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看招 第85节

  他与封花时远时近,虽没被拉开距离,却怎么也追不上去。

  他实在无心再追,生出一计,假装失足落崖,实则以手扒住岩壁,爬山虎般贴在上面,封花果然停步,却没来救,而是将刀往地上一插,叠腿坐在刀柄上,笑道:“余月,你骗骗别人也就罢了,还想骗我?我看你要白费力气到什么时候?”

  封花嘲弄之时,却见身旁的岩壁之下,一个白影窜出,以擒拿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苏真竟以法力吸附岩壁,沿着悬崖悄无声息地潜到了附近。

  封花肩膀一震,将这一爪卸脱,之后双臂齐出,腿脚鞭舞,绕着那柄插在石头中的钢刀,与苏真拆解招式。

  封花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苏真拳脚中的阻滞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竟是十多年苦练才能有的潇洒飘逸,轻灵变幻。

  老匠所抽筋拔骨的苦练,苗母姥姥不计成本的喂药,加上一场场生死打熬,竟真在一个多月塑成了一位小高手,若以后再学些厉害的法术,前途不可限量。

  想到这里,封花嫣然一笑,心情大悦。

  苏真也想起了老匠所中的一场场苦练,拳脚拆解一如往昔,他心中更感酸苦,手脚也慢了下去。

  封花语气转而严厉,冷冷道:“别分神,看招!”

  苏真几次想要收手,可看到封花沉浸其中,笑容洋溢,也不忍打断,就这样又一齐拆了上百招,招式酣畅淋漓,绵绵不绝,仿佛永远也没个尽头。

  远处又有来人。

  封花这才收手。

  这次倒不是什么敌人,而是名门修士。

  修士们自称是四神宫之一天华宫的弟子。

  他们说,那群妖孽离开老匠所后,一定得寻个方向突围,四大神宫各镇一方,其中三座相距不远,可互相照应,唯有天华宫孤居一隅,临于鬼王母海侧,妖物们若是攻破了天华宫,就可以霸走当地的水路,用大船将抢来的兵器运回妖国。

  “没有人会来救天华宫的,大招寺遭逢大难,元气未复,泥象山离妖国近,离老匠所远,其他几座神宫则恨不得将天华宫分食,我们身为天华宫弟子,只能自救!”

  封花大感佩服,道:“早听闻天华宫居于富庶之地,弟子不贪财气贪侠气,果然不假。”

  几名弟子又问起封花来历,封花说:“我与这位妹妹皆来自九妙宫。”

  “九妙宫?便是陆绮那九妙宫?”弟子们面面相觑。

  封花心思转动,想着过去九妙宫名声不算显赫,如今怎么连偏居一隅的天华宫都知晓了。

  “陆绮仙子诛杀十二邪罗汉之一的善慈,为西景国除去一大要害,真是当之无愧的仙子。”另一名弟子更露出仰慕之色:“听闻陆绮仙子容颜绝美,不知以后有没有机会一见。”

  “若能平安度过此劫,日后三十二宫大盟会上,自能见着。”

  寒暄赞赏之后,他们便与这天华宫弟子别过。

  等那几名弟子走远,封花才幽幽开口:“名门弟子作风的确不俗,可惜就是有些笨。”

  “哪里笨?”

  “无论胜败,此战之后天华宫必受重创,神宫的名额可不是亘古恒定的,光是这千年就换过三次,之后天华宫元气大伤,以陆绮的野心,极有可能要借此机会将天华宫从四神宫谱上除名,再添上九妙宫的名字。”

  谈起这些时,封花语气冷冽,丝毫不掩饰对陆绮的仇恨。

  “余月,方才斗得酣畅么?若没尽兴,我再陪你过上几招?”封花说。

  苏真盯着她,一言不发。

  “真没劲,这段时日以来,你刀术拳脚越来越快,怎么不见嘴皮子反倒越磨越笨了?”封花虽是嘲笑,却不敢与他对视。

  苏真闭上眼睛,有什么东西在心中寸寸崩裂,他涩声发问:“封花,诅咒发作了吗?”

  “我才不告诉你。”

  封花冷哼一声,别过头去,用从未有过的娇态说:“少说些伤人的话,我还好好的呢,你也打起精神,我可不喜欢被丧气鬼跟着。”

  她将刀挑在肩上,大步向前走去。

  这不像杀手的作风。

  今日是她学刀以来最不像杀手的一天。

  不知是不是挑选的路过于偏僻,接下来的一段路程中,两人连个鬼影都没见着,唯有这如浪峰峦一座迭着一座,以酷暑和严寒对这两个外来者肆无忌惮地宣泄敌意。

  封花偶尔说话,偶尔沉默,更多的时间则在看山,仿佛这贫瘠的群山是世上最壮丽的美景。

  途径峡谷时,风吹来了一阵小雨,雨水和残雪杂糅成冰,本就险峻的道路更加难行。

  “能背我一段路吗?”封花忽然问。

  苏真知晓了什么,目光一黯,说:“好啊。”

  他身子伏低,让封花趴在他的背上。

  这一背,又是好多个时辰。

  两边的山峦忽然变得逼仄,两片崖壁挤成了一线天,走在里面,什么也瞧不见,只有远处的出口白茫茫一片。

  “其实我之前骗你了。”封花说。

  “骗我什么了?”

  “西景国没有我说的那么不堪,好门好派不算太少。”封花笑道。

  她总是在笑,仿佛这个世界上有数不完的开心事一样,她继续说:“但星星点点的好什么也改变不了,西景国藏污纳垢太多,积弊成疾,我带你去杀人,是为了让你习惯杀人,这是这个世界的病症,你只有染上了它,才能活下去。”

  “我……我明白的。”苏真轻轻点头。

  “明白就好。”

  封花悠悠地望向前方,忽然问:“你喜欢当杀手吗?”

  苏真轻轻摇头,诚实地说:“我更想当侠客。”

  “侠客?哈,你小时候故事话本看多了吧。”

  封花嘲笑了一句,又梦呓似地说:“我小时候好像也有过这样的想法,实在是记不得了。”

  光越来越接近。

  苏真走了出去。

  仿佛来到了世外桃源。

  眼前的世界被雨水洗过,挂满了绿油油的亮色,鳞片般的树皮上藤萝缠绕、苔藓新嫩,老君的光从叶隙间落下,竟筛出迷人的玫红。

  堆积腐叶的地上窜出一株株类似蕨类的植物,它们不顾一切地生长着,挤占了所有的贫瘠。熔银似的溪流从山石间穿过,将本就幽静的世界滋养得更加茂盛。

  不知不觉间,荒山已尽数落在身后。

  “真美啊。”

  封花知道,它在这一刻是最美的,再稍稍等一会儿,可能就会感到乏味与平常,所以她近乎贪婪地睁大眼眸,欣赏着它展露的美好。

  风穿过林子,带落了几片叶子。

  封花掐了个诀。

  一只白色的手从虚空中裂出。

  它五指灵巧,做着穿针引线的动作,以无形的丝线将叶片缝回了树梢上。

  这只手指格外纤细,在阳光中晶莹透明,苏真这次瞧得一清二楚。

  这是裁缝血脉传承的绝技。

  待到缝补完叶片,那只白色的手才飞回她身边。

  “放我下来吧。”

  封花轻轻耳语,嗓音比百灵鸟更加动听。

  苏真搀扶着她立直。

  诅咒早已发作,她裙下的大腿变作丝绸,只好以假肢为拐杖,扶着苏真的臂弯,一瘸一拐地向前走着。

  “封花,你瞧。”苏真停步,指向前方。

  封花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那是一大片野花,绕溪生长的野花,它们正盛开着,花瓣极小,一簇又一簇,宛若紫色的云海。

  “封紫野丁……”

  封花怔了怔,莞尔道:“竟又是封紫野丁,看来我一生也摆脱不掉这名字了。”

  她走向淡紫色的花海。

  一束束光芒将她纤瘦的身影照亮,她的皮肤又在光中渐渐失去纹理,变得朦胧。

  她忽然吟起了那首诗,那首段长命死前吟诵的诗,并将最后一句填补完整:

  “孤身漂泊赴人间,此身废逐未曾闲。天高云渺无定处,总有清风拂面颜。”

  她的吟唱宛若歌声,听不出一点悲哀,她对苏真说:“我死之后,把我葬在风里,我大半生都在当人的奴隶,死后可不想做谁的衣裳。”

  崩解比想象中来得更快。

  她缓缓向前走去。

  无数白色的丝线从她衣裳间逸出,她的脚步渐渐踉跄,保持笑容都显得勉强。

  某一刻,林中忽然掀起了狂风。

  苏真预感到了什么,仓皇地对她伸出手。

  “当初告诉我真相的是眉河老祖,他掌握着无数的秘密,以后若有需要,可去十六溪谷找他。”

  最后一刻,封花笑容收敛,眼眸中闪烁出慑人的精芒,方才的莞尔仿佛全是伪装,死亡的瞬息,她还是选择做那个锋芒无双的杀手:

  “余月,去当个侠客吧,记得替我杀死陆绮。”

  苏真仓促地应了一声,身体像是被剜去了什么,他本能地向前方大喊:“我叫苏真!”

  封花的身躯刹那消散,不知听没听见。

  她化作数不清的丝线,轻盈地被风卷到天上,留在苏真指尖的,只剩一条空空荡荡的白裙。

  裙上还残留着少女的余温。

  苗母姥姥缝制的腿感应到主人死去,也散成丝缕。

  右瞳光华微闪,似要坠下泪来。

  封花死了。

  那个方才还在对他微笑的少女死了。

  她是被陆绮害死的。

  她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死的。

  她一生命运坎坷,拼尽全力活着,却仍是不得善终。

  他抱着这件衣裳,带着封花最后的痕迹离开了这片森林。

  他在风景怡人的山岚间徘徊良久,终于寻了一个僻静之处将其埋葬,他坐在坟边,看着如盖的苍穹,等到最后一缕丝线也已被风吹走时,他再也弹压不住心头的悲伤,眼泪夺眶而出。

  坟墓前,苏真许下了注定铭记终生的誓言:

  “总有一天,我会杀死陆绮,将她碎尸万段。”

  老君在这一刻变得苍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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