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人跪在地上,精心雕刻的头颅滚落一旁,它的肢体扭曲成古怪的样子,细细一瞧,姿势竟和死去的段长命一模一样。
有人用这个木偶操控了段长命的生死!
幕后黑手也没想藏着掖着,眨眼之间,这断了头的木偶关节颤动,活了过来,竟变成了一个人。
“逆用替身术?”
光是见到这一招,封花就明白,来者非同小可。
最为诡异的是,苏真与封花起初都没认出来人是谁。
他长得实在太过普通,转过头就会被遗忘。
直到六只木手臂翅膀一样在他身后舒展开来,两人才一同想起,这正是秋芜的师父。
只是,今天他远不如昨日体面,一身长衫破烂焦黑,鬓角蒙着灰尘,背负的手臂亦布满豁口,被折断的指节也不算少数。
他受伤很重,纵然保持着平稳的表情,却也掩不住苍老的神态。
“我叫莫石头。”
他的名字和他一样普普通通。
“妖军已然攻入老匠所,你如今作为一座木匠铺子的主人,不去守好铺子,来找我们做什么?秋芜想杀我们,所以我们杀了他,恩怨已了,生死自负,你掺合进来,真是半点风度也没有。”封花从不会停止冷嘲热讽,这是她的另一把刀。
“我已经守过了,没能守住,阁内之物五成被夺走,三成被毁坏,转移出来的所剩无几,加上我没能看护好秋芜,罪加一等。”
木匠有条不紊地解释,话语中竟还透着无奈与惭愧,“封花,你是巫刀之鞘,我若错过了你,恐怕终其一生也无法再去往欲化天,所以,我必须来找你。”
无奈与惭愧在话语收束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不容置疑的决心。
率先出手的倒不是莫石头,而是封花与苏真,他们的动作几乎同坐,一左一右攻向木匠,连手上的招式都是一模一样的。
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但莫石头有四双。
两柄刀一左一右挥砍而来时。
木匠双臂张开,淬炼过的木臂更胜钢铁,格挡住刀刃,挑臂将其振飞。
“偃偶造术!”
其他几只手也没有闲下来,数十柄作用不同的雕刻刀具从指头里弹了出来,一时间,莫石头的后背竟成了一个临时的工厂,崭新的人偶在一道道工序下飞快增添细节。
两刀被挡,更多的刀光当头劈下。
苏真出刀极快,前些日子的苦练在这两天得到了兑现,绛宫沸腾着法力,武功招式也已刻录进了身体,数十道雪白刀芒经由他手同时斩出时,他甚至有点无法相信这是他的杰作。
面对这等强敌,苏真再无畏惧,反而觉得,这时验证一身武功的大好时机。
长刀在手,刀尖迎风颤鸣,他的心也随之颤鸣。
所有的彷徨顷刻驱散,杀戮的念头根深蒂固。
苏真配合着封花倾力出刀,横斩刀、腕足斩、劈山斩……简单高效的招式不断使出,越来越快,锋芒直逼要害,每一缕刀光都是凝实的杀意,它们齐齐倾落,在莫石头拦挡的手臂上炸开,留下极深的、纵横交错的刀痕。
封花速度更快,出刀更利,身形施展之时,只能看到一串模糊的残影,白刃从残影中递出,多次突破莫石头的防守,在他身体上刺出妖冶血花。
莫石头是很强的木匠,他的法力大半在守阁时消耗,加上重伤未愈,甫一动手,就被联袂压制,喘息不得,不过三十招就要落败。
越是这样,苏真越感到警惕,这个莫石头绝不是蠢货,不可能进行没有把握的战斗。
莫石头双臂鲜血淋漓,六条木臂也碎了大半,但他在落败之前,成功雕好了那个偃偶。
他用最后一截手指,捻了一粒发丝包裹的血肉,塞进了偃偶头顶心的孔洞里。
“每一个囚犯进入老匠所,都会被取三绺头发和一片心头血,若囚犯起了异心,匠人可以轻易将其控制。”
莫石头有条不紊地解释了一句,并飞快念动咒语,喝道:“生同命,死同窟。”
一瞬间。
满天刀光皆尽碎。
封花如遭雷殛,血液乱流,僵直的身躯跌落在地,刀也脱手而出,斜插到了石头里。
她半跪在地,臂足齐颤,牙关紧咬,与这咒语对抗,要夺回身躯的控制权。
莫石头咦了一声,“怎么才这么点威力?”
按理来说,这法术施展出去,中咒的少女理应手筋脚筋齐断,再起不能,可现在怎么一半功效也没有?
“你的血被人换过?!”莫石头盯着封花,双目一转,骇然道。
他打算再施一遍咒语,一探究竟。
苏真岂能任他拿封花做实验,莫石头念咒之前,他已抢先开口:“朔灼喏拓!”
莫石头的咒语立刻失效。
“禁咒?”
莫石头眉头皱起。
苏真踏步挥刀,直斩莫石头的头顶,低声道:“去死。”
苏真凌空斩落的一刀被莫石头以十字臂挡住。
他注视着苏真的脸颊,冷冷道:“第一天进老匠所时,你还是个什么都不会的丫头,没想到短短一个月,就练到了这个地步,漆月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咒语虽只发挥了一半的功效,仍让封花暂时失力。
制作偃偶的六只手臂也腾出空来。
莫石头眼中,这场战斗毫无悬念。
所有的手臂一同展开,或攻或守,形成阵线,持刀杀来的苏真宛若大将孤身闯入敌阵,纵有万夫莫敌之勇,也被军阵枪戟飞快吞没。
这是苏真第一次孤身战斗。
他清楚地知道,他与封花的性命,此刻都系在这柄刀刃上。
越是生死关口,他的精神反而越发空明。
此时此刻,苏真别无念头,目光所视、刀尖所指,都是眼前这个伸展六臂的男人。
绛宫旋转到极限,轰鸣着喷薄雷霆。
苏真对着前方不断挥刀,大开大阖,仿佛是刀刃在带着他挥舞劈砍,速度越来越快,逼至极限时,他的双臂都像要随着刀飞出去了。
封花的痛哼声在身后响起,并未扰乱他的心,反而让他的杀气更为凝实。
苏真再度跃起,持刀劈落。
雪白的钢刃斩破狂风,几乎在他手中燃烧起来。
莫石头还是低估了他。
这个木匠不敢再叠臂拦挡苏真的招式,只好用六根假臂构成盾牌,试图将他暴烈决绝的杀气挡在身外。
苏真同时结印。
逆气生!
诸窍尽开,气机鼓荡,血液奔流。
刀刃与木臂相撞。
碎屑纷飞。
暴烈的刀锋之下,莫石头结构精巧的木臂飞快爬满裂缝,发出即将崩溃的呻吟。
莫石头伤上加伤,一时脸色煞白,口喷血箭。
‘这个丫头怎么突然强了这么多?’
疑问飞快闪过,莫石头忽然想起了昨夜妖众攻破木匠铺子的场景,痛心疾首之余,他也幡然醒悟:
一味的防守没有意义,将敌人击溃才是最好的防守。
他是木匠,不是木桩。
更何况,他一点不比苏真弱。
六根欲裂的木臂护在身前,用残缺的骨架拼死抵挡下压的钢刀。
两只伤痕累累的手合掌结印,进攻的咒语刹那间念出。
灰色木种凭空浮现,向苏真激射而去。
如箭枝,如群蝗,如弹丸。
它们太近太快,根本不给闪避的时间。
苏真也没想着躲,他视若无睹,一刀贯空而下。
灰色的木种轰满他的全身,表面的种皮顷刻破碎,形成了一团烟雾般的气。
时间像是停了刹那。
下一刻。
苏真破开烟尘,挥刀斩落。
莫石头再维持不住那份多年雕刻养下的精气,刀光照映下,瞳孔凝成一点,他断指相拧,同样爆发出了一声厉吼:
“万物生!!”
咔咔咔咔咔咔咔
刀垂直落下,所经之处,六根木臂被接连斩断,纵使莫石头有意闪烁,这一刀依旧劈到了他的肩膀,险些要削下他半个身体。
也是这千钧一发之际,法术生效。
轰在苏真身上的木种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萌发生长,刺穿他的身体。苏真的手臂、身躯、脸颊都被蔓延而来的柔韧枝条遮蔽,它们以身躯为土壤生长,又茂盛地将他包裹,抽出的花与叶在腥风血雨中飘动。
苏真与莫石头贴的极近。
刀刃离莫石头的要害也极近。
却无法再前进半寸。
莫石头重重地松了口气。
刀刃斩入身躯时,他一度想用出替死之术,但如果他施展此术,最后的法力也会被掏空,他虽不会被杀死,但也将失去击败苏真的机会。
他一生从不冒险,终于在生死存亡的关头选择了铤而走险。
苏真不断咳血,脸颊像是打了层霜,嘴唇也被藤条般的植物封住,吐不出半个字,逆气生结束,他看上去已然落败。
封花跪倒一旁,也瞧见了远处的战况,双眸空洞。
莫石头颤抖着抱起了那个偃偶,断指颤动,想施展什么,却发现里面的血已经凝固,失去了魔力。
他失望之际,又猛地意识到,这两人都没了战斗能力,他再使用偃偶,反倒是画蛇添足,白白浪费法力。
他木臂毁尽,身躯残缺,却又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欲化天能实现人的一切愿望,匠人劳苦一生,该有那样的归宿。
微微出神之时,胸口忽然感到些许冰凉,像有冰块在那里化开,寒冷的感觉很快浸透了身体。
他疑惑地低下头,发现有什么东西刺破胸口,钻了出来。
那是一截树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