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哪有个满足哩,有了一就想有二。”
“有人说钟将军与汉王有来往,想联汉灭楚。”
“这话可不能乱说,项王知道了那还得了么!”
……项王很快听到了,他不由得怀疑起钟离昧来,一连多日,他处处留心观察钟离昧,想发现点什么,却一无所获。但是众人的议论怎么也抹不去,他渐渐疏远了钟离昧。
平时出谋划策的人物,主要是范增。项王依范增之计,一个劲儿地猛攻,把汉军逼得抬不起头,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荥阳城内,一日比一日难过。粮草越来越少,士卒伤亡增多。汉王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思来想去,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决定和项羽讲和,以保以后的安全。
主意一定,他修书一封派使者出城送与项羽。信里写道,如果项王愿意撤兵,他愿划荥阳为界,荥阳以东归楚国,荥阳以西归汉国。使者坠下城去,进入楚军营中递与项王。项王展开一看,哈哈一笑,对范增说:“汉王老贼害怕了,向我求和来了。呸!这个奸滑的家伙,我能上他的当么?还讲把荥阳作为楚汉的分界线,想得倒美!我要的是全天下,跟我讨价还价,他想错了!”
当下草草写了一个回书,叫来一个心腹,让他进城交与汉王。临行前,楚王悄声道:“留点意,把城内虚实探一探。”使者领命而去。
陈平听说楚王使者来到。连忙向汉王献计,如此这般布置了一番。使者先去拜见汉王,侍者引着他走入大厅。抬头望去,汉王高坐厅上,满脸通红,正眯着双眼打盹。一股浓烈的酒味扑来,还有饭菜的余香。
“这汉王还有心喝酒!怪不得人家都说汉王最贪杯中之物,果然不假。”楚使心中想着,不由得露出一丝嘲笑。
“大王,大王!楚使者来了!”
侍卫大声喊叫几声,汉王才慢慢睁开双眼,迷迷瞪瞪地问:“在哪里?”
这时,楚使就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站着。
“拜见大王,这儿有项王回书一封。”使者双手呈上。汉王伸出手来,一下子没接住,信函掉在地上了。
“瞧他醉成什么样儿,连信函都看不清了。在这关头,这等人能不败么!”使者不由得在心中暗笑。
汉王从侍卫手里接过拾起的信函,却不拆开,随手放在了几案上,对使者说:“我多喝了两杯,头发胀,有事等会再说。来人,好好招待使者!”说这句话时,汉王口齿都不清楚了,似乎是在咕咕噜噜自言自语。
“大王,项王的信函你还是先看看吧!”使者急忙说。
汉王歪着头,却不回答。他仔细一看,汉王像是又睡着了。使者无奈,只好跟着侍卫前去用餐。半路上,陈平追了上来,真诚地对使者说:“十分抱歉,汉王喝多了,他让我来陪先生。”说着,就在前面引路。到了客馆,侍者带着使者洗漱之后,把他带到厅堂里,谦恭地说:“先生暂且歇息一会,陈将军等洗漱之后就来。”奉上一杯茶,退了出去。
静坐片刻,他看见一行仆人,抬着宰杀好的鸡鸭鱼肉,急匆匆走向灶间‘有一人从灶间伸出头催促道:“快点,有贵客来到!”
“汉王还真把我当贵宾看哩!”他喜滋滋地想着,“看来,他是真想和项王议和了。”
恰在这时,陈平走了进来,面带笑容坐在他面前,小声问道:“亚父好么,有没有带信来?”
他一愣,答道:“我不是亚父所派,是项王让我来与汉王谈议和之事的。”
陈平一下子收敛了笑容,有些吃惊地说:“原来是项王使者!”言毕,也不招呼一声,起身就走。
过了一会,有几个仆人匆匆走向灶间,低声道:“他不是亚父使者,就不必以贵宾相待了。”
接着,几个人又将刚才的鸡鸭鱼肉抬了回去。
过了许久,也不见有人来陪。那陈平等人全没了踪影,连刚才侍奉的侍者也不见了。他左等右等,也不见饭菜上来,不由得饿得肚子咕咕乱叫,只后悔自己匆匆而来,连早饭也不曾吃。不得已,只得把杯中的水喝了。
好不容易熬到日斜时分,才上来两个仆人,一个端着饭菜,一个捧着酒。二人把东西放在几案上,说了一声:“请用饭。”又退下去了。
◎这也算是待客么?
他一看,只有一碗米饭,四个素菜,外加一小壶酒。“这也算是待客么?简直是在打发下人哩!”他气哼哼地想,但是,肚子饿得太难受了,只得拿起筷子。夹一口菜,少油无盐;喝一口酒,淡如清水;吃一口饭,有些酸味。他皱了皱眉,刚刚咬牙吃了几口,就再也咽不下去了。索性放下筷子,起身就走。出了客馆,踏上归路,竟也没人理他,到了城门口,草草说明是项王使者,就出了城门。
回到大营,他径直来到项王帐中,气呼呼地一口气全告诉了项王。项王听完,想了片刻才恨恨地说:“前些日子军中就有人说亚父私通汉王,我毫不相信,自以为他跟我这么多年,是忠心不二的,想不到他竟这样辜负我,这个老家伙,看我怎么处置他!”
说毕,就要着人去召范增,问个明白。左右见他在气头上,连忙拦住他,要他勿要太急,待暗暗察明再说,也许这是敌人的离间计呢!说得项王无语,只好忍住气,等几天再说。
范增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奥妙,一如既往,一天到晚忙碌筹划,只盼着项王能打败汉王,一统天下。七十多岁的人,竟不知疲倦,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劲。项王对他不冷不热,他也浑然不觉。过了好几天,项王怒在心中,都未再加紧攻汉。一是因为汉王一再要求议和,二是尚未摸清范增的底细。
范增看项王放松了攻势,心中十分着急。不由得回想当日鸿门宴上放走了汉王,若是这次项王再让汉王的所谓议和糊弄住了,可真的就没有夺取天下的希望了。这么久以来,他对汉王琢磨得很多,深知汉王的手段,较起心计来,项王远不是汉王的对手。心急之下,他立即入见项王,进门就对项王说:“大王近日不该对汉王宽缓,应加紧攻城才是,汉军势弱,兵力又分散,眼下是最好的时机。一旦错过这个机会,就会误大王大事。”项王看着他,一句话不应,心里在揣摩这些话的真假。看着项王沉默不语,范增有些着急,不禁加重语气:“大王,古人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当日在那鸿门宴上,臣再三恳请大王杀了刘季,大王被他花言巧语蒙过,动了恻隐之心。不然,哪会有今日这么多事!现在又是一个良机,大王若再不听臣言,放了那汉王,那就等于放虎归山。到时候,大王想后悔,都来不及了!”
项王最不喜欢范增这种教训他的口气,联系前日使者的话,再也压不住怒火,厉声道:“你只一味叫我速攻荥阳,是不是别有用心?告诉你,我就不听你的。我担心一入荥阳,我的人头就被人出卖了!”
范增一听此言,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气得他一个劲儿盯着项王,脑子里竭力思索这话是什么意思。
忽然,他想起钟离昧近日被项王怀疑疏远的事,一下子心有所悟:莫不是项王听了什么人的话也怀疑起我来了?若是如此,项王不是太蠢了么?我有否二心,别人不知,你项王应该一清二楚。在那鸿门宴上,你自己出卖了自己,我却是竭力为你着想。若你项王这么偏听偏信,不太令人伤心了吗?越想越气之间,范增大声道:“好吧,时至今日,天下大事已基本安定,愿大王好自为之,不要轻易上别人的当。臣年老体衰,也帮不了大王什么了,是回乡葬这把老骨头的时候了。”说完,扭头就走。
项王正在气头,也不挽留,任他径直回营帐去。
范增没料到项王一句挽留的话都不说,心也伤透了。独坐良久,不由落下泪来。于是,他起身把项王所封历阳侯印绶拿出来,让手下人送给项王,草草收拾一下行装,辞别部下,踏上了东归之路。跟随的,只有几个同乡。
开头几天,他走得很慢。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时常在歇息时向后面观看。这是他还对项王寄有希望,希望项王能及时知悔,派人请他回去。但是,连续多日,连项王部下的人影也没看见过,他彻底绝望了。
此时已是初夏四月,天气暖和,草木茂盛,万物蓬勃生长,大自然充满无限生机。路旁的草丛中,不时有鸟儿飞起,有兔子蹦出,都不能让他打起精神。
回想自己一生,饱读诗书,博晓奇计,却一直没有施才之地。到了七十岁才遇见项王,有了依托之人。本以为可以帮助项王夺取天下,自己也挣得个生前死后的美名,却不料苦熬多年后竟落个被猜忌的结局。读书人实在可悲,几十年寒窗之苦,抵不过别人一时之气。自己偌大一把年纪,跟在项王鞍前马后流汗奔波,落得了什么?项王为什么那么轻信别人?又为什么那么没有头脑?当初,正是看准了项王不平凡的志向和威风,才投到了项王部下。项王有君主之态,却无君主之谋。料想不久的将来,项王定会死在汉王刀下。这葬送的岂止一个项王性命?多少个士子,多少个士卒,多少有志青年赔尽了心血与生命啊!人生在世,真是太可悲了!人的命运,太难以自主了!
忽然,他想起上一年的八月和十一月,曾两次发生天狗吃太阳的情形。原本明亮亮的太阳慢慢被天狗吃掉了,当时,军营里一片吵闹,敲鼓的敲鼓,打锣的打锣,叫喊的叫喊,终于把天狗赶走了。可是,他再看那太阳,怎么看也不像原来的那个了,似乎比原来的那个暗了许多,如今看来却是真的。原本这天下应该为项王所得,可是,以后将成为汉王的了。
看眼前,路边绿草如茵,碧树葱郁,田野里庄稼也长得正旺。一切都在朝生命最旺盛的盛夏走去,而自己却正走向生命的终点。人生七十古来稀,自己还能有多少日子呢!从家乡来的时候,多少人嫉妒地看着他,都以为他要光宗耀祖、飞黄腾达了。被项王封为历阳侯之时,他曾派人回乡报喜,那时心中的自得简直无法表达,可是今天……就这样,范增千般怨恨,万般忧思,一刻也放不下。白天,迎着热辣辣的太阳踯躅在漫漫长路上,吃,吃不香,喝,喝不下;晚上,身在旅店,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好。几天下来,人就憔悴了许多。
随从的几个年轻人都是他的追随者,见他一天比一天消瘦,不断劝解他。但一个七十岁的老人认准的事,谁能说得进去?在他的眼里,这几个年轻人哪里知道他内心的痛苦。
◎安慰了死者的心
走到第十天,范增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冷。他暗想:这是烦闷至极引起的寒冷浸身,没有大碍。就让身边的人找些草药来,煎汤喝下去了,依旧支撑走路。当晚躺下歇息时,忽然感到背上一片奇痒,伸手抓抓,什么也没有。谁知第二天早上,那痒转为奇痛。随从一看,惊叫道:“老先生,你背上长了一个大疮,红红的,咋办?”
“像是要发起来么?”他问。
“是,一大片都是红的。”
他心中一惊:这是心火上身,转为毒疮了。若不及时治疗,就麻烦了。此时又是初夏时光,这个时候长疮是最毒的。
可是,这旅途中,到哪里去寻找良医呢?为了加快行程,他拿出身上带的银两买了车马,自己侧躺在车上,催促众人快走。他心中想:快快回到家乡,纵使治不好病,死也死在家乡了。
哪知毒疮发作迅速,已有寿桃大小,红艳艳的如桃花一般,疼痛难忍。同时,浑身高烧,整日不退。渐渐,范增不时进入昏迷状态。
过了两日,夜里三更时分,范增忽然一声惨叫。众人仔细一看,背上那个大疮爆裂了,浓血溅得到处都是,溃烂处往外流血不止。再看范增,已气绝身亡。想起他每日叨念“回家”二字,不禁都流下泪来。
前面就是彭城了,几个人买棺敛尸,快速向家中奔去。日夜兼程,马不停蹄,终于赶在尸体腐烂前下葬入土,算是安慰了死者的心了。
范氏全家老小哭得惊天动地,无不痛恨项王偏听偏信,无情无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