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看招 第39节

  南裳回到了辇车的帘外,深吸口气,挑帘而入。

  她看到遍地鲜血流淌成泊,看到了鲜血尽头嫣然而笑的仙子,那一刻,她兴奋得难以言说。

  考验结束了,她想。

  在这场邪罗汉都尸骨无存的炼狱里,她走到了最后。

  她踩过黏稠成胶的血,从幕后来到台前,用刀刺穿余月的手,又对着端坐如仪的陆绮屈身下跪,她跪在渐渐凝稠的鲜血里,仪态极为工整,后臀压着足跟,额头触着地面,发梢尽染鲜血。

  她止不住心中的渲沸,却能保持表面上的平静。

  “徒儿拜见师父。”南裳说。

  

  苏真感觉到痛。

  尖锐的痛。

  痛觉有时来自身体,有时来自灵魂,失血的昏聩感浪潮般涌来,他像是被巨兽玩弄的猎物,一会儿被吞下,一会儿被吐出。

  他隐约明白了一切,又无力追究任何细节。

  ‘死亡原来是轻盈的’他想。

  面对南裳的拜师之礼,陆绮没有丝毫避让,她轻轻点头,认过了这个徒弟。

  从此以后,南裳便是她最后的弟子。

  南裳还要说什么,她的脚踝却被抓住,那是苏真未被钉住的左手,奄奄一息的他回光返照般抬起头,一双眼睛像是地狱里钩子,他问出了最后的疑惑:

  “是你杀了戚霞?”

  “是。”南裳不再否认。

  “你哪来的毒药?”苏真问。

  “我的血就是毒。”

  南裳不再避讳自己的过去,她的声音透着刻骨铭心的恨意,一生一世也不能消解:“封花问过,我是不是处子,我早就不是了,十岁那年就不是了。”

  “……”

  苏真心头一震。

  “我不是琉门的传人,更不受宠爱,我甚至不算人,我只是琉门长老用来修炼的鼎炉,像我这样的人很多,大多是被骗上山的,我们被折辱、殴打、凌虐、采补,可以随便交易转让,甚至打杀、活蒸。很少有人能活过十三岁,即使活过去,也只是一具具美艳的行尸走肉,毫无尊严地活着而已!”

  往事走马观灯而过,南裳娇美的身躯在衣裳下颤抖。

  “以为这样就够了吗?不,不够!那帮老东西太贪得无厌,他们为了炼药,从小给我喂毒草,从最轻微的开始,十几年从未间断,这十几年里,我没有一日不承受折磨,不知休克了多少次,几度因为他们的急功近利而险些死掉,但我活了下来,我的血液里流淌的也都是毒!”

  “你还记得那个死去的青鹿宫师叔吗?杀手提醒我们不要触碰他的血,现在的丹师以毒炼药的太多,许多人的鲜血都有剧毒。”

  “那一刻,我好生失望。”

  “过去,我曾梦想要去青鹿宫,那是丹之一道的魁首,也是所有丹师梦寐以求之地。”

  “丹师对陆绮出言不逊,我只当是门中个别败类仗势欺人,封花说青鹿宫喜欢拐骗女人上山,我不相信,只当是她道听途说,危言耸听,滕长老急色好骗我也不信,一个长老岂能代表整个宗门?”

  “直到那个二师叔死了,我闻到了他血的气味,那种气味好生熟悉,我在琉门不知闻了多少年,多少遍!”

  “直到那时,我才终于相信,青鹿宫也没什么不同,它只是个大了几十倍的琉门而已。”

  南裳凄凄笑着,没有人回应她,但她已入戏太深,一定将这独角戏唱完:

  “琉门……哈哈,琉门,前阵子,琉门的二少爷招惹了一个大魔头,长老们怕极了,他们不知从哪知道这魔头喜欢吃人,尤其喜欢吃美艳女子,于是,他们商议出了一个计策,他们要将剧毒的鼎炉作为礼物,献给那个魔头,假装示弱讨好,实则将他毒死!”

  “我意外地看到了那份名单,并在里面见到了我的名字……第一个就是我的名字。”

  “呵,还是要我死啊……我本来都想一直忍下去,安安心心做一个鼎炉,攀附着大人物们活一辈子啦,可他们为什么还要我死呢?”

  胜利的喜悦消失不见,南裳鼻子皱了几下,终于忍受不住,她缓缓弯下背脊,红肿的眼睛盯着苏真,蓦地嚎啕大哭:

  “余月,你就没有想过,为何天下大乱,我却任性地跑出来吗?因为我是逃出来的啊,我拼尽全力才逃了出来!”

  “我凭什么要做那些糟老头子的鼎炉,我凭什么由着他们欺凌虐待?我凭什么要为他们去死?!我不会再做鼎炉,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做任何人的鼎炉!我要为自己活着!!”

  说着说着,南裳又笑了,她抹着永远也抹不干的眼泪,重新从地上爬起,缓缓抬起手臂,斜指上方,说:

  “我不仅要活下去,我还要修行,我要传承绝学,我要成为真正的女仙!终有一日,我要回到琉门,我要将那些丑虫恶仙千刀万剐,我要将琉门上上下下屠个一干二净!!!”

  她始终看着苏真,眼泪流个不停,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是不断的质问“余月,你明白吗?你明白吗?”

  苏真喉头堵塞着血,无法再说什么。

  南裳近乎疯狂的质问在他胸腔中鼓荡不休,这些日子所有压抑的情绪也跟着鼓荡不休,它们宣泄、咆哮、碰撞,又在纠缠到极致之后,轰然消散。

  霎时万籁隐没。

  他被无穷无尽的虚无包裹。

  他的胸腔空空荡荡,竟连恨都搜罗不到了。

  他无力去恨,无力去想。

  他看着血泊倒映的模糊身影,反而觉得南裳变得饱满起来,喜怒哀乐全都有了归处。

  南裳嘴唇犹在翕动,他却一句也听不见。

  心底好像有人在和他说话。

  说的是什么?

  他同样听不清楚。

  

  “苏真,苏真?”

  有人叫他的名字。

  沉眠的心从幽暗中缓缓浮起。

  他眼皮动了动,蝴蝶破茧般缓缓睁开,视线里,邵晓晓正轻声喊他的名字。

  “苏真同学,你怎么了呀?你刚刚还在和我说话,怎么一转眼就……”邵晓晓慌慌忙忙起身,说:“我去叫医生。”

  “没,我没事,不用叫医生。”

  苏真喊住了她,他说:“可能是没吃饭,有点贫血,刚刚头有点晕,我好好吃饭就行了。”

  “真的吗?”

  “真的啊,我的身体我自己很清楚的,你不用担心。我没记错的话,明天我就要出院了吧,让我安安心心出院吧。”

  “可你的声音也好虚弱。”

  苏真岂止是声音虚弱,他像是陷在满是毒虫的沼泽里,呼吸和心跳都异常急促,他右臂完好无损,可疼痛的幻觉还在,止不住地打着颤。

  不顾苏真的反对,邵晓晓叫来了医生,医生检查之下,也没发现他有什么毛病,护士姐姐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装病博取小女友的同情。

  “我们不是情侣。”苏真澄清。

  “那你承认你是装的咯?”护士姐姐逻辑清奇。

  苏真哑口无言。

  邵晓晓可不觉得这是伪装,她分明地感受到少年的痛苦,她不知所措地坐了一会儿后,便轻轻捉住他的手,略显笨拙地揉了起来。

  少女的手很小,很软,清清凉凉的,她从未做过这样的事,脸颊有些红。

  “邵老师,刚刚我们学到哪了?”苏真问。

  “学到,嗯……今天就这样吧,你也很辛苦了,我们休息一天。”邵晓晓说。

  宁静的、充满消毒药水气味的病房里,苏真的心一点点安宁下来,这里像是他的家,无论历经怎么样的波折与磨难,他都会回到这个地方。

  “我给你读诗吧。”邵晓晓忽然说。

  “好啊。”苏真点头。

  邵晓晓拿起他枕边的诗集,认真翻阅,选好了某一首后,眼帘低垂着念诵:

  “你走进夜色苍茫,

  在夏日的夜晚

  为已故的脸庞

  你挚爱的眼睛明亮

  还常有朋友的幽灵

  仿佛星群的合唱

  古代巨人们的精灵

  激越而高昂

  ……”

  少女起初还有些生涩娇羞,渐渐地,她的沉浸在诗意里,声音轻柔而好听,像是莱茵河畔吹来的风。

  “……”

  苏真做了一个梦,又是那个梦,南塘被水淹没,死去的人们在水中飘荡,唯有姐姐在天上,与他隔着水面相望,露出永远年轻的微笑。

  余月的声音残忍地切断了一切。

  “快醒醒吧,该开始你的人生了。”

  昨日经历的一切冲散了梦境,苏真怔怔回身,轻声问余月:

  “你早就知道了一切,对吗?”

  “当然呀,干娘我懂得可多了。”

  余月露出了一贯的微笑,说:“你想质问我,为何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不肯告诉你吗?还是你希望我帮你杀掉陆绮和南裳,帮你扫平一切障碍,再帮你选择一个温良友善的宗门,让你潜心修炼呢?”

  “……”

  苏真不知如何回答。

  “那样的话,干娘可是会把你宠坏的哦。”

  余月露出了甜甜的笑,问:“你还不明白吗?虽然交换了身体,但这是你的人生,也只能是你的人生,你的生命一如你的死亡,没有人可以给你代替,你注定要亲历一切你所应当亲历的悲痛,并在人生的十情八苦中真正长大。”

  苏真本想问,既然她要漠视一切,为何还要帮他揍那些小混混呢,可问题出现的刹那,他就有了答案:或许在余月看来,如今在他身体里的经历,才是她当下的人生。

  另一个世界对她而言,不过是从一个宁静的夜,走向另一个宁静的夜。

  “好啦,不和你说教了,我最讨厌禅师和尚了。”余月像是吐了吐舌头。

  她的声音淡去。

  

  苏真懵懵懂懂地睁眼,环视四周。

  少女的读诗声犹在耳畔萦绕,邵晓晓的身影却已消失不见。

  他看到了崭新雪白的帘幕,看到了干净的床榻和散落的衣裳,他坐在雾气袅袅的宽大玉榻上,身上没穿衣裳。

  同样寸缕不着的陆绮背对着他,蜂腰纤柔,脊线秀丽,修长的双腿斜屈,与下臀一同半隐雾中,她取来一件雪白的宽袍大裳,披在婀娜的身躯上,她将长发从衣裳中撩出,回眸看了苏真一眼,幽幽地说:

首节上一节39/130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