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分时,邵晓晓嘟着小嘴,如怨似嗔,如忧还喜。
“这不是我的真实实力。”苏真诚恳地说。
这话落在邵晓晓耳中,简直是六分炫耀三分挑衅一分不屑,她想起先前劝苏真好好备考的场景,更为羞恼,耳根子都红了,她觉得自己这样太小气了,又假装很大度地说:
“好啦,算你厉害,我下次一定会超过你的。”
“邵晓晓同学也深藏不露了很久吧?”苏真笑着问。
“……”
邵晓晓一下子不说话了。
她从不是什么成绩平平的女孩,相反,她是如假包换的好学生,小时候,她经常拿满分,可她的满分试卷换来的却不是家里的夸奖,而是父母无休止的争吵。
母亲不希望她以后上大学,更不希望她考出去,她要女儿一生一世留在身边,不然就是白生了,她一次次地告诉邵晓晓,书是给穷人读的,你这样漂亮的小姑娘,读书就是浪费老天赏的饭。
当然,这是她回忆的美化,母亲实际说的要刻薄很多。
这样的次数多了之后,为了家庭和睦,她主动退让,故意将成绩考差些。
反正这些成绩都不重要,高考考好就行啦。
和夏如的打赌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
她虽赢了夏如老师,却完全不知道该索要些什么。
况且,赌输了的夏如畏罪潜逃似的,人不知去了哪里,代课老师也换了个中年男教师,说英语时带着口音,全班好不容易洋溢起的学习热情再度低落。
苏真来到了医院,跑上三楼,进了母亲的病房。
“哎,苏真,你怎么来了?今天不用读书吗?”
“多陪陪他妈也好,唉,她娘家人都不咋来看了,你得孝顺,多拜拜菩萨。”
“哦,这就是她儿子啊,长这么大啦……”
母亲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到来,把头转向他。
苏真木然立着。
冷气从足底冒到头顶,寒毛一根根竖起。
他已经看不到母亲的脸,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柔软凹陷的漩涡,漩涡吞噬了鼻梁、眼睛、颧骨、嘴唇,现在依稀还能看到的,只剩一丁点额头和下巴。
她看着自己,却没有眼睛,漩涡的中心点像是眼睛,透着血一样的红光。
这一幕竟和苏清嘉那幅“自画像”一模一样!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母亲的手脚微微动着,似想要说什么话,可苏真能看到的,只有漩涡不停转动,如蚕吃桑叶般将母亲一点点吞噬。
“叔叔阿姨,你们出去一下,我想单独陪一下我妈。”
苏真竭力恢复了平静。
大人们也表示理解,面面相觑之后离开了病房。
苏真将手伸向母亲的脸颊,触碰那个黑色的漩涡,漩涡意外地很柔软,带着人肉该有的弹性,也将他颤动的指尖向漩涡中心拖拽,他竭力抵抗着漩涡的侵蚀,手指向上拉扯,像是要将母亲的五官从中扯出来一样。
拉扯的过程大概持续了一个小时。
他的后衫被冷汗浸透,又风干,如此重复了不知多少次。
漩涡缓缓收缩,被淹没的脸颊、眼睛重新浮出表面,变得立体。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精疲力尽,椅子翻倒,身体重重摔在地上,耳畔是开门声、以及亲戚朋友的惊呼。
“这个世界不存在法术,所以法术无法施展,但这个世界有医术,所以你可以用出医术,或许在世界规则眼中,这神乎其技的东西,也只是‘高明一点的医术’吧。”
苏真醒来的时候,恰好听到余月说话。
她的声音飘忽不定,带着近乎刻板的欢快:“苏真,你瞧,我没有骗你,我说我不会医术,但你母亲的病一定会被治好的。都是真的吧?”
对于苗母姥姥和封花的死,余月应是早有预料,只是缄口不言,苏真心中苦涩,没有继续这个问题,轻声问:
“我母亲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这是失魂症,也就是俗称的丢魂儿,你初入老匠所时,得的就是这病。在南塘,人碰到不干净的东西,魂魄受其污染,就会患上这种病。”余月说。
“碰到不干净的东西?”
苏真心想,陈玲患病极有可能是因为与自己一同玩过笔仙游戏,那母亲呢?她是因为什么?
苏真再次想到了姐姐的那幅画,觉得这其中或有关联。
“嗯,不干净的东西。”
余月显然也不想给他更多解释,继续道:“对咯,我的那部分契约已经完成了,你的还差得多呢,可休想罢工哦。”
余月的声音在他脑子里跳来跳去,越显轻快:“而且,就算我要你罢工,你也不肯的吧,毕竟,在那个世界,你还有许许多多没做完的事呢。”
如针的雨水落到道上,溅起无数泥泞的水涡。
苏真再次回到这个世界。
这几天,他没有消沉懈怠,反而更加刻苦地修炼。
他将搜罗来的丹药尽数吞下,炼化药性,辅佐修行。
这十阳丹被那对弟子吹得神乎其神,可吞下之后,苏真发现,这只是一枚提升功力的丹药而已,虽灵气浓郁,却无伐骨洗髓之效,与苗母姥姥煮炼的药汤相比更是差距甚远。
饶是如此,大量的丹药堆积之下,苏真仍是实力大涨,绛宫的法力厚实了三倍不止。
修行之余,他很快将思绪整理清楚。
封花临死之前,提到了“眉河老祖”,但无论是和当地人打听,还是购买舆图勘找,他都没有寻到眉河的相关信息。
在寻找眉河的过程中,苏真也大致了解了西景国的布局。
西景国以西是妖国,两国相隔崇山峻岭,那一座座通天孤峰之中,就住着泥象山的道士。
他们是抵御妖国的第一道,也是最坚实的防线。
大招寺设院天下,不少小寺庙也有他们的冠名,其中最大的便是南北两院,而今南院入魔覆灭,元气大伤,只剩北院还保留着大招正统。
当初,封花提到天下高手时,曾说过一名双头妖僧觉乱。
这位妖僧觉乱也曾是大招寺的高僧,后为魔念侵染,叛出古刹,为大招寺所追杀。
如今大招寺元气大伤,这位蛰伏许久的妖僧便再度出来作乱,已犯下数起大案,苏真打听眉河老祖时,多次听到他的凶名。
至于四神宫……
四神宫分立于各地,其中青鹿、伏藏、命岁大都位于中部,是书上说的“山明水秀富饶乡”,九妙宫也在这附近。
他进老匠所与出老匠所走的是天南地北两条道,此刻与九妙宫相距极远,即便无日无休赶路,恐怕也要十天左右。
但这里离栊山不远。
段长命说,三个月前,他曾在栊山见过余月,余月还在那里住了段时间,说不定会留有什么线索。
事不宜迟,苏真立刻赶路。
他怕招惹多余的麻烦,去当铺变卖了些邪修身上搜刮的财物,换了些银两,置办了一身新衣和一顶遮掩面目的幂篱。
对镜自照,此时此刻的苏真,倒真像一位闯荡江湖的神秘女侠。
女侠当然要配一匹马。
他要买的不是普通的马,寻常的马脚力还不如他,用它赶路大有自废武功的意思,他需要类似无头骏马之类的仙人炼器。
这种东西在老匠所司空见惯,可一旦来到凡间,却是大海捞针。
最后,在当铺老板的引荐之下,他到了一处马市,又在马商的引荐下,见到了一匹马。
“识货的人都能瞧出来,它有古麒麟的血脉,脚力是普通马的五倍。”马商如此吹嘘。
当然,它的价格也是普通马的五倍,足要一百两。
苏真横看竖看,这都是头一身杂毛,又瘦又小的野马,既不强壮也不神气,他数了一数,这马足足有五种花色。
古人爱将马颈部的鬃毛修剪成瓣,取一花、三花、五花之名,可若按毛色来论,这倒是一匹货真价实的“五花马”。
苏真本想拒绝,却瞧见了马身上的伤疤,那并非主人鞭打,而是野兽的齿印与爪痕。
他反反复复的打量似乎激怒了这匹小马,它打了两个响鼻,眼神变得乖戾,马商还在吹嘘它时,它竟直接扭着脖子,撕开了缰绳的束缚,奋蹄破栏而去。
马厮的人大惊失色,想用绳子去套它的脖颈,却是难以得手。
“这马我要了。”
苏真抛下银锭,提气去追,不过三两步便飞身上了马背,任马儿横冲直撞也甩脱不掉,只好载着他一路驰骋到了外头去。
三天后,一场绵密如针的小雨里,苏真骑着这匹驯服完成的野马,抵达了栊山。
栊山并不高耸,细雨中远望,但见山色青黛,云雾如缎,栊山派的山门与阁楼便隐在这青沉沉的天色里,加之时常闪烁的雷光,更让人心生敬畏。
栊山脚下有片城镇。
这是苏真第一次来凡人聚居之地。
道路由大块的青石板铺成,两边屋舍毗连,飞檐翘角,苏真只觉得回到了古代,放眼过去,狸猫黄狗、牛马驼车、商贾小贩一应俱有,继续向前走去,更见茶楼酒肆、当铺客栈,其后香烛铺、成衣铺、古玩铺、金楼、银楼亦是琳琅满目。
往来客人络绎不绝,有醉酒骑驴吟诗的,有当街摆摊卖唱的,还有拿了两把剑要赌生死决斗的。
这里看客最多,旁边的人拍手叫好,纷纷押注,不多时,两把剑斗在一起,两柄软剑宛若银蛇,纠缠着抖出万点银鳞。
这两人原是兄弟,一边斗,还一边互相辱骂。
一个骂对方不仁不义侵吞家财,一个骂对方睡自己老婆活该千刀万剐,骂声越来越脏,剑光也越闪越快,呛呛不休的响声里,白刃从两人咽喉、心口等致命处滑过数次,险象环生,看得人心弦收张,喝彩不止。
旁边还有个女眷掩面哭泣,劝他们别斗了。
最后一剑分出胜负,睡人老婆的被不仁不义的一剑刺死,尸体直愣愣倒下,胜者吹去剑上的血,一副快意恩仇的潇洒神情。
喝彩声到达巅峰。
苏真倒是瞧出了端倪,那个尸体根本没死,只是用闭气之法做了伪装,这看似锋锐的剑尖,实际上也是可收缩的,这仇深似海的一幕,是场情绪激昂的戏法表演。
类似的故事在栊山脚下日日夜夜发生着。
这些都是再微小不过的插曲。
对于栊山派的镇民而言,近日只有两桩大事,且是天大的事:
一是久负盛名的怀清禅师要来栊山布道,栊山派的仙人们近日亲自布置了讲道台,设于镇外,足可容纳数千余人。
二是当初栊山名声最盛的竺沫仙子要回山了。
仙子美丽无双,年幼时于朱厌河以清水濯足,栊山派修士见了,问‘姑娘双足干净,怎么还要反复濯洗?’小仙子答曰‘我在濯我心’,修士大赞曰云出青山仙出水。
仙子在栊山修道多年,之后更远赴其他大宗修行,如今她突然回山,众人猜测纷纭。
有人说栊山派掌门年事已高,仙子修道有成,回来接手掌门之位,有人说仙子回来,也是听怀清禅师讲法的。
禅师名震天下,听过他讲法的无不念头通达,大彻大悟。
苏真今天来得很巧,他刚在栊山镇转了一会儿,准备前去栊山派,就听街上有人大喊:“沫仙子回来了,沫仙子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