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真心中冒出了一个更可怕的想法:
难不成,他不是唯一与余月签订契约的人?在他之前,也有人认了这位干娘,并操控这身体在西景国游历,后来不幸遇见妖僧觉乱,被一掌打死,余月只能另寻契约者。
若真是这样,那这身躯说不定已经经历了好几位主人。
他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若他不幸死去,自有懵懂无知的后来者继承这遗体,重新修炼。
想到这里,苏真心头发寒,若他的猜想是真的,那余月实在是个冷酷无情的妖女,她将一个又一个魂魄送入这副身躯,作为达成她目的的工具,语气看似亲昵,实则根本不在乎这些干儿子干女儿的死活!
他不是主角,他随时可能会死!
苏真还想旁敲侧击,问些这副身体前任主人的故事。
血海深仇在前,掌门却不想多嘴,他大喝了一声“少装疯卖傻”之后,身躯如炮弹射出,轰的一拳打来。
他使的也是栊山派的鱼鹤真法,却比柴树高明得多。
苏真横刀挡下第一拳,刀身受力弯曲,虎口震得发麻,不待他卸劲,这一拳又绵软下去,鱼蛇般缠上他手臂,苏真刀法难使,也不后退,干脆抢步上前肘打他的胸口。
掌门并未躲避,被结结实实肘刺心口,却是分毫未伤。
苏真的一击却落到了虚处。
仔细一瞧,原来是他肌肉虬实的胸膛主动凹陷,裹住了这一肘,不待苏真变招,掌门的手指已插向眼球,如鹤啄目。
苏真侧首闪避,对方又横掌切来,逼得他矮身去躲。
余月本就娇小,身子一矮后彻底处于下风,但见掌门招式迭出,左手如沧浪之鲤,右手如高天之鹤,一个浊重却圆滑,一个灵动而锋利,截然不同的拳头落如雨下,尽数轰在苏真身上。
苏真双臂如盾,左右抵挡,时而挥刀反击,刀光虽厉,却斩不中对方的身躯。
这一幕同样像是狂风压低江面,苏真眼看就要落败。
不远处年轻些的弟子已然开始喝彩,年迈些的眼光则毒辣,反倒垂首不语,眉头皱紧。
掌门拳势到了极处,苏真体内的法力也鼓荡到了极处。
几乎是一瞬间,拳势稍稍跌落,苏真压抑已久的法力便从四肢百骸中喷啸而出,此消彼长之间,两人竟像调换了位置,攻守瞬息易型。
苏真近日苦修,积攒了一身凝练法力,释放的刹那,竟有白龙绕身之景,令人叹为观止。
掌门见此情形,亦不敢撄其锋芒,与其对了一掌后,抽身后退。
“丫头好俊的武功,当初竟没展露半点,该说你心怀鬼胎,还是深藏不露?”
打了一场之后,掌门反倒愿意与苏真聊一聊了,他问:“你这妖女回到栊山,到底来做什么?总不能只是瞧我们山门不顺眼,非要来闹个天翻地覆才罢休吧?”
“晚辈方才已经说了,我来这里,是想问些我以前的事。”苏真诚恳道。
“以前的事?你该不会真失忆了吧?”掌门浓眉一皱,手捋虬髯,一脸不信。
“正是。很多事我都不记得了,之前碰上故人,说我曾在栊山修行,我因此前来栊山打听。”苏真说。
“呵,先不提你是不是装的,就算你真不记得,也勾销不掉往日仇怨,你杀了我亲生儿子,杀了就是杀了,任你现在、仁慈,我也绝不会手软半点!你若真想打听你的过去,先胜过老夫手上的鱼鹤真法!”
掌门一想到儿子被当街分尸的惨状,憎恨的火焰便烧得他四肢发烫。
当日余月走后,他本以为此生无法报仇,没想到老天对他如此眷顾,亲自将敌人送上门来。
栊山的山道上,越来越多的长老、供奉现身,雕有“天行无上”四个大字的山门之前,修士们或长或幼,各执法宝,列次排开,俨然一副群仙御妖的图卷。
一时雨也不落,风也避让,有幸见到这一幕的镇民皆睁大眼睛,试图记住每一个细节。
掌门一脚踏出,又一块青板碎成齑粉,但听他沉声吼道:
“结阵,生擒此妖!!”
对付上门叫阵的,掌门愿意捉对厮杀,可对付仇人,不必遵循什么规矩。
随着掌门一声令下,身后的修士各展身法,围成两个半月,将苏真包围,野马见势受惊,顾不及主人安危,撒蹄跑远,只留他孤零零一人面对上百名敌手。
天上小雨已被吹散,更浓的乌云如潮压至,似要降下雷霆。
“你们若以多欺少,我也不和你们客气了。”苏真说。
“小丫头好大的口气,让老夫瞧瞧,你这一身武功刀法,配上你那镜法术,能不能破我们栊山杀阵!”掌门厉声道。
苏真当然不会傻站着等他们接印,他直接将刀抛出,长刀旋转,如燕迂还,在一众修士身前飞过,斩得他们方寸大乱,不住闪避。
少年双臂一张一合,念咒结印,声若奔雷:
“朔灼喏拓。”
禁咒顷刻生效,仿佛天神打下烙印,方圆之内,所有修士都被下达了禁令。
与此同时,长刀掠过人群飞回,重新被他握在掌中。
“禁咒?”
掌门大吃一惊,心道禁咒之术竟还有传人,他一生所修甚多,并不畏惧这道禁咒,那些一法专精的修士却是慌了神,犹豫着要不要发招。
阵法还没成,人心已要乱套。
掌门清啸一声,维稳人心,同时朝着苏真踏空掠去。
鱼鹤真法算不得多么出彩的秘籍,却被他用得出神入化。
这既是武功,也是法术,同时还是阵法,阵法随着他的脚步张开,苏真身在阵中,一会儿如泥沼中之鱼,要被鸬鹚捕食,一会儿又如天上海鸟,要被巨吞掉。
无论他如何腾挪,皆身处险局之中。
掌门则如鱼得水,如雀出笼,身法愈发玄妙,已无迹可寻。
苏真封刀格挡,边挡边退。
明明身陷险局,苏真却毫无惧意,相反,仿佛心镜上的尘埃被拂去,他将自己看得更加真切。
苗母姥姥缝在他灵魂里的秘籍也一并被他照见。
不属于他的知识疯狂涌入脑中,他精神本能地排斥,又在下一刻与它们交融,仿佛一切本该如此。
‘裁缝。’
说来讽刺,他用的明明是先天织姥元君的身躯,却无法驱动它的血脉,反倒要从别处获得裁缝真传。
鱼与鹤再度靠近时,苏真不再后退。
他岿然不动,心中生出玄妙的感应。
仿佛幼时上学第一次开卷,仿佛婴儿降生第一道啼哭。
仿佛一切诞生之初。
或许更早。
苏真凭着直觉抬起手臂。
一只白色的手在他身后徐徐浮现。
这是作为裁缝的第一只手,它柔软而纤细,修长而灵动,它是手,也是剪刀和丝线,苏真像控制自己的手指一样轻易地操控它。
白手轻轻划过,剪裁与缝合在一瞬间完成。
鱼唇与鹤尾连在了一起。
这是一只小白手能做到的极限,已经足够。
玄妙圆融的意境被打破的间隙里,苏真腰侧的另一把也被他拔出,对空挥舞,斩出猎猎风雷。
一瞬间,掌门四面八方皆是迫近的锋芒。
其余人不敢再观望,一齐出招,要将苏真瞬败。
苏真将两柄长刀挥舞成盾,密不透风地笼罩四周,同时身形飞快腾挪,沿着阵法狂奔,一路上惨叫不断。
事实上,这些人并未受什么伤,只是被破了符,卸了兵刃,他们的惨叫多源于恐惧。
四名供奉忍无可忍,联袂出手。
三人抽出如水长剑,一人负着玄铜重剑,同时跃上前来,要将这无法无天的红发少女剁碎。
面对这汹汹来势,苏真反而将双刀收回鞘中,这并非托大,因为他手指之中,已多了两枚寸许长的软针,面对四柄重剑的合攻,苏真凭着两根白针,左拂右挡,竟将这刚猛决绝的剑招尽数拆破!
一时间,愤怒、恐惧皆变作叹服,修道一途上,他们资历不浅,却从未见谁能将针使得这般出神入化。
这一幕烙印在栊山弟子心中,很多年都不会淡去。
掌门冷冷看着这幕,亦是思潮起伏。
他见这红发少女明明实力卓著,却只拆了众人的兵器,并未伤他们分毫,心下也不免暗暗怀疑:难道此案真有隐情?
若这是私斗,他倒是愿意暂时休战,与对方一五一十地聊一通,可今日门派上下倾巢出动,就为围剿这一个妖女,这事关栊山派今后声誉,绝不可善罢甘休。
苏真显然也明白这一点。
他虽用这一战进一步验证了如今所学,但法力也消耗严重,想以一己之力击败一派上下,依旧是天方夜谭。
这时,不知是何叫喊了一声:“仙子怎么还不出手?”
类似的呼声不少。
仙子竺沫静坐帘中,依旧不为所动,比真正的菩萨像都要沉静。
长老们重振旗鼓,在掌门带领下再度攻来。
“逆气生。”
苏真气机转瞬暴涨,仅是摆出拳架佯攻,便惊得众人纷纷止步,下一刻,苏真却没有攻向人群,而是朝着后方掠去。
“这妖女要逃!!”
人们齐声惊呼。
很快,他们又意识到,他不是要逃,这所掠而去的方向正是……
苏真立在雪白灵马的背上。
与沫仙子隔着一层青帘。
“晚辈见过沫仙子。”苏真客客气气道。
帘中静了片刻后,沫仙子才轻轻嗯了一声,道:“怎么?你要与我动手?”
“晚辈不敢。”
苏真拱了拱手,道:“晚辈与栊山派的诸位仙子多有误会,仙子慧眼旁观这么久,应已觉察到真相,仙子乃仁善之人,定不愿见这平白无故的干戈,还望仙子能出面调解争端。”
帘中又是一阵安静。
片刻后,沫仙子竟亲自挑开帘子,一时青裳素雅,秀色照人,镇民们何曾见过这样的美人,顿觉香雪楼的花魁也是土鸡泥鸭,及不上眼前这女子半点,纷纷跪倒参拜。
“不必妹妹多言,妾身也正有此意。”
沫仙子柔柔一笑,看向栊山派的诸位,双手叠放腰侧,缓缓一礼,道:“诸位师长,多年未见,可还安好?”
栊山派的人们纷纷还礼,就连掌门的脸色也柔和了下来。
沫仙子继续道:“今日归山,目睹这一场争斗,还真是凑巧。妾身既不愿见生养我的山门受人欺辱,也不愿这位善良可爱的妹妹遭人陷害,方才争斗一场,也算相识,既是误会,不若卖妾身一个情面,坐下来推心置腹一番,若能化干戈为玉帛,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沫仙子声音轻柔,闻着无不如沐清风,再生不出半点杀心。
沉默良久,掌门也垂下双手,道:“沐仙子既如此说,那再动兵刃,倒显得失礼了。”
见掌门表态,其余人也纷纷垂手罢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