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击中,苏真感到酣畅淋漓,容不得放松,沿路的山坡上,越来越的雪球滚了下来,其中最大的,甚至有房屋那么大,若是硬劈上去,恐怕手腕都要震断。
两人都知晓不能被这样消耗,一齐决定选条路强行突围,避到没有落雪的地方去。
苏真与封花会合到一起,并肩疾行,一路刀光迭起,雪浪纷飞。
虽斩去了不少追击的雪妖,可那最大的一个却是越滚越快、越滚越大,苏真仓促回头时,发现它已有小山大小。
寒气针芒般滚上背脊,逃亡的少年少女在它的映衬下小若米粒,随时要被碾压过去。
这时,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队人,约莫有三个。
“往那边跑!”
两人异口同声道。
苏真与封花飞快改道,带着这硕大无朋的雪球,朝那三名匠人奔去,匠人也瞧见了这边的动静,凝神望来,眉头紧皱。
三人没有说半句废话,立刻出手。
但见他们站立不动,齐齐推掌向前,苏真心中疑惑,想着他们这架势是要硬接这雪球吗?
疑问初生,苏真的身后,大地突然开裂,岩石拔地而起,形成了一道又高又长的墙幔。
雪球撞上墙幔,无法通过,也无力逆坡后退,只好顺着墙体滚动,试图绕过来,熟料这墙幔宛若活物,顺着地势一路延伸,直至悬崖。
这雪球虽更迅更猛,可它实在太大,远不及同类灵活,调转不过头,活生生飞出悬崖,坠入了崖下的湖泊之中,激起白浪百丈。
三名匠人垂落手臂,长舒了口气。
“多谢道友相助!”苏真抱刀行礼。
封花稍一犹豫,也跟着一礼。
“你们是谁?怎么会在这里?”匠人问。
“我们是铁匠一脉的弟子,随师父一同出来斩妖,不慎被妖群攻散,误打误撞来了这里,本想在这僻静之地稍作疗伤,熟料这雪山之上亦是危机四伏,险些着了妖魔的道。”苏真对答如流。
匠人瞧了一眼他手上所持刀刃,认出那是铁匠之器,联想到被雪妖追杀的画面,也未多疑,“既是道友,理应互帮互助,不必多礼。”
另一个石匠却生出困惑,问:“铁匠铺子大都在东,你们怎么往西边来了?纵是迷路,也迷得太远了些吧?”
封花与苏真心下一凛,两人迟疑了半息,气氛就微微变了,苏真展颜一笑,道:“妖魔从西边来的,我们自是要到西边去!”
“妖魔来势汹汹,你们怎么还要反其道而行?”匠人问。
“妖物们杀来我们铺子,盗走了不少精铁神兵,这皆是心血铸就之物,岂能任由这些妖类夺走?”苏真说的情真意切。
三位石匠面面相觑,皆露出钦佩之色。
“大部分匠师据阁而守已是勉强,更有懦弱者甚至献上宝刀法袍等物,向妖祟换取平安,没想到两位姑娘小小年纪就有这般胆魄,不愧是铁匠铺里出来的!”
“是啊,若非我们身上负伤,又是精于防守不擅进攻的石匠弟子,定与两位姑娘携手,一并杀向西边,将这些妖魔怪类一并驱逐出去!”
苏真听了,连忙摇头,道:“术业有专攻,我等要是有诸位的才能,也不至于让铺子失守,令妖魔盗走兵器。”
火光纷飞之下,众人互谦了几句,又一番慷慨陈词后,抱拳作别。
苏真与封花持刀西去。
前方战事更乱。
群妖践踏之下,数不清的房屋坍塌,它们堆积在地上,被妖火点燃,形成了一蓬蓬巨大的篝火,烧得烟尘熏天。
号角声不断吹响。
一场又一场的冲锋宛若洪水。
苏真仰头望去。
恰好看到一个飞在空中的巨大人头向地面俯冲。
人头掠过一队匠人的头顶时,张开肥厚的嘴唇,露出了里面的两层牙齿,外层的是一圈婴儿般粗肥的手臂,它们将人抓起,往嘴巴深处扔,顷刻被内层的人牙给咬碎嚼烂。
匠人们苦苦支撑,不知被吃了多少,眼看军心崩溃之时,后方传来轰轰的声响,远远望去,一阵烟尘里浮现出巨大的黑影。
苏真起初还以为又是头妖怪,等它冲破烟尘后,露出真容后,他才发现,这原来是一架重型的机械造物。
老匠所的杀器已被尽数拆除,这些平日里用于建筑、加工的造物,在被简单地改造之后,作为武器投入战场。
螺旋形的钻头擦着闪电弹出,在机械的推进下,朝着那巨头刺去,这飞头闪避不及,两颗凸出的眼球被精准刺中,铁钻轰鸣着绞碎它的双目,捣成细末的皮肉满天飞溅,被风吹成了一阵腥臭的血雨。
后方,又有其他妖怪扑上,以灵巧的身姿绕开锋锐的铁钻,攀附机躯而上,试图杀死藏在操控室里的匠人。
这些都是残缺之妖,实力远不及当年,可它们各个悍不畏死,誓要以一往无前的决绝意志将老匠所鲸吞!
老匠所与妖国相隔天南地北,又是诅咒之地,不设防御工事,如今大难临头,只好用人命去填。
身后,又有一阵喧杂之声响起。
回头望去,竟是一群趁乱脱逃的人料。
人料们瞧见这两人,以为是匠人,吓得魂飞魄散,有的掉头就跑,有的磕头饶命,更有甚者直接晕了过去。
“怎么还有这么小的孩子?”封花见到一个妇人怀里抱着个婴儿。
那妇人瘫坐在地,嚎啕大哭,说她一家本是城里的大官,受奸人陷害才沦落至此,她被送到老匠所时即将临盆,是个裁缝给她接生的。
旁边肥头大耳的男人冷冷道:“什么陷不陷害,我还不晓得你们,你们当官的有几个是无辜的?”
妇人哭的更厉害,她将婴儿高举,质问那个男人:“我们罪有应得,那孩子又犯了什么罪?他一出生就要死在这里啊,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妇人紧抱婴儿,哭的撕心裂肺,这婴儿原本也在啼哭,此刻似是感受到了母亲的悲伤,竟然止啼,他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懵懵懂懂地打量着眼前的女人,伸出胖嘟嘟的手要去碰她的脸。
苏真见到这幕,心如刀绞,不由想起鬼车塔中读到的关于人妖之战的一些记载,这一桩桩惨剧堆出的泼天灾祸,在书中,也不过是诸如“悉数被杀”的短短几字而已。
“你们皆身中诅咒,逃又有什么意义呢?”封花问。
“逃没有意义,逃当然没有意义!”
一个面黄肌瘦的男人眼泪纵横,嗓音沙哑道:“但我不想待在这里,我要去外面,我死也要死到外面去!”
“死也要死到外面去!!”
原本胆怯的众人想着横竖都是一死,也不再畏惧,跟着振臂高呼起来,这是他们为数不多可以获得勇气的方式。
见这两人没有反应,胆大些的人料小心翼翼地绕开他们,向西边跑去,其他人见状,也仓皇起身,低下头匆匆逃命。
“他们走不出去的,无非是换种死法而已。”封花说。
苏真心中怅然,一时无言。
人料们很快逃了个七七八八,仍有几人徘徊不去,反复打量苏真,欲言又止。
“怎么了?”苏真注意到了异样。
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上前,躬身抱拳,眼神中闪烁着不确定:“阁下可是……余月姑娘?”
苏真心头一震,“你认得我?”
那个男人拨开了挡在脸前的两绺头发,露出了饱经折磨后皮包骨一样的脸,他盯着苏真,眼中已蓄上了泪水,只听他哭道:
“余月姑娘不记得我了吗?我叫段长命啊,三个月前,余月姑娘为在栊山除妖之时,我目睹过姑娘的神仙风采,毕生难忘,当时我还给姑娘写诗了啊,霜华映长河,剑气平妖氛,姑娘还夸我写得好呢……您,不记得了吗?”
第53章 群山之内
三个月前?
苏真八月末才和余月交换身体,到现在不过一个多月,三个月前……
“你见到我的时候,是在白天还是夜里?”苏真立刻问。
“啊?”
段长命瞪大了眼,不明所以,结结巴巴道:“当然是白天,怎么会是夜里呢?”
白天?
余月分明对他说,她白天无法在这个世界生活,所以与他签订契约,让他替她修炼,可是……
余月为什么要骗他?
哪怕相处了一个多月,他对这个便宜干娘的来历依旧一无所知,他甚至不明白,余月和他签订契约,到底是看上他什么了。
“我和你们说了什么吗?比如,我来自哪里,我以后要去哪里?”苏真问。
“姑娘这是经历什么,怎的失忆了?”
段长命沉吟了一会儿,拳头与手心一合,道:“姑娘倒是没说要去哪里,我被抓的时候,姑娘还没离开栊山呢,不过……不过你说,是从鬼谷来的。”
“鬼谷?”
“对,鬼谷!听着便是世外高人的修道之地。”段长命说。
苏真看向封花,封花苦思冥想了一会儿,轻轻摇头:“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也从未听说过哪个宗门叫这名字,但西景国太大,城镇山寨数不胜数,兴许是某个世人鲜有踏足的偏僻之处。”
“鬼谷……”
苏真在南塘倒是听说过鬼谷的传闻,传说原本世上除金木水火土外还有第六行,六行对应便是谷星,后来谷星不知为何消失不见,便被世人称为鬼谷。
这和余月口中的“鬼谷”有关联吗?
“在栊山时,我也没能和姑娘说上什么话,知道的实在不多,姑娘若有什么想问的,或许可以回栊山问问。”
段长命这样说着,忽地想起什么,脸色铁青,哭丧道:“是了,姑娘道法高明,风韵卓绝,怎么也流落到了老匠所来了?这可是必死无疑之地,姑娘,姑娘岂不是……”
段长命捶胸顿足,说着说着竟跪地哭了起来,破破烂烂的衣袖不断抹着眼泪:
“姑娘平日里虽瞧着冷冰冰的,可心地比谁都善良,不仅教小孩读书识字,还给老燕家的羊接生,若没有姑娘,我们全镇老小都要给那大夜叉吞了,姑娘这样的好人都沦落到了这儿,真是老君不长眼啊!”
苏真见到这一幕,心中酸涩,又生出新的困惑:余月到底是好人还是妖女?
他又想,余月说话不是绕弯子就是打哑谜,肯定问不出真东西,如果能离开老匠所,他一定要去栊山看一看,兴许能发现点什么。
段长命哭着哭着,又说起了自己的事,道:“姑娘,我虽被抓到了这,可我绝不是大奸大恶之人,我别无长处,只会弄点墨水,那段时间没人买我的诗文,我饿极了,就逾过老墙,偷了根白菜,谁知道他家是给青鹿宫种仙植的,我偷的白菜竟是根仙草,我因此获了死罪,姑娘,你说我冤不冤呐”
段长命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悲伤宣泄,喋喋不休:
“我本叫段命,乡里人说不吉利,我就擅自改了长命,长命长命,到来头还是一场空。”
悲到极处时,段长命诗兴发作,忽地仰头长吟,道:“孤身漂泊赴人间,此身废逐未曾闲。天高云渺无定处……”
封花听到此处,不免想起了自己的杀手生涯,素来冷漠的她竟也不自觉放慢脚步,想听他念完最后一句。
“天高云渺无定处……”
段长命吟完这句,忽地卡住。
他跪坐在地,涨红了脸,还保持着以手指天的姿势,可任他搜肠刮肚也挤不出一点墨水,这一幕场景真是尴尬至极,段长命浑身颤抖,恨不得引颈自戮。
这一次,老君开眼,听懂了他的心声。
无形的力量从天而降,攥住了他的脑袋。
一息之后,充血发肿的头颅砰地炸开,花花绿绿溅得满地都是。
苏真皱眉。
段长命的身后,突然多出了一个人。
一个木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