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很开心,我本以为我办不好,但我做到了,他以为他对我很好,我会感激,其实我全不在意,他念诗的时候,我一心想着怎么杀他呢。”封花的话越来越多。
说着,说着,她又垂下了眼眸,灭门的夜晚在脑海中翻覆,她回忆着残缺的一生,轻叹道:
“如果她女儿还活着,一定也会发誓向我复仇的吧。”
有什么坠落到了溪水里,鱼儿还以为吃食来了,一拥而上地啄弄。
这是苏真从未见过的封花。
欢喜、悲痛、迷茫、倔强……这些平日里被她嗤之以鼻的情绪,一并在她凄美的脸蛋上盛开,她哭得梨花带雨,笑得凄清动人。
苏真猜到发生什么了。
真相鱼骨头般梗在心口,他终于没有忍住,说了出来:
“诅咒发作了,对吗?”
封花沉默了许久。
泪水在她面颊上干涸,先前的一切情绪全都烟消云散,仿佛从来没出现过。
“有这么明显吗。”封花自语。
“我能看看吗?”苏真轻声问。
封花也没避讳,一圈圈地折叠起下裙,直至露出大腿。
她的左腿雪白却不娇嫩,极富力量感,走动时肌肉也会跟着起伏,美的独特,可现在,这大腿上,多了一片极不和谐的褐色。
这褐色像是烂疮,透过它看到的却不是血肉,而是……一团乱麻?
“这是……”
“来老匠所后,第一个看到的匠人是什么,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料。”封花说。
“你在见那黑猿之前,还见了其他人?”
苏真隐隐嗅到了一点阴谋的味道。
“是。你还记得吗,你醒来的时候,眼睛蒙着一块布,但我没有。”
封花缓缓回忆,说:“那只黑猴子说,你会被打造成巫刀,而我会被打造成一模一样的仿品,在刀成之日与你对斩,一试锋芒,但这不是真的,在见到那只黑猴子之前,他们单独领我见了一个陌生的匠人。恐怕,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将我打造成铁器的打算。”
“陌生的匠人?”
苏真不明白,匠人们骗他们有什么意义,而且看样子,这个陌生的匠人好像也是个裁缝?
苗母姥姥苍老的声音从洞穴里传来:“那个匠人是什么模样呐。”
她竟一直在听。
封花如实告知:“我已经记不清他的模样,只记得他除了两只手外,背上还负着三对手臂,像是木头做的。”
“不伦不类,裁缝里没有这样的人。”苗母姥姥冷冷道。
封花微微蹙眉。
苗母姥姥又补了一句:“兴许是哪来的后生,裁缝里,像徐宴这样性子古怪的不多,但也不算少,对了,你不是想知道他们为什么领你见其他匠人吗?这在外面鲜有人知道,但在老匠所里也不算什么大秘密了,告诉你也无妨的。”
苏真与封花立刻凝神。
“太巫身是罕见的珍奇,所造的兵刃强大异常,却也野蛮异常,寻常之物弹压不住,使用者稍有不慎,还未伤人,反倒先伤了自已。若造的是卦盘、铃铛、如意、锣鼓之物,倒也还好,可如果造的是斧钺刀剑之类的利器,则必须要‘鞘’。”
苗母姥姥缓缓说道:“鞘这个东西造起来也极为讲究,寻常人料做的鞘派不上用场,必须是至亲血肉挚交好友打造的鞘,才能压住太巫身的凶性。所以,一旦找到珍贵的太巫身,他的亲朋好友也会无辜遭殃。”
苏真与封花对视了一眼。
苏真恍然大悟,陆绮想用封花来压制他作为太巫身的凶性,可是,他和封花既不是血亲,相识也不算久,怎么……
难道说,在进入老匠所前,陆绮已经料定两人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等等,既然是造刀鞘,让封花见裁缝做什么?不应该见木匠才对吗?
疑问纷至沓来时,他发现封花在注视自己,那双眼睛比平日里还要冷淡。
“如果这是陆绮的如意算盘,那她可就打歪了。”
封花冷冷开口:“杀手的情感磨灭于刀,最是无情无义,我对你是这样,对任何人也都是这样。”
第48章 鹦鹉话别
诅咒一旦开始发作,就不会停下。
接下来的几天,诅咒飞速恶化,不断蚕食封花的血肉,起初只是大腿,后来手臂、腰肢、胸脯都出现了类似的创伤,它们像是有毒的孢子,在少女柔软的身躯上扩散,细密的丝麻取代了血肉,从创口处冒出来。
只剩那只假腿纤尘不染,维持着细腻白皙。
古代有种酷刑叫剥皮萱草,此时的封花活像一个受了刑罚后奄奄一息之人,但她的脸上并没有痛苦。
“听说泥象山的道士们死前都很平静,我不是道士,但也不弱于他们。”封花说。
在进入老匠所时,她就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她的心很平静,前日的眼泪只是个小插曲,就像把石子丢到湖泊里,可以激起短暂的波纹,却无法动摇湖面亘古的宁静。
这也是她作为老师,给苏真树立的榜样。
是的,封花即便难以动弹,依旧履行着老师的职责,还在给苏真上课。
高手临死之前都会将绝学传承下去。
可封花太过年轻,一生学的都是现成的技艺,思前想后……
“我教你一刀。”封花突然说。
这是她自创的刀术,刺杀陆绮时使用过,并为陆绮所称赞。
这一刀在招式上并无特别之处,但它有一个特点,没有杀气。
出刀之时,人必须摒弃杀人的念头,将正在做的事想象成其他,或是摘取一滴露珠,或是拍落一枚棋子。
一丝一毫的杀念流露都会让这一刀失败。
苏真按照封花教授的方法尝试了很久,始终不得其法。
这刀术说来也不算难,简而言之就是出神,对于出神这事,他在数学课上早已练得炉火纯青,可在战斗中出神……
刀术与杀念相伴相生,如何能够收束?
“也罢,你还未真正杀过人,等哪天,你杀人杀到麻木,兴许就无师自通了。”
封花主动放弃,余下练习刀术的时间,她都用来讲述故事。
她自己的故事。
其中大都是杀人的故事,她给苏真讲述她杀人的经历,事无巨细,并与他一起剖析这些行动中成功与失败的部分。
杀人有很多窍门,生死之间磨砺出的经验难以书写成文,只好用口述的方式传授。
这是她的最后一课,讲的毫无保留。
封花明明也才十九岁左右,眼眸中却全然看不见少女该有的稚气。
苏真眼睁睁地看着她步入死亡,心中的痛苦难以明言,他想起了守在病床边,看母亲在病痛折磨下日渐憔悴的日子,这和那段时光又不一样,诅咒就像洪水猛兽,迅疾不可阻挡,封花所能守住的,只剩最后一点尊严。
进入老匠所必死无疑。
这是苏真早就知道的事情,前段日子艰苦的修炼让他无法分心,近日闲暇的时刻多了,悲伤也就不可避免地占据了心房。
于是。
除了听封花讲课,剩下的时间苏真都在修炼,用尽力气地修炼。
他没有再练习魂术,也没再练习武功,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鹿斋缘的咒语中去。
这是一道未解的咒语,同时,他也是唯一得到鹿斋缘真传的人,如果世上真有剧本,那编剧一定会把拯救封花的解药藏在这里,这是他唯一的、仅有的机会!
他一定要把它找出来!
可是,无论苏真尝试多少办法,付出多少努力,他都没能从中得到任何的反馈。
这本秘籍就像是一头憨傻的牛,听着主人天花乱坠的癫狂琴声,无动于衷,不明白他到底想要什么。
到后来,苏真甚至分不清这到底是努力,还是逃避,他开始怀疑,怀疑这样努力的修行,是否只是在麻痹自己,麻痹心中那份早已深信不疑的绝望。
想到这里,他更加痛苦。
老君熄灭的黄昏,他无数次向余月询问拯救封花的办法,余月始终不作回答,只让他节哀。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任何情感,就像个活了千万年的魔鬼,比谁都要冷漠残忍。
疲惫不堪的苏真在自家的电脑前醒来。
电脑上正播放着绿野仙踪的电影。
电影已至尾声,多萝西在床上醒来,发现奇幻的经历只是一场梦。
苏真木然地看完了它。
之后,他鬼使神差般打开搜索栏,输入:怎么消除老匠所的诅咒。
网页表示找不到答案,并弹出了很多医院的广告,广告里的白大褂们抱着双臂,脸上洋溢着包治百病的自信微笑。苏真木然地看着他们,也露出了苦笑。
窗外的天空一点点黯淡,盈天的霞光在窗帘上透出绯红,他坐在椅子上,心如冷灰,只觉得世界好不真实,像一个没有温度的梦。
疲惫在体内发酵,不堪重负的意识醉倒其中。
不知过了几个小时。
滴滴滴
短促的声音里,苏真朦朦胧胧地睁开眼。
电脑屏幕依旧亮着,方才是QQ消息的提示音。
唯月知晓:苏真同学,在吗?
苏真怔了怔。
他尽量藏住心情,用轻快的语气回复:在啊,邵同学有何贵干?
唯月知晓:我来检查啊,检查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在用心学习。
苏真:我每天都很努力的。
‘只是没努力在学习上。’苏真心想。
假期回去就要月考,邵晓晓将这次考试看的很重要,每天早睡早起,积极备考,此时见苏真同样上心,倍感欣慰。
她穿着橘黄色的棉睡衣,趴在软塌塌的被子上,小腿习惯性地翘起,粉嫩的足心朝天,小幅度地晃弄着。
她手肘压在枕头上,双手时而快速地摁动手机按键,时而将刚刚吹干的黑亮秀发卷在指间,一圈一圈地绕,屏幕发着温柔的光,少女俏丽动人的脸颊照亮。
楼梯口突然传来脚步声。
她立刻按灭手机,几个翻身卷进被子里,快速蜷起身体,假装已经入眠。
这是母亲的突击检查。
母亲平日里对她很不在乎,说话也脏,可又透着一种强烈的控制欲,她不仅要控制女儿的现在,还要控制她的将来。
不止邵晓晓的母亲有这样的想法,这在当地很多人心中甚至是共识。
邵晓晓不止一次听到其他阿姨告诫她母亲,别让小姑娘多读书,书读得越多,心思越活络,准要当白眼狼的,晓晓长得这么漂亮,好人家随便挑的,我家姑娘就不懂这些道理,叛逆得要死,非要以后碰一鼻子灰才知道改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