了她的话,道:“你只是一个寻常人。”
裴念一滞,大受打击。
她甚至没有留意到,顾经年作为一个巡检本不该以这样的语气与她这个缉事说话。
但她是个倔脾气,回到崇经书院,依旧要去找丹青的同窗、那位女先生龙敏芝问话,可惜,龙敏芝今日并不在。
回到阳城,顾经年忍了一夜,次日才去见了凤娘。
窗户开着,可看到外面的榕树。
凤娘遂语带揶揄道:“顾巡检,何必一大早就板着张脸过来?”
“我收到你们给我的答复了。”
“哦?”
“丹青亲自找到我,要我把药材交出来……”
顾经年说话时,凤娘附到了他耳边,吐气如兰,小声道:“外面两棵树很傻的,你写字与我说。”
一支眉笔被递到顾经年手里,他一边说话,一边写下一句话。
“昨日是你派鸟儿告密否?”
凤娘目含嗔意地瞪了他一眼,怪不得他今日脸色不佳。
她拉过顾经年的手,用手指在掌心划了个“否”字。
顾经年遂写道:“楼师兄以布包喂鸟传信。”
“谁知他是谁。”
凤娘先是小声啐了一句,在他掌心划了几个字。
“非我鸟儿。”
“那是?”
顾经年写了两个字,感受着掌心凤娘用指甲划过的触觉,那一笔一划,分明是“笼主”二字。
“笼主也会驱鸟?”
凤娘掩唇,轻轻“嗯”了一声。
顾经年想了想,于是猜到了笼主是谁。
当时,楼明德喂的那鸟儿飞向了崇经书院,很快又从书院飞回来。
笼主既是丹青的同窗,又还在书院当中,想必便是名字列于君子社第二位,留在书院教课的那位女先生了。
他遂在纸上写下“龙敏芝”三个字。
凤娘一看,愣了愣,写个了“谁”字。
“是笼主否?”
“不知。”
凤娘瞥了他一眼,轻声道:“你倒比我先知道了。”
两人还在假装聊着天,渐渐地,顾经年却有些失神。
他看到瓦舍中的几个赔钱货在街上拉客,忽明白为何这些有一身本事的异人会过得这么辛苦,想来,必是太害怕那些炼化异类的“君子”了。
愣愣想了一会,胳膊被凤娘掐了一下,顾经年回过神来。
“怕了?”凤娘问道。
顾经年摇了摇头,把丹青带给他的压迫感从脑中驱散,在凤娘手心写下“计划照旧”四字。
第71章 另辟蹊径
顾宅的仆婢们近日正忙着收拾行李,因顾继祖准备去居塞城。
其实朝廷已经在招顾北溟回朝任官,他没有理由此时去边境,但他养虺治腿之心甚是疯狂,只一句“想念军中故人,恐日后无缘相见”,就将行程定在七日之后,并告知顾经年,到时告假随他一同前往。
如此行径,不可能不惹人怀疑,牵连旁人亦是难免。
顾经年还没做好应对梅承宗的准备,也是措手不及,再次深刻感受到了顾继祖的自私,虽然他早就知道,顾继祖为了治腿随时能牺牲掉顾家所有人。
他回到顾家,与顾继祖谈及此事,得到的也只有一句不以为意的回应。
“梅承宗若问你,你让他来找我。”
顾经年唯有冷笑以对。
才从顾继祖的院子出来,就见到杏儿探头探脑地在那张望,看到他就上前道:“夫人让你过去一趟呢。”
看来,这件事已传到了顾采薇耳里。
“好。”
顾经年看了杏儿一眼,问道:“你为何鬼鬼祟祟的?”
“有吗?没有啊。”
杏儿刚才看到又是苗春娘送顾经年出来,心里有些其他想法。她没想到自己表现得这么明显,顿时心虚,表现得扭扭捏捏,比偷情的正主更害臊。
到了陆宅,顾采薇正扶着肚子在走路,她已快要临盆,身形愈发笨拙。
“我听说长兄打算赴边,眼下这快过年的时节,他为何如此?”
顾经年道:“他想去见见军中故人,担心父亲调走后就见不到了。”
“这是借口。”顾采薇挥退旁人,关切地问道:“可是你与苗氏的事发,被长兄知晓了,他心灰意冷之下想要离开?”
她既然找了这么个理由,顾经年便没有否认,以免被问出更多的事来让她担心。
“阿姐不必担心,我会随长兄一起去,若有误会,便向他好好解释。”
“你从小就这般懂事。”
顾采薇十分感慨,愈发认为是苗春娘引诱了她弟弟。
顾经年还有事找陆晏宁,问道:“姐夫今天也不在?”
“说是这两日就要回来,他已告假,准备陪我生产。”
“那我去御前军找姐夫吧?我出门在即,有些事交代他了才能放心。”
“他做事沉稳,哪用你交代。”
话虽如此,顾采薇还是派了一个仆役领着顾经年去御前军衙门。
出门时依旧是杏儿送顾经年,提到陆晏宁,几次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你就说吧。”
“公子怎知杏儿有话想说?”
“你都写在脸上。”
“啊。”
杏儿连忙用双手捂了捂脸,转头四下一瞧,不见有旁人在,才踮起脚凑到顾经年耳边,小声说起来。
“说到姑爷,他近来总不回家,我们都觉得不对呢。”
“哪里不对?”
“外院的仆婢都说,怕是他在外面养了外室,才总是这样半个月见不到一次,我们可怕这些话传到四娘耳里。”
“别胡说,姐夫不是这种人,我会去问问他。”
御前军分左、右两衙,左衙在宫城以西,与禁苑相邻,占地广阔,守备肃然。
顾经年到了就被拦下,请守卫通传之后又等了很久,才终于被领着去见了陆晏宁。
甫一见面,他就知道陆晏宁并非如杏儿所言养了外室,因那双脸上分明是带着憔悴与思虑,须发也没有打理,乱糟糟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