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不列颠之影 第28节

第42章 奇怪的牧师

  2023-06-08

  格林威治警署,亚瑟的办公室里。

  亚瑟与那位传言中的不速之客分别坐于办公桌的两端。

  正如那个去给亚瑟传信的警官所描述的那样,这位客人外面套了件黑罩袍,里穿一件翻领白衬衫,胸前挂着银质十字架,消瘦的脸蛋上长着个高鼻梁,一双白净的手上找不出半点老茧,一看起来就知道没干过什么粗重的体力活。

  以上的所有信息都说明这位客人一定是出身于中等阶级以上家庭,并且接受过相当程度的教育。

  亚瑟摸不清对方的来意,只得用尽量亲和的语气询问道:“我想我应当不认识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呢?”

  对方也客气的笑了笑,他开口道:“黑斯廷斯先生,突然上门真是打扰您了。

  我是牛津大学教会圣玛丽教区的牧师,也是牛津大学奥列尔学院的特别研究员约翰纽曼。

  您可以直接叫我牧师,或者纽曼先生,或者您乐意的话直接喊我约翰也可以。”

  牛津大学?

  牧师?

  亚瑟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对于他来说,这两种东西占一种就已经很难对付了,二者合而为一这还能是个人了?

  更糟糕的是,眼前这位客人居然还是牛津大学奥列尔学院的研究员。

  如果说牛津大学是整个大不列颠保守派的大本营,那么专门教导神学知识、培养国教牧师的奥列尔学院简直就是大本营的大本营。

  毫不夸张的说,以亚瑟的价值观和对奥列尔学院的了解来看,那里面的所有人都应该判死刑,而且还必须得是死刑反复执行才行。

  不过好在亚瑟之前已经遇到过剑桥大学伊曼纽尔学院毕业的达尔文了,因此在面对牛津大学奥列尔学院工作的纽曼先生时,他总算是勉强维持住了冷静的表情。

  但这依然不妨碍坐在办公桌上的红魔鬼仰天大笑。

  阿加雷斯指着亚瑟的脸,捧着肚子口水都笑出来了。

  “亚瑟,看看你那副表情,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闻了巴尔粪场的大便呢。”

  亚瑟听了,只是鼻子里挤出一股气,嘴里嗫嚅道:“阿加雷斯,我不准你这么侮辱大便。”

  但坐在对面的纽曼牧师显然没听清亚瑟的话,他愣道:“您说什么?”

  亚瑟赶忙换上一副笑脸:“没什么,我说今天这雨下的,搞得办公室里都缺乏光线。”

  他趁着纽曼没细想,忙不迭的转移话题道:“不知道您今天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呢?”

  纽曼听到这话,从随身携带的牛皮包里抽出两本书放在了亚瑟的办公桌上。

  亚瑟低头一看,那两本书分别是托马斯潘恩的《人权》和《常识》。

  他的眉头跳了跳,开口问道:“我可以再次确认一下您的职业吗?您是个牧师?”

  纽曼点了点头:“没错。”

  亚瑟又问道:“还毕业于牛津大学?”

  纽曼继续点头:“1820年毕业。”

  亚瑟深吸一口气,一只手捏住了自己的嘴,他看了看纽曼,又看了看那两本书。

  看了半天,他这才开口道:“说实话,纽曼先生,我有点看不懂你。因为我实在没办法把一个牛津毕业的牧师和这两本书联系在一起。”

  纽曼听到这里,忽然露出了一丝笑容:“您果然看过这两本书。”

  亚瑟摇了摇头,他矢口否认道:“我没看过。”

  纽曼听得一愣:“那您怎么知道不能把一个牛津牧师和这两本书联系在一起?”

  亚瑟端起桌上的茶杯饮了一口:“因为苏格兰场的规定,所以我至少不能承认我看过。

  虽然现在这两本书已经不算非法出版物了,但是它们解禁也才不过一年的时间。

  况且我们这群苏格兰场的警察最起码名义上还是直接听命于国王陛下的,而这两本书里是如何称呼先王乔治三世的,您应该非常清楚。”

  “您是说这一段吗?”

  纽曼拿起那本《常识》,熟练的翻到了做了书签的位置,语气如常的念出了上面的内容。

  “乔治三世只不过是大不列颠皇家畜生,他是北美事件的首恶之源。英国王室并不神圣,因为据英伦三岛征服史记载,英王的始祖只不过是某一伙不逞之徒中作恶多端的魁首。”

  亚瑟嘴角一扯,呼气吸气再呼气,他花了好长时间才勉强把扬起的嘴角拉回去。

  亚瑟两手搓了搓脸,平静的开口道:“纽曼先生,有的东西您阅读过就行了,大可不必念出来。您想让我丢掉工作的话,直说就行,用这种手段实在是太下作了。”

  “丢掉工作?您为什么要因此丢掉工作?”

  纽曼站起身,不解的指着《常识》上的文字说道:“这难道说的不是事实吗?”

  亚瑟瞥了眼那行字,抿着嘴唇,说话的嗓音都在颤。

  “纽曼先生,您必须要知道,在大多数情况下,实话才是最伤人的。”

  红魔鬼趁机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假模假样的开解亚瑟道:“亚瑟,想笑你就笑吧。总憋着对身体不好。”

  纽曼像是泄了气似的坐回了椅子:“说实话,在阅读这两本书以前,我一直觉得托马斯潘恩是个愤世嫉俗的邪恶之人。

  但现在,我被他说服了。他虽然是个无信仰者,但他的所作所为、他的理想却比任何人都更像一个虔诚的信徒。”

  “您就这么原谅他了?”

  亚瑟道:“我记得他还批评过教会,他说‘宗教里的基督教体系是对常识的一个侮辱’。

  他还说过‘他们把那本称为《圣经》的书,说成是上帝的话,这是一种彻头彻尾的亵渎。那是一本充满谎言和自相矛盾的书,记录很坏的时代和很坏的人的一段历史。’

  就因为他这些话,我记得牛津大学可是隔三差五就要把他拖出来批判一番啊!”

  纽曼迷茫道:“或许其他人是那么想的,但我觉得那是因为他们都不了解托马斯潘恩。看看他所表达的那些思想,看看他做出的那些贡献吧。

  他提出要设立公共教育、定制最低工资标准,他批判乔治三世,并因此不得不离开英国。

  他帮助北美殖民地摆脱大不列颠,亲自参与作战,美国士兵人手一本《常识》,他说过的话所有美国人都会背诵。

  但在美国独立后,他又因为揭露政府内部腐败丑闻而被排挤解职,黯然离开美国。

  他参与了法国大革命,却因为反对罗伯斯庇尔处死路易十六、反对他们的血腥政策而被迫离开法国。

  他反对拿破仑称帝,拒绝他的征召和邀请,却不影响拿破仑对他的欣赏。

  很多时候,他只要闭上嘴,就可以安安稳稳荣华富贵的渡过一生,而不是孤苦伶仃的死在租住的小屋。

  但是他就不,他从不停止发声,他只坚持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坚持贯彻他的美德,就像是您之前在法庭上做的那样。

  他难道是个无信仰者吗?我认为他才是一位真正的虔诚信徒。

  可惜的是,潘恩已经死了,再也无法为我解答问题。

  但让我欣慰的是,我在报纸上看到了您。

  所以我今天来到了这里,想要问一问和他一样不甘沉默的您,您是如何看待这些问题的?”

第43章 可怜人

  2023-06-10

  亚瑟听到这里,他认真的盯着对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方才笑着起身从身旁的桌子上端来一套茶具。

  他将茶杯放在纽曼的面前,一边替他斟茶一边开口道:“纽曼先生,你还是先喝点水吧。因为我估计这可能会是个很长的话题。”

  纽曼抬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点头道:“没关系,黑斯廷斯先生。如果时间不够的话,明天,不,就算是后天,我也可以继续来。”

  阿加雷斯趁着纽曼的注意力全在亚瑟的身上,从装糖的罐子里摸了一块扔到了嘴里。

  红魔鬼讥笑着:“亚瑟,你知道我为什么最后去了地狱吗?就是因为天堂里全是这种一根筋的玩意,他不着急,老子还急呢。”

  亚瑟没有搭理阿加雷斯,只是笑着坐回了他的座椅。

  他两个胳膊肘搭在办公桌上,开口道:“纽曼先生,看来您确实很想知道答案。你这样的人本来不应该去念牛津的。”

  “为什么?”纽曼不解道:“牛津提供的可是全英格兰最好的教育。”

  亚瑟摇头道:“是吗?可剑桥也是这么说的。这种论调实在是过于矛盾,就好比一个真正的牛津牧师不可能认可托马斯潘恩一样,英格兰也不可能同时存在两所第一。”

  纽曼看起来有些茫然,他问道:“为什么一个牛津牧师就不能认可托马斯潘恩呢?”

  亚瑟问道:“那我可以请问您,您对于潘恩先生到底是抱有怎样的看法呢?”

  纽曼被亚瑟问得一愣,他沉思了许久,这才犹豫不决的说道。

  “我对他的一部分言论称不上讨厌,顶多觉得与他意见不同。而对于他剩下的言论,我表示高度赞赏。”

  亚瑟端着茶杯暖着手道:“那您想过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吗?”

  “这……”

  纽曼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挣扎,他握紧胸前十字架的右手爆出青筋,但在沉默了一会儿,他像是放弃了一半,浑身无力的向后瘫坐在了座椅上。

  “我是个虔诚的信徒,我欣赏潘恩,但他是个无神论者,而我宁死也不愿背叛上帝。失去了信仰,那我与死了又有何异?”

  亚瑟闻言,禁不住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摆了摆手,开解道:“纽曼先生,您可能把问题想的太严重了。欣赏潘恩和背叛上帝,这两件事没有任何必然联系。

  虽然潘恩先生一直自称他是个无神论者,但就他的所作所为来看,我认为他非但不是无神论者,反而还是一名完美符合标准的新教信徒。”

  纽曼听到这话,显得有些吃惊,他的嘴巴微微张开,几乎是第一时间从椅子上蹦了起来,那样子就好像是看见了神迹显灵。

  他追问道:“黑斯廷斯先生,此话怎讲?”

  亚瑟耸了耸肩,笑着说道:“或许是因为我与您判断一个人是否拥有信仰的标准不同,我认为判断一个人是否拥有信仰,必须要根据他的行为以及他的行为逻辑来判断。

  就像您说的那样,潘恩先生是个摆脱了低级趣味的、不含任何私利的、践行着最艰苦却也是最正确道路的理想主义者。

  但您难道就没发现,他短暂但却伟大的一生,他所恪守的那些理念,既包括了加尔文宗,也包括了路德宗。

  从我这个天主教原教旨主义者的角度看,潘恩先生正是集加尔文宗与路德宗一切优良传统的大成者。

  加尔文宗不讲求生前的物质生活,对于信徒的道德标准怀有着极高的要求,又热心于参与各种社会慈善和济贫活动。

  从我们苏格兰场的统计数据来看,仅仅在大伦敦区域,就活跃着上百个由加尔文宗信徒自发形成的救济帮助团体。

  而每次筹集社会捐款时,最积极踊跃参与的同样是这群大部分自身也过着清苦生活的加尔文宗信徒们。

  他们是伦敦城最黑暗区域内仅剩的一些曙光,虽然这些光亮或许不算耀眼,但却能让那些即将坠入深渊、挣扎在生死边缘的穷人们看到一丝希望。

  从某种角度上说,这些信徒在降低伦敦犯罪率方面的贡献甚至要超过苏格兰场,他们是一群值得敬佩的人,正如托马斯潘恩先生一样。

  而路德宗,他们是人人平等的坚定支持者。

  您应该比我更清楚,路德宗始终坚持‘平信徒皆为祭司’的精神,认为每个基督徒在教会中均具有平等的地位和权利,都可以担任神职,也都不应有任何特权。

  这难道不正是潘恩先生在《人权》中强调的最重要观点吗?

  而加尔文宗与路德宗又同样赞成‘因信称义’,认为人只有具备了纯正的信仰才能成为真正的基督徒并得到救赎。

  纽曼先生,您比我更了解潘恩先生的一生,您难道还能找到比潘恩先生信仰更为纯粹的人吗?

  您只不过被潘恩先生无神论者的名头迷惑了,认为他拥有的仅仅只是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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