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修道还是入仕途,想要更进一步,便需要机缘,而遇贵人也是一种机缘。
山文柏就是游庭坚的贵人,也是后者入朝为官之后,相互扶持的亦师亦友。
对于游庭坚而言,这是一种恩情,而此时相距并不远,却以门槛为界,划分出两个世界的二人,好似距离着天与地,他们也同样清楚,这将是双方最后一次交谈。
山文柏盘坐于屋内地面,七窍血流不止,而游庭坚背负双手,站于月光之下,面无表情。
前者在黑暗中,后者于光明下。
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山文柏嘶哑的声音继续响起:
“我之事,你知道的越少越好,虽然立场对立,但是我不得不说当今圣上宅心仁厚,通情达理,因此一旦你如实告述,最坏也不会伤及性命。”
“私通叛国逆贼,按大夏律当斩,陛下要杀我,我无半句怨言。”
游庭坚再次轻轻叹了一口气,目光复杂地注视着屋内的人影,随后继续开口道:
“山文柏,你我将近整整三十年的交情,但是我却没有看清你,或许正如你曾经而言,这个世界就如同一面镜子,镜子中存在另一个你,我甚至无法辨认哪个是你,还是你的镜中人。”
“现在的是我,镜中人也是我。”
山文柏嘶哑的声音落下之后,游庭坚握紧了拳头,淡淡开口回应道:
“这大道之下,皆是庸人自扰。”
“人人都知是庸人自扰,但却身不由己。”
这是山文柏第一次透露出无奈之色,在三十年老友之前,哪怕将心思隐藏最深的人,也会有着些许情绪的流露,随后其抬右手,用衣袖将脸庞上的污血慢慢擦掉,嘶哑的声音继续传出:
“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过斩断一切,带着妻子去一个谁都不认识地方,重新开始生活,但是可惜的是,这辈子是不可能了。”
“你的行踪,我并未告诉陛下。”
游庭坚接下来的回应声,虽然平稳,但是无异于一道惊雷,甚至连山文柏的眼中,都露出了一丝诧异之色,随后后者仿佛好似想到了什么,叹了一口气之后,声音传出:
“你不必如此,我命不久矣。”
游庭坚摇摇头,随后将左手抬起,右手伸出抓住左臂袖口,向外狠狠一撕,整个袖口之上的布料应声撕裂,接着其一字一句的声音向外传出:
“我游庭坚心中光明,这段时日的收留已还清当初的恩情,今夜之后,你我两清,再无瓜葛。”
语毕之后,面容儒雅的礼部尚书侧身,抬手做了一个离开的手势,继续开口:
“好走不送,你踏出这门槛的那一瞬间,我请罪的折子会送到白帝宫,望你好自为之。”
山文柏没有再开口,而是缓缓站起,对着前方的游庭坚郑重一礼之后,抬腿向前,跨过那道门槛,走入这漫天月光之下,随后其佝偻的身子路过游庭坚的面前,向外走去。
背道而驰!
山文柏的身影逐渐消失于黑暗之中,游庭坚深深地望着前方黑暗翻滚虚空,久久未动,随后其全身上下紧绷的身躯逐渐放松,吐出一口气,于寒夜之中留下一道长长的雾龙,张嘴开口道:
“来人,我那封折子,已经送往白帝宫了么?”
游庭坚的高喊声落下之后,却没有任何回应声传来,随后面色微变,快步向外走去,待其刚刚走出西宅门口,便看门外积雪之上,静静地站着一位身穿黑袍的挺拔身影,袍上绣着一座座银色的远古石像塔。
天辉军,军团指挥官江越!
随后江越抬手示意了一下手中的一封折子,清朗的声音自兜帽之下向外传出:
“游大人,陛下有请,至于这封折子,还是我替你交吧。”
“这位小将军,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可否应允?”
游庭坚对着江越轻轻躬身一礼,随后江越点点头,开口回应道:
“游大人但说无妨。”
游庭坚点头,轻轻的声音继续传出:
“是这样,内人胆子较小,尤其是在深夜之中,因此可否让我亲自去将其叫醒,将军放心,耽搁不了太多时间。”
“游大人,请!”
江越侧身,伸手示意。
神京城中部的礼部尚书游府与京畿府少尹山文柏所在的小院子相距并不远,甚至步行前往的话,只需半炷香时间即可到达,寒风呼啸,空无一人的街道之上,山文柏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天际之上不知不觉之间下起了细小的雪花,山文柏将身子缩了缩,面无表情地继续向着家的方向而去,但是风云变幻之间,以其为中心的方圆十里,全部被大夏最顶级的军队和修士团团包围,并且布下了足以逆转乾坤的惊天大阵。
同时第一神器山海图,也将绝大部分威能笼罩住了整个虚空,可以说哪怕是真正的圣人,在如此规模布置之下,不死也会狠狠蜕上一层皮。
正如少女剑生说的那般,年轻帝王不出手则以,一出手必是惊天动地,直接捏死,不留任何后患!
山文柏宅子就位于神京城中部,此地属于大夏权贵所在之地,因此有着不少高阁,此时一座高楼楼顶,数道身影迎风而立,低头注视着下方远处,走向自家屋宅的佝偻身影。
“梁大人,大阵已布下,所有人皆就位,是否就此收网?”
一道询问声自后方传来,随后注视着下方梁破轻轻摇头,浑厚磁性的声音向外传出:
“再等等,陛下想再给他一些时间,看看他还要做什么。”
梁破身旁,除了身材同样魁梧至极的熔岩夸之外,还有一位身穿儒衫,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是大夏学宫的宫主东郭乐正,其本被赵御安排至前往广域城万剑山,但是慕容和一剑将大国师斩成了齑粉,因此他此时来了这神京城中部。
随后东郭乐正一抚胸前的白须,开口感叹道:
“未曾想到,整个大夏官场,竟然隐藏着一位如此巨大的枭雄,着实惊恐。”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灯下黑吧。”
梁破的回应声落下,儒衫老者深以为然的点点头,继续开口说出一语:
“我也未曾想到,这位所谓的大国师,其实是一位半点修为都未有的普通人!”
第0694章 苦
神京城是大夏跃动最有力的心脏,是帝威最浓郁的天子脚下,同样也是第一神器山海图的本体所在之地。
哪怕这座天下第一雄城直接作为外三关之一,堵在西疆无尽山的门口,直面异族,它却依然是整个神州浩土最安全,最强大的地方。
十五年前,太阳帝国围城三月,整个神京城四神兽城门以及高大宽广的城墙,被敌我的鲜血浸红了一遍一遍,却依旧如巨人一般屹立而不倒,这就是神京城!
对于修士而言,无论修为多强,都不敢在此城放肆,而哪怕是修为通天的中年道士陆羽,未经允许,也不得擅自进入此城,因为整个人族的气运以及龙脉,镇压于此。
介于此理,当早些时候司马安南利用三世相法分析出这位在西南蛮林翻江倒海,却又神秘异常的大国师,或许就隐藏于神京城,甚至还是朝廷官员之时,无论是谁,都只觉背后一阵汗毛倒竖。
因为这就如同在纯正的光明之中,出现了一抹无法被发现的黑暗,自最深处,挑战了神京城最厚重的权威,若是自背后深思,直接让无数得知此消息官吏和将领,都难以入眠。
光与暗本就是此消彼长的两个对立面,而能够于神京城内隐藏如此多年的黑暗,那将会有多么的可怕,根本难以去想象。
但是此时,这一双双自神京城汇聚到此处,包括来自白帝宫的那一道目光,注视到这神京城中部街道之上,那一道寒风之中佝偻行走的身影时,才知道他们都错了。
因为这位大国师山文柏,本体没有一丝一毫的元气波动和修为!
高阁楼顶,望着下方老者东郭乐正,不由发出一声感叹:
“正所谓大隐隐于市,而真正最好的隐藏就是泯然于众人,我等皆着相了。
“神京城内不会修为的普通人数目,简直难以用数字去统计,因此这位大国师给我们,还有司天监都深深上了一课。”
“东郭先生所言极是,是我等之前出了纰漏。”
东郭乐正的话音刚落,紧接着便响起一道苍老的回应声,随后李淳风的身影自虚空之中走出,望着下方依旧在行走的山文柏,面色凝重,并且带着极为难堪的神色。
随后李淳风转眼一想,自己此时都已经被贬到神京站中种田,几乎已经贬无再贬,抱着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态,他轻轻一笑,心情又一瞬间放松了大半,开始仔细打量着下方。
说实话,司天塔平日里和京畿府的交集颇多,因此执掌司天监将近一甲子的李淳风,对同样在京畿府少尹之上为官许久的山文柏还算熟悉,正因为如此,他的目光尤为复杂。
自礼部尚书游府到山文柏自家的府邸,只有一条笔直到底的道路,而这仅仅半炷香的路程,但无论对山文柏,还是对周围的所有人而言,都好似格外漫长,终于,山文柏佝偻的身子,来到了自家宅子的门前。
随后他有些哆嗦地自怀中取出了一把钥匙,上前将门上的锁打开,推门缓缓进入其中,同一时间,来自四面八方注视而来的眼眸,纷纷大亮,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想看看这位枭雄于生命的最后关头,究竟要做些什么?
以山文柏的才智,他自然是知晓自己绝对无法活着见到第二天的太阳,但是此时回到居住了将近一辈子的小宅院,他的表情淡然,目光也极为平静。
这间小院子是大夏极为标准的四合院样式,面积并不大,但是年数久远,三面为人居住的里屋,一面是厨房及柴房,山文柏走入院内之后,并未回他妻子所在的内屋,而是直直走近了厨房之内。
起灶,加水,扔柴,点火,切菜,下面,一气呵成,不一会,小院厨房的烟囱处,袅袅炊烟于黑夜之中升起,并且浓郁的香味弥漫于整个不大的小院内。
或许是面香浓郁,又或者是心有所感,小院内屋的房门打开,一位披着粗布外套的中年妇人自其内走出,望着不远处厨房亮起的灯光,面带疑惑,抬步缓缓向前走近,随后厨房内,山文柏拿着长勺,搅动面条的身影映入眼帘。
中年妇女面色微微一变,轻轻开口问道:
“夫君,这深更半夜,你怎么在厨房里忙活,如果饿的话,叫醒妾身即可,夫君没怎么做过饭,还是我来吧。”
中年妇女说完之后,便赶忙上前,准备接过山文柏手中的勺子,但是却被后者轻轻抬手阻止,接着山文柏挥手示意让中年妇女于一旁坐下,继续弯腰搅动着煮沸的大锅,香味也愈发浓郁,接着开口道:
“我在认识你之前,一向都是自己做饭的,而娟儿你也许忘记了,咱们成婚那晚,没有什么宴席,也没有什么亲朋好友,我只做了一碗面,你吃了这碗面,就跟了我一辈子,现在想想,也太简陋了些。”
山文柏说完,眼看身前的锅中的面条也煮的差不多,随后他转身准备去取上两口碗,但是就在转身之后,却发现面前的中年妇人,双眸之中,两行泪水涌出,泪流满面。
山文柏取来两口碗,盛上热腾腾,冒着香味的面条,接着端到饭桌之上,将其中一碗轻轻推到中年妇人的面前,幽幽叹了一口气,继续开口道:
“趁热吃,虽然这么些年没做过面,但是想来味道还是不差的。”
中年少妇没有开口,只是拿起桌上的筷子,也不顾面汤的滚烫,夹起一大坨面,直接往嘴里送,大口大口的咀嚼着,随后还未等下咽,又夹起一大坨,再塞到嘴里。
“娟儿,你慢点,没人和你抢。”
山文柏嘶哑的声音之中,不知不觉之间,带上了些许温柔,随后他自个儿也拿起筷子,张嘴吃了一口,但是下一息,他的眉头微皱,因为这面放多了盐,咸了。
尝过一口之后,山文柏放下了筷子,望着面前好似饥肠辘辘,依旧大口大口往嘴里塞的中年妇人,轻轻开口继续道:
“我山文柏这辈子,对得起自己,对得的其所谓的上朝遗民,但是唯独辜负了你啊。”
山文柏带着愧意的声音落下,中年妇人双眼之中的泪水更甚,犹如豆大的泪水,一滴又一滴滴在面前的碗里。
泪水是咸的,不断滴落在已经很咸的面条之中。
那尝起来的味道就是苦。
第0695章 亡
神京城中部,明亮月光的照耀之下,天辉军江越带着游庭坚和其妻子二人缓缓自游府之内走出。
天辉大袍笼罩全身的军团指挥官江越,于一辆宽大马车旁站立,伸手示意身旁二人进入马车,接着游庭坚轻轻拍了拍手中妻子的手背,给了后者一个安心的眼神之后,率先进入车内。
随后这辆马车在一队披盔戴甲军士的押送之下,向着白帝宫方向驶去,而游府门前,两位士卒上前直接将封条呈交叉状粘贴而上,其上两个大大的封字,在月光之下显得如此刺眼。
距离礼部尚书府半炷香脚程的小院子外,神卫,捧日,幽翅三标上四军将其团团围住,而附近的高楼之上,一道道目光注视着小院厨房之内,那坐于饭桌之上吃面的两道光影。
厨房之内,两人吃面,却是满嘴苦涩。
四十余岁却老态尽显的中年妇人,用粗糙无比的手,握着筷子,继续无声地往嘴里塞着面条,但是涌出的泪水,却早已经模糊了视线,随后她只能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就好似一位落水之人,于死前最无助的呐喊。
“这个年你一个人过,很不容易吧,方才我看到这厨房上吊着几斤腊肉,成色不错,我记得以前山子最喜欢吃的便是腊肉。”
听到山文柏提起自己的儿子,中年妇人双眼之内的泪水更甚,停下了夹面条的手,努力咽下之后,第一次开口回应:
“腊肉是年前游府的女主人送来的,但是山子,山子他,不见了,我这做娘的,甚至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再见到他。
“夫君,求你你告诉我,山子他到底去了哪里,哪怕是刀山火海,哪怕是死,我也要去找他!”
这最后一句话,中年妇人哭着喊着,还带上了哀求,但是她对面的山文柏却在这灯光照耀之下,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轻声开口回应道:
“娟儿,我希望你知道,山子同样是我的儿子,我绝对不会害他。”
“我只想见我儿子一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