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不语第一个找上门的,是个叫孙茗烟的戏子。
他是本门分堂中不多见的五炷香层次。
孙茗烟嗜好大烟,正在家里抽得云蒸雾绕,颇为享受时,门被敲响。
他机警的瞧着外面,深更半夜来敲门,能有什么好事?
他当即便想唱傀儡戏,但耳朵听到了一声响木之音,嘴怎么也张不开,只瞧见一尊巨大金佛,光是气势威压,便压得他起不了身,双膝跪地。
金佛头都没有低,只是掌心向下,强大的压力快速落下,孙茗烟几乎做不了任何抵抗,便被掌力压碎了身子。
说书人的香火已至七层,梦境范围极大,袁不语不用进门,便能用梦境将孙茗烟笼罩。
而孙茗烟在梦中被大佛压碎了身子,现实中却是他拿着烟杆,一下下的将自己头颅敲碎。
袁不语继续去寻找下一个戏子。
七炷香的说书人,主动寻仇,不亚于阎王点卯。
只要找到了,无论在屋内,还是在屋外,不论身边是否携带邪门法器,一道梦境,便成了送终梦魇。
袁不语回到周家班时,大褂滴血未沾,而名册中人名几乎除尽,除去几个运气好,今夜不在平水府中的戏子,躲过了一劫。
这几人道行层次并不高,留给影子在往后几天里做最后的清扫,再适合不过。
……
这一夜,平水府再无戏子分堂,就连他们旗下的产业明江大戏院,也被柳叫天夺去了颜色。
柳叫天在明江大戏院前搭台唱戏,她步绝、声绝、色绝,唱得梨花尽落、唱得痴怨漫天,唱得观众于潸然泪下中卯足了力气叫好、喝彩。
明江大戏院里几乎无客,全去外头听柳叫天的戏,只得早早关门歇业。
……
周玄葬礼第二天,周家班冷清了些,来吊唁的宾客少了许多
复仇之火于昨夜点燃,如今只剩下些火星子,周伶衣窝在袖子里,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偶尔会惊醒,便去凝望周玄的面孔。
望了便觉得安心,是周伶衣内心接受周玄后的习惯,只是这份安心,怕是多一日都不会再有了。
袁不语则显得昏昏沉沉,自打回到周家班,他的精气神就像散去了一般,一日大半时间都在瞌睡,偶尔清醒过来,与周围人说话,亦是三边不靠。
周伶衣嘱咐旁边的人,不要太打扰他,她明白,这是袁不语领悟了新的香火。
因为他于十年前香火彻底熄灭过,如今有了新的晋升,层次又过于高了,精神很难承受,便昏沉起来,需要很长的时间,将新香稳固。
“阳光很懒,要是弟弟陪我一起晒晒,该多好啊。”
周伶衣眯着眼睛,抬着脸望着此时被云霞遮了光晕的太阳,失神说道。
……
离游傩上山的时候,只差天亮。
后半夜,周家班的师傅们做着最后的准备,盘算纸人纸马的数量有无差错、清点着参加游傩的人数,以及询问傩面、戏服是否分发到位。
重中之重的,便是打“老龙床”。
老龙床便是抬棺材的木架子,与其说像床,不如说像木船的龙骨,左右方向伸出十来根木臂。
龙床于葬礼一开始便打造,如今已经打好,但余正渊不放心,挑着煤油风灯,弯着腰,仔细查验着每一枚钉子是否打牢,有个别地方,他觉得还不稳当,便让师傅再加固!
周家班人做着最后的游傩准备,周玄也没“闲着”。
秘境中,
艄公化作的黑气,被周玄尽数吸收。
双意识的融合完成。
新的灵魂,周玄受了指引,站在船舱里,往黑水中走去。
他行走于黑水之上,行走于那轮绯红的月亮之上,直走到绯月的中心处,一股鲜艳的红,将他的灵魂包裹。
与此同时,
棺材内,周玄的身体,伤口以缓慢的速度复原,原本断裂的肉,将缝合伤口的细线吞噬,然后再悄无声息的合上。
灵与肉逐渐合一……
第100章 傩面的底牌
在灵与肉合一的过程中,周玄的身体,偶尔会抖动一下。
但抖动的幅度很小,守夜的徐骊和宋洁,精神也都困顿,反应迟钝些,并未发现什么不妥。
……
终于,天亮了,
周家班的食堂早早便下好了肉丝面,等班里人吃完面,便离约好的吉时不远,稍作休整,便可以游傩。
四个师兄没去吃面,他们等着封棺。
先由棺材师父,于棺材的四个角落,各打入一颗钉子。
这钉子需要专业技巧,不能打偏一点,不然棺材中途盖开了,便闹出大洋相。
四枚钉子便可以将棺材钉牢,但棺钉需要五根。
最后一根钉子为葬钉,由亲人来打。
四个师兄将第五钉打进去大半,最后小半,由周伶衣打。
才将钉子打入,徐骊小跑着过来,凑到周伶衣耳边小声说着。
“嗯?”
周伶衣眉头紧皱,先给第五钉加了两锤,确认钉子平头与棺材木面平齐后,才往静语堂里快步走去。
……
静语堂内,
二十七张傩面,尽数翻转。
傩面翻转代表着什么,周伶衣最为清楚。
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前日要为弟弟唱傩戏,请九大傩面时,那九张面孔,竟然没有一个反对!
原来,
是这群祖宗傩面下的套!
他们从来就没想过让周玄的葬礼游傩。
“班主,祖宗们……”
徐骊诉苦的话,被周伶衣扬手拦住。
“大嫂,祖宗们估计是觉得我们照顾不周,才生的气,你去外面等候,我和他们聊聊。”
徐骊没再言语,退出了静语厅,顺带将大门掩上。
“各位老祖,今天是我弟弟发送上山的日子,没必要这般折腾吧。”
周伶衣径直走向了辈分最大的炭色傩面:“弟弟已经定好游傩上山你们突然反悔,我觉着不合适。”
炭色傩面猛的立起,悬浮于半空,空洞的眼孔,似长了恶毒的眼睛一般,剜着周伶衣,
“周伶衣,你容纳一外人当弟弟,那外人死了,你还想为他唱傩戏?”
“傩戏是谁都配得上的吗?只有对我们周家有大恩之人、平水府大德之人,才有资格在葬礼上唱。”
“游傩上山,要游到祖坟,区区一个外人,何德何能,配埋在祖宗墓地?”
数张祖宗傩面,接二连三悬空,大声斥责着周伶衣。
“第一,我弟本就于我们周家有大恩,差点毁了我们周家班积业的人鳌,便是他以命相搏。
第二,我弟受平水府高僧莲花娘娘钦服,如何不算大德?
第三,弟弟是祖树与爷爷一起找回来的,为何找他,你们心知肚明,是为了将周家班往后命数延续。
祖树和爷爷都认了他是周家儿郎,你们凭什么不认!
爷爷的主意,你们听不进去,
那祖树的话,你们总该听吧?”
在周家班,
祖树才是真正的老祖,只是它几乎都在沉睡,苏醒的次数极少。
“祖树,它也有算错的时候!”
炭色傩面,冷冷笑道:“延续周家班往后的命数?呵呵,那个外人自己都一命呜呼了,能延续什么?”
“呵呵,他要真有大气运,怎么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祖树算错了,你爷爷也算错了,偏偏你不认,早就讲过,女娃娃当家,就是容易感情用事。”
“如今周家再无其他子嗣,想挑选其余的班主都没了选择,周伶衣,我很怀疑你……”
炭色傩面盯着周伶衣,怨毒的说道:“怀疑你是故意让周玄的魂被勾走,没了亲弟弟,你这班主的位置,就没人撼动得了。”
周伶衣的双拳攥得极紧。
果然,
祖宗傩面,就从来没有信任过她!
哪怕她独自将周家班的衰败,扛到如今这番田地,她在傩面的心里,也不过是个意气用事的家主。
更让她愤怒的是,
祖宗傩面,竟然以“弟弟已然死去”的理由,来怀疑周玄并不能将周家班命数延续!
“原来,你们一直怀念以前那个弟弟?你们是不是忘记了,祖树的枯萎是谁的罪过?
周家班人气涣散,又是谁的罪过?”
“他是年少不懂事,若是再长几岁,未必不如你!”
“周伶衣,让你执掌周家班,不过是为了等待周玄的成长,却没想到,你个当姐姐的,连个亲弟弟都护不住!”
傩面的话,像一柄柄锋利的刀子,扎进了周伶衣的心里。
周伶衣恍惚想起了曾经的那个雨夜,祭傩时,弟弟当着众人的面,指责她是个暗门,是手上沾满鲜血的肮脏之人,不配祭拜傩神。
当时没有一张祖宗傩面,替她讲过哪怕一句好话。
她想起了两年前,接手周家班时,跪在祖宗傩面前半夜,傩面不搭理她,还是爷爷说了好话,傩面们才勉为其难,接受了她当班主。
如今,
周家班扶摇直上,有了周玄打动莲花娘娘,班子生意眼看就能更上一层楼,人气更旺,祖树的生命力也将回归最巅峰时的状态。
而他们姐弟俩,却被傩面如此玩弄!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