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了人那么大的老鼠,看到了毛发漆黑的山羊,看到了身披袈裟的老虎,看到了满口人牙的兔子……还有很多,我记不清了,它们围着我跳舞,那是祭祀的舞蹈,它们仿佛要将我作为祭品献给谁。”
封花从未听过这般诡异的故事,紧张地问:“后来呢?”
“后来我醒了,身体和散架一样疲惫,昨夜的经历像是一场梦,我不确定那是不是真的,我唯一知道的是,我身边多出了一本书。”
父亲一边说,一边将手摸下了床底的暗层,从中取出了一本书。
书的封皮上写着两个字:屐曲。
这是一本乐谱,它记载着一段音乐,父亲将它演奏出来,封花便不自觉地手舞足蹈,姿势比宫廷中最好的舞女还要曼妙。
父亲将《屐曲》的秘密告知她后,对她更加看重,为了让她专心练舞,还给她单独买了间庭院。
那是上好的院子。
青瓦鳞覆,飞檐翼展,回廊宽敞得可以跑马,铺地的青砖大而平整,不知过了多少工序,下雨时水流经过,深青的砖面便会透出翡翠般的光泽。
庭院里还手植着几株雪琼木。
那是仙山上独有的树种,宫里的人千金买来些枝条,请了许多大师才在人间栽种出来,它只在雪天开花,花瓣层层叠叠,繁茂如云,风稍一吹拂,整条街都能嗅到香味。
灭门惨祸发生之前,她觉得一切只是寻常。
那天老君黑的很早,地面积着雪,车马难行。
老君熄灭后不久,宅院里挂着的红灯笼突然熄灭,黑衣杀手逾墙而入,开始杀人。
他们武功很高,刀也锋利,凡人羊群般被他们驱赶,无一可以幸免。
封花听到动静时,院子里早已方寸大乱。
平日里熟悉的人一个个倒在雪地里,有的还在抽搐,有的已然死绝,白净的雪地变得凌乱、肮脏,寒风中充斥着血的臭味。
父亲和一班子人正在抵抗。
他们抵抗的方式是跳舞带着面具,敲打锣鼓,在杀手的白刃之前起舞。
这一幕极为滑稽,可不知怎的,他们起舞之后,杀手的刀刃就劈不中他们了。
上方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降临了,它哼着悠扬的歌声,弹奏着万千种乐器,用人类不可想象的脚,在琴弦铺成的地面上,踩出魅惑众生的旋律。
杀手们跟着起舞,姿势颠乱,他们的脑袋被手上的刀削去,却浑然不觉。
封花从未想到,自家的舞蹈还有这样的魔力。
她也情不自禁地跟着起舞。
亲人的尸体上,雪地的污血间,她的姿势灵巧,像奔跑过溪水的羚羊。
某一刻,乐曲声忽然尖锐。
父亲和一众舞者停下,他们齐齐仰头,望着黑漆漆的天空,开始失控地大叫。
“雾姥……有什么东西在吃雾姥,咱们快快把雾姥送走,可别让它给吃了~”
‘雾姥?一直在黑暗中盯着她的东西原来叫雾姥?’
封花感受到了雾姥的痛苦,它像是被狼咬住脖子的羊,抽动着无形的身躯,发出绝望而动听的呻吟。
父亲拼命敲打锣鼓,想继续这场傩戏,新的一批杀手却冲了进来,将舞者尽数砍杀。
爷爷心知大势已去,献上金银珠宝,跪地祈活。
为首的人裹着黑袍,听声音是个女人。
她询问爷爷是否知罪,从小到老被人殷勤服侍,没干过一点重活的老人被践踏在尸血横流的地上,吓得屎尿横流,他一桩桩承认着自己犯过的错误,女人却只是摇头。
等到老人实在想不到他还干了什么时,女人发出了一声让人不寒而栗的叹息。
她摘下黑色的兜帽,露出了颠倒众生的容颜。
女人对爷爷说起了一百年前的往事。
百岁出头爷爷哭着说,那时候他还是襁褓里的婴儿,什么也不知道。
女人说她可什么都记得,她还喊过爷爷小主人呢,只是,那时的爷爷只懂哭闹,听不懂这样的称呼。
女人收走了金银珠宝,也收走了爷爷的性命。
封花回过神时,杀戮已经停止,地上铺满尸体。
女人朝她走来。
积攒已久的恐惧在这一刹那冲溃了心堤,年幼的少女跪倒在这场面灭之祸前,身躯发软,浑身战栗。
一条瘸腿黄狗从角落里冲出来,拦在前面,冲着陆绮狂吠。
这是她买来的狗,被她买回来前,它正在狗市的铁笼子里看同伴被宰杀,夹紧尾巴,吓得瑟瑟发抖。
它被买回来后亲人极了,每日在封花脚边蹭来蹭去,别人都说它贼眉鼠眼的,活像个讨好主人的佞臣。
它的忠诚原来是真的。
女人抽出了一把刀丢给她。
好漂亮的刀,弧度宛若月亮,刀身又薄又亮,普通的匠人终其一生也打造不出这样的神品。
“把它杀了,不然我挖出你的眼睛。”女人说。
封花愣住了。
错愕间,两个人钳制住她的肩膀,抓着她的头发让她仰头,刀尖几乎抵住眼眶。
封花呆滞地看着刀,眼泪夺眶而出,她像是被操控了一样,抓起地上的刀,刺向了黄狗。
刀刃切中了它的另一条腿,狗惨叫着跑开,它回过头震惊地看着小主人,喉咙口发出呜呜的声音。
封花跪在地上,哭着对黄狗招手:“柴火,过来。”
黄狗害怕极了,可听到主人喊她名字,还是拖动双腿朝她挪过来。
封花颤抖着握刀,朝它的脖子捅了过去,偏偏这一刀又没捅准,黄狗再度惨叫着跑开,封花又叫了两声,狗还是听话地、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它伏低了身子,怯弱的瞳孔里闪烁着泪花。
封花看着满地的尸体,听着黄狗的呜咽,心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她嚎啕大哭,再也不忍将刀刺向这条忠诚的黄狗,而是将它转向了自己心口。
自尽可不容易。
女人一脚踢中她的手腕。
刀脱手飞出,被女人精准地抓住,她阴手握刀,猛地下刺,刀切入了封花的大腿。
女人欣赏着她撕心裂肺的惨叫,摘下披风,露出了雪白的裙裾与面容。
那是一张清美绝伦的面容,可在那时,封花只觉得目睹了魔鬼。
“我叫陆绮。”女人说。
老君亮起时,血污已经凝固,人和狗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院子里,换来了路过街坊的尖叫。
这桩灭门惨案轰动一时,最终却被定性为土匪作乱草草收场。
断了腿的封花被陆绮带回九妙宫,陆绮对她说:“我虽然报了仇,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你就留在我身边吧,每天看你在我面前跳来跳去,一定很让人愉悦,昨夜天黑,倒是没细瞧的脸,真是张漂亮的脸蛋,长大后肯定更漂亮。”
就这样,封花留在了她身边,在经受了整整一年的折磨后,陆绮洗掉了她的记忆,让她成为亲传弟子,传授杀手的武艺。
但这样很没意思。
她喜欢感受仇人的绝望、憎恨,忠诚的俯首反而令她失去兴趣。
陆绮期待着封花记忆苏醒的那天。
封花的修行很苦,她少了条腿,练起来要比寻常人费劲很多倍,关于杀人的部分,陆绮没怎么教她,只教了她一些最简单的刀法,其余的让她自行感悟。
“九岁时,我接了第一个任务,刺杀花宗的一个年轻长老。”封花说。
“为什么杀他?”苏真问。
“杀手只负责杀人,不问其他。”封花说。
那是一场庆功宴。
封花伪装成乐女,混入其中,与其余女子一同吹奏箫管,供作舞蹈配乐。
她出众的容貌被长老一眼相中,长老说她腰肢窈窕,一看就是舞蹈的好手,要她单独给大家献舞一曲。
封花推脱不掉,只好盈盈来到台前,随丝竹起舞。
她虽用假肢做了伪装,又有长裙遮掩,可还是心虚,怕人看出破绽,便单足支地,跳了段裙裾飞转的旋舞。
杀手无所不能,琴棋歌舞一应俱会,可她们与青楼女子不同,她们勾魂,而她勾命。
封花擅用单足,舞毕技惊四座。
长老拍手叫好,“好俊俏的小姑娘,不足十岁便是这等倾城身姿,长大可还得了?这短短一舞怎么能够显出小姑娘风彩?继续,继续!”
封花继续跳舞。
又一曲舞毕,宾客眸光痴迷,长老亦不尽兴,大喊着:“继续,继续!”
封花继续跳。
她跳的香汗淋漓,足趾渗血,足胫麻木,但她不敢落下另一只脚,生怕旁人慧眼如炬,瞧出端倪。
其实事后想来,主与客皆已酒醉神迷,哪有心思瞧这些细节,她如此坚持,反倒容易让人生疑。
长老还要她继续,旁人却道:“光有舞蹈也不尽兴,长老诗文名动天下,不若赋诗一首,以慰良宵?”
封花见状,旋舞到他面前,勾起酒壶,为其斟酒研墨。
盛情难却,长老搜肠刮肚了一会儿,开始提笔作诗:
“贫贱昔年幼,饥寒日饮冰。梦里歌舞地,醉眼丽人呈。”
“只这四句怎么足够?”封花说。
“百岁如交睫,沧桑几变更。乡途知己老,尘世悟仙踪。”长老又吟了四句。
“还有吗?”封花问。
“繁华皆泡影,悲欢共酒烹,呃,嗯……”
“还有吗还有吗?”封花不断追问。
“繁华皆泡影,悲欢共酒烹,回望来时路,抉择重人生。”
长老竭力吟出了最后一句,他不敢再面对少女的追问,只是叹息:“若我女儿没有被打死,应也是这般大,也是这般娉婷之姿。”
封花默然,斟掉了最后一滴酒。
男人大喊着“好诗,好舞”,痛饮醉倒,酒杯砸落在地,哐当之声淹没在喧嚣里。
如果他能醒来,那么回忆昨日,应该是一场完美的庆功宴。
可惜不能,他酣醉如泥时,封花潜入了他的卧室,将刀刺入了他的身体。
修士在睡眠时依旧会防范危险,可封花的刀实在太快,酒精侵蚀下的敏锐,在这样的刀面前,笨拙得像个孩童。
尸体推下悬崖,摔了个粉身碎骨。
“是我第一次杀人。”封花柔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