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昨晚好冷,一点也不乖。”
苏真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等他回过神,陆绮已披衣起身,赤着如莲玉足站在白幔边。
地面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尸块与血,甚至看不出半缕尘埃,憧憧烛光里,苏真费了好大力气才认出,这里是原先的辇舆。
昨晚……发生了什么?
苏真发现手背上的伤已经愈合,但身体添了很多新伤,细长而鲜红,像是……鞭痕?
很痛。
昨夜他……不,余月被鞭打过?
余月为何能忍受这一切?还是说,她对这些全然不在乎?
忽地,苏真生出一种直觉:他的这位干娘早早经历过了世上的一切,常人所以为的痛苦与欢愉对她而言毫无区别,她冷漠地接纳所有,欢脱地与他交谈。
陆绮披上裙裳,头也不回地离去。
苏真连忙拿起散在床上的崭新衣物,却发现,这种样式的衣服,他根本不会穿。
他翻弄料子时,帘子再度被挑开,南裳走了进来。
南裳也换成了白裙,清艳无俦。
“你连衣服都不会穿?”南裳问。
苏真缄口,不想和她说一句话。
南裳抓住他的肩膀,将他的身躯扯了起来,蛮横地给他穿衣。
“师父其实很喜欢漂亮的姑娘,余月妹妹,你真的很美,可惜你不会哄人,昨夜师父给了你最后的机会,你都没有好好把握,若是你好好服侍师父……算了,偏偏这个时候来红潮,也是你命该如此。”南裳帮他穿上了衣物。
红潮?
苏真很快明白,这是月经的意思。
是啊,他现在是女人的身躯,随着他越来越习惯于这副身体,他经常忘了现在是女儿身……
可是,女儿身和男儿身究竟有何不同?
他想起小时候看笑傲江湖,岳不群在偷练辟邪剑谱挥刀自宫之后,胡子掉光,声音尖细,还经常掐兰花指,宁女侠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可他呢?他依旧觉得自己是苏真,并没有根本的改变。
过去,他时常觉得女孩子们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一种独属于她们的、捉摸不透的气质,可如今他设身处地,又发现自己找不到这种所谓的气质。
像是触摸到了一个黑箱,除了外在的形容样貌,他根本无法理解其他。
南裳拉着他走出辇舆。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
老君普照之下,天地一片亮银。
不断升高的气温里,冰雪消融,石面再度裸露出来。
无首大马辨认出了道路,疾驰而去。
封花没有死,她躺在破碎的车厢上,木然地看着天空。
“小时候,望仙师说我孤星煞命,注定不得善终,看来他没骗我。”她说。
铁笼子里,久寐的青毛天尊缓缓转醒,他的鬃毛被雪水冻住,变成坚硬的冰棱,又在老君的光辉下溶解,重新被风吹得柔顺。
他口中的铁疙瘩已不知被谁取下,可这头桀骜的大妖已无话要讲。
许久,苏真才听到青毛天尊嗓音沙哑开口,不是什么妙言,而是首歪诗:
“百世修来罪愆,六道轮回造孽,前尘已去难住,何日识破心魔?”
苏真听不明白,只觉得悲伤。
一天之后。
无首骏马踏过瑰丽的山岳,苏真见到了传说中的九妙仙宫。
仙宫隐在一片雾湖之后,湖上莲花盛放,桥梁飞架,如龙隐去首尾。
仙宫白玉门庭高耸,其后楼观宛若神塔,高处可以接天,仙宫中央有一颗巨大的球体,球体缠绕锁链,将赤红的光柱投向天空,天空之中有一个悬空的湖,湖中雷气森森,与其下云遮雾绕的仙门形成鲜明的比对。
“那是什么?是雷电吗?”苏真问。
“你能看到雷池?”
封花露出了惊讶之色,“你果然不一般。”
不过,任由九妙仙宫恢弘壮美,也与他无关了。
陆绮与南裳相继离去,青毛天尊的囚笼也通过湖上之桥运往仙宫之内,在更多杀手的看押之下,苏真与封花的囚车绕过九妙仙宫,驶向了别的地方。
这一次,守备之森严到了可怕的地步,受囚的犯人插翅难逃。
苏真无法动弹,昏昏沉沉睡了一会儿。
也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
两侧青翠的山峦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刀戟如林的怪石峰峦,其上烟雾缭绕,寸草不生。
道路也越来越狭窄,到后面更像是一线天,只能供一车通行。
老君苍红,烟霞绛紫。
无首大马停蹄。
苏真向前望去,他看到了一座高大的碑亭。
碑亭上爬满藤萝……不,那不是藤萝,而是细长的,拥有生命的铜丝,铜丝缠绕着碑亭的柱子,向阳而生,它抽出银色的叶,开出金色的花。
碑亭上写着三个古朴的大字:
老匠所。
“我们都会被锻造成刀刃,我是寻常的刀,你是绝世的刃。”封花轻轻开口,好似一个预言。
杀手们纷纷下车。
他们立在后头,目送马车驶入老匠所。
耳畔响起了无数的呓语,余月的声音似也混在里面,鱼群般游过他的脑袋。
光泼天而下。
从寂静到嘈杂,眼前的场景骤然明亮。
“要好好休息,不要剧烈运动,不然不利于骨头的愈合,也不要吃辛辣刺激的食品,这个药也要定时定量吃,这个是口服的,这个是外用消毒的……”
身后隐隐传来医生的声音,他在和父亲说话。
苏真走进了光里。
短暂的畏光刺眼之后,苏真听到了叮铃铃的声音有人在按动自行车的车铃。
他抬起头,雪纺长裙的少女踩着脚踏,按着刹车,尚有些气喘吁吁的她对着苏真招手,粉嫩的唇角勾勒出甜美的笑:
“苏真同学,恭喜出院哦。”
谢谢读者朋友们
第31章 此夕月色
今天是星期四。
雨夜追逐距今不过一个礼拜,苏真却有恍如隔世之感。
他走过了那扇门,身后的牌匾却不是“老匠所”,而是“安康社区诊所”,他站在落满梧桐叶的水泥公路上,扎着马尾的少女朝他招手,雪纺的长裙在风中飘若云朵。
这一刻世界宁静,阳光耀眼。
唯有他知道,他脚下同时踩着老匠所的土地,可怕的诅咒已经缠身,不死不休。
父亲拎着塑料袋从诊所里出来,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邵晓晓仍有些拘谨。
“爸,我腿好差不多了,不用你送了,你去忙你自己的事吧。”苏真接过了父亲手里的药。
“不用我送怎么回去?”父亲惊讶。
“我坐同学的车回去。”苏真说:“你那辆有点颠。”
苏真家里有一辆车,五年前买的,花了十万,当时父亲发了笔小财,家里讨论是购置房产还是买车,父亲力排众议,说房子多了有啥用,也住不过来,不如买辆好点的车,出行方便,在镇上也有面子。
如今房价水涨船高,父亲的爱车则越来越不值钱,连房子的零头都不够,只剩父亲还在爱惜它。
今天听到苏真的嫌弃,本来没想说什么的父亲心头一刺,道:“我这车再破也不至于和自行车比吧?这车减震很好的,在石头路上开也没震感,你腿刚好,还是坐车回去吧。”
“不要。”
苏真坚定地说:“我在医院躺了好几天,快闷死了,你这车比病房还闷,自行车多好,敞篷。”
父亲当然清楚,这根本不是车的问题。
苏真询问了母亲的病情,母亲近日病情稳定,气色颇好,也吃得下东西了,父亲说她肯定会好起来的,苏真沉默了一会儿,说,他也这么相信。
然后,父亲扶着他的小轿车,目送着儿子和推着自行车的漂亮小姑娘远去。
“这样,是不是不礼貌啊?”邵晓晓有些不太好意思。
“没关系的,我本来就要做康复训练。”苏真拄着腋杖,笑了笑。
“苏真同学好乐观哦。”邵晓晓也笑。
“那些人没再来找你麻烦吧?”苏真问。
“麻烦?嗯……”
邵晓晓从苏真手中接过装药的塑料袋,挂在车把上,随后笑了笑,说:“的确有些麻烦。”
“怎么了?”苏真紧张。
“那个童巧玉太殷勤啦,又是给我送早餐,又是给我买饮料,同学们还以为我和她有什么呢,我让她别送了,她倒是很听话,真没来了,我还以为她消停了,结果那天放学,她拉着冉小红在车库等我,她看见我到了,反手给冉小红甩了两个巴掌,小红立刻跪在地上磕头,不停说晓晓姐我错了,当时还有其他同学在呢,都吓坏了。”邵晓晓用轻松的语气说这件事,眉头却皱着。
“这不是败坏邵同学名声吗。”苏真哭笑不得。
“是啊,别人还以为我也在拉帮结派当大姐头呢。”邵晓晓抿唇轻笑。
提起冉小红,邵晓晓脸颊上浮现出抑制不住的失落,苏真知道她们是从小到大的朋友,也不知如何安慰,邵晓晓却早已想通,短暂失落后,脸颊由阴转晴:
“虽然失去了一个假朋友,但多了一个真朋友啊。”
苏真转起头,正好对上邵晓晓的眼睛,她的眼眸清澈如水,在九月的午后闪闪发亮。
“你说得对。”
苏真想起了南裳,真相未揭露之前,信任如此迟钝,总是让丑恶有机可乘。
他也不愿意回忆这些,转移话题:“对了,你今天不应该还在学校上课吗?怎么会来接我出院?”
邵晓晓愣了一下,旋即说:“我请假了啊。”
“什么理由请的?”
“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