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辈多谢沫仙子解围。”苏真说。
“不必多礼。”沫仙子微笑。
旁人心道沫仙子真是仁善,三言两语便化解了这场不死不休般的干戈,实在是活菩萨在世。
他们不知道的是,苏真刚来到这马背上时,便以一身蛮横法力凌空封住了沫仙子两处大穴,再以法力化锥,抵住了她的绛宫。
沫仙子看似从容淡定,实则周身法力难以运转,早早地受制于人。
弟子们不明所以,掌门哪看不出这些,苏真看似谦让,实则是在拿人质要挟,但他要挟的方式又给足了沫仙子与栊山派颜面,顺着这台阶走下去,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收场。
事关重大,掌门也暂时放下私怨,退让一步。
眼看此事就要收场。
笃、笃、笃。
木鱼声忽然响起。
声音不大,却很清脆,让人忍不住去听。
苏真看向长街那头,但见一个秃头僧袍的小和尚敲着木鱼走来,口中不知诵念着什么经文。他不由想起那对邪罗汉师徒,心中生出警意。
经文念罢,小和尚也止步,问:
“哪位是余月姑娘。”
苏真一惊,心想这小和尚怎么知道自己名字,难道是方才听见的,若是方才听见的,这个“哪位”可就多此一举了。
“小师傅有何贵干?”苏真问。
“我师父要我来请余月姑娘去五宝庙一叙。”小和尚说。
“你师父?”
“正是怀清禅师。”
“怀清禅师?”
苏真微微皱眉,问:“你师父可是指名道姓请的我?”
“正是,师父刚来栊山不久,他听说余月姑娘也来了栊山,很是欣喜,说,我与余月姑娘已二十年未见,不想又在这里碰头,真是缘分,为师行动不便,小慧,你快去将余月姑娘请来。”小和尚说。
二十年未见?
宛若心头降下霹雳。
二十年……
线索主动送上门,苏真反而感到一阵茫然。
余月在这个世上存活的时间,远比他想象中要长得多。
余月生得漂亮,一头红发更是惹眼,若真活了很多年,应是大名鼎鼎的人物才对,可这么久过去,怎么只遇见了一个栊山派和一个怀清禅师?
还是说,这些年里,掌控余月身体的人都早早夭折,未能修出什么气候,闯出什么名声,所以这红发妖女始终籍籍无名?
若真如此,这身体该是死过多少人?
这哪是什么娇美的少女之躯,分明是口活棺材、大凶宅!
怀清禅师……
无论如何,他都该去见一见这怀清禅师。
“沫仙子与我同去吧。”苏真说。
一不做二不休,现在若让这位沫仙子回到栊山,他先前努力可能尽数白费。
“怀清禅师并未邀请我,我去甚么?”沫仙子问。
“怀清禅师没有邀请仙子,是因为禅师不知晓仙子今日回来,不然,以仙子之德,焉有不受邀之理?况且,怀清禅师作为客人,尚可以邀请客人,仙子作为此处主人,不也可以主动登门访客吗?”苏真说。
“你这丫头真是伶牙俐齿。”
沫仙子眸中闪过一丝怨毒,又飞快消散,她笑道:“不过,你说的有几分道理,怀清禅师远道而来,若不迎接,倒失了地主之谊。我陪余月姑娘同去便是。”
第61章 狭路逢妖道
黑云低低地流淌过栊山镇上空,整个小镇像一座被黑布包裹严实的车厢,虽常有雨丝泻落,依旧掩不住那股沉闷压抑之气。
镇子朦胧的灯火渐渐被抛在身后。
四周越来越静,越来越暗。
光像被什么东西吃掉了一样,耳畔能听见的,只剩小和尚敲打木鱼发出的声响。
沿着泥泞的山路走了好一段,滔滔江水声重新响起,这是当地最有名的朱厌河,它在一片朦胧中奔腾远去,浪头急处,呼啸着要撞上云层。
沫仙子看见了撞碎在一起的乌云与江浪,黛眉蹙起,她觉得这是不祥的预兆,便不去看,而是将头微微低下。可低下头,她又看到了坑坑洼洼的泥泞道路,它布满了人与马车碾压的痕迹,杂乱交错,延伸向无穷的黑暗,似更为不祥。
沫仙子早已习惯了连楹接汉的仙楼,那里人心再肮脏,环境总是干净整洁的。
她在山上远望人间时,无论晴雨,都会觉得很美,甚至滋生乡愁,可真正回到这里,她又觉得像在做一个可怕的梦。
回来之前,沫仙子从未想过会遇到这种事。
栊山派为了迎她回来,特意造了一座七层高的仙楼,一楼一洞天,其金顶更独具匠心,雨时有雷火炼殿之景,晴时琉璃射出虹光,化作一根接天彩柱,世人见了,还当是栊山扶着整座天庭。
这是她在信中所见的描述,她期待了很久。
命岁宫虽是神宫,可她在其中却像个婢女,身份低贱,唯有回到栊山,她才能做那世人景仰的仙子。
不过,这些都与她暂且无关。
现在的她只是一个被劫持的人质。
“余月姑娘,你到底想做什么?”沫仙子嘴唇翕动,聚气成线,传音入耳。
“我不是正与仙子同行,去拜访那位怀清禅师吗?”苏真学着她用法力聚音,不得法门,便干脆直说了。
沫仙子微微蹙眉,看了前方的小和尚一眼,小和尚专心走路念经,似乎没在听他们讲话。
小和尚所念经文晦涩,仿佛是一部经文打乱后硬凑成的,但细听又有古怪,它们的音节浑然天成,换走哪个好像都不合适。
“余月姑娘,你最好现在放我走,怀清禅师是真正的大师,慈悲为怀,遇魔必诛,你这样挟持我过去,无异于自投罗网。”沫仙子说。
“我挟持仙子只是为了自保,保全自己的性命是天经地义之事,何况我也没有伤,何错之有?”苏真问。
“诡辩,我与你无冤无仇,却受制于你,这难道是我的错?”沫仙子反问。
“我与栊山派也无冤无仇。”苏真说。
“你杀了掌门的儿子。”沫仙子说。
“那不是我杀的。”苏真坦然,又补了一句:“我没有骗你。”
沫仙子怒视着他,半点不信他的话,心想怀清禅师怎么会和这种妖女有结交。
“不骗人的余月姑娘,你是从哪门哪派来的呢?”沫仙子冷冷地问。
“老匠所。”苏真说。
“……”
沫仙子目光幽幽,心道这妖女又在作弄自己。
她也不知如何还口,望着黑潮起伏的江面,念及此前所经历的辛酸悲苦,心也跟着一同跌宕。
忽地。
沫仙子目光一凝:“那是……”
远方的浪头推来了一个黑影,细看之下竟是一条尖首宽尾、两戴外拱的渔船。
渔船有个带着斗笠的青年,正持着鱼叉往水里猛刺,水中赫然有个浑身青皮的怪物,一对细长扭曲的角不断顶着船腹,似要将船捅穿。
青年见到岸边来人,连连挥手,“救命救命,我遇到水夜叉了,它要将我吞了”
沫仙子侧目看向苏真,发现他的手已摁在刀柄上。
水夜叉动的厉害,船也颠簸得厉害,眼看就要破烂倾覆。
小和尚却拦住了苏真,说:“施主,让我来吧。”
只见小和尚深吸了口气,几步纵跃跨出数十丈,转眼来到了岸边。
他依旧在念经,声音却大了数十倍。
和尚年纪虽小,却是发出了大吕黄钟般的雄厚吼声,经文伴随着吼声泻出,宛若一柄长剑,要将厚重积压的黑云刺破。
一时间,浪水翻得更急,木舟几度抛起,几度落下,险象环生。
吊诡的是,那水夜叉毫发无损,船上的年轻人却抱头跪地,喉咙口发出“嗬嗬嗬嗬”的尖笑,细听又充斥着苦痛。
“别念了,别念了”
青年双手抱头,皮肤泛绿,头上长角,竟变得和水夜叉一模一样。
他的惨叫和求饶声越来越激烈,直至栽倒在船舱上。
同时,水中挣扎的那人哪还是什么水夜叉,他已变成青年模样,挣扎着要扑回船上。
小和尚凌波飞踏,将那青年从水中拽起,扔回了船舱,青年一边吐着河水,一边跪地叩谢大恩。
苏真望着这幕,忽感手背发疼。
他斜眼一瞧,大吃一惊。
他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抹细长的黑青色,黑青色自中指的指尾开始,一直朝着手腕蔓延,质感像皮革也像某种金属。
苏真再度想起缫池中看到的倒影,心中发寒,连忙扼制住了这种想法。
幸好,随着小和尚念罢,这条黑青色的裂痕也缓缓弥合,肌肤恢复了白皙,看不出一点异常。
沫仙子心绪烦乱,并未注意到这一幕。
小和尚治伤回来,才解释道:“这不是水夜叉,这是贼夜叉,水夜叉力大无穷,喜好吃人,凡人若不幸遇上,早给吃个尸骨无存了,贼夜叉力量薄弱,喜欢伪装落水者,等人伸手搭救时将人拖下水去。那贼夜叉狡猾得很,不仅能吃人,还能偷被吃者的面貌哩,这栊山镇上,指不定就混着几个贼夜叉。”
沫仙子想起书上传闻,慨叹道:“我自幼在朱厌河旁长大,没想到水下还有这种狡猾精怪。”
“以前许是没有,现在不同了,世道越来越乱,妖魔越来越多,莫说这江河湖泊,纵是在仙山脚下,还有大张旗鼓烧活人搞活祭的,师父常常为此痛心疾首。”小和尚说。
“小师父慈悲为怀,未来也定是位高僧。”沫仙子赞道。
小和尚合掌一礼。
他继续向前走去,重新敲起木鱼,诵念经文。
见识了这经文的古怪后,苏真警惕了些,他本来只觉得这经文浑然天成,此刻细细品味,更觉玄妙。
这经文音节有种独特的坚硬冥顽之感,如果寻常经书是刻在石头上的文字,那这经文就是一整块石头本身。
苏真忍不住发问:“小和尚,你念的是什么经?”
“我也不知道,这是师父让我背的,说是叫什么大成光明经,练成之后应该能武功大成吧。”小和尚懵懵懂懂说。
“这是你师父撰写的?”苏真问。
“不是的,这哪能是我师父撰写的,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古籍。”小和尚说。
“古籍?”苏真更加好奇:“有多货真价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