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曾祖父开始,他们家从事苹果种植,经过四代人辛苦经营,现在,已经是洛尔马城六位苹果种植大户之一。前年秋天,总督留里克要求参股,而且是“技术入股”。
马尔科夫不太相信一个贪官会有心思去研究苹果种植技术,拿到所谓的技术文本之后更是难掩愤懑,所谓的技术只是一种普通的插枝嫁接手法。而且,嫁接之后不会马上长出高产的苹果,一年成枝,两年成花,第三年才丰产,也就是说,至少在两年之内,全家将会陷入没有收入的窘境!
空手套白狼吗?你什么都不用做,坐享其成;我们却要承担所有的风险!
父亲不愿意放弃家业逃走,他在认真考虑这项异想天开的“技术”可行性。经过充分的研究,他认为,经过多年的改良,洛尔马城的苹果已经向个大、汁多、味甜淡的方向发展,而经过嫁接的苹果,很可能是个头偏小、肉质紧实、酸甜适口的,如果成功,那么,别具一格的口味或许会占据更有利的地位。
如果失败了呢?马尔科夫问,连续两年只出不进,将会掏空家底,不,不仅如此,还可能会产生海量的借贷,到时候我们会失去一切,该死的留里克一个铜子都不会出!
如果看不到五年之后的景象,那就别做果农。这是个机会,你知道制约我们发展最大的难题是什么吗?上面没人。看样子,留里克还会呆相当长一段时间。这次做得好了,回报是丰厚的。
万一做的不好呢?
背一身债而已,如果连背债还债的勇气都没有,那还做什么生意。而且,总督大人已经承诺,会说服商会和钱庄为我们提供方便。毕竟合作了嘛,我们挣得多,他捞得也多。
能不能改种一半,留下一半保底?
我当然想这样做,但这不是明摆着不信任总督大人的计划吗?他会怎么想?我们无路可退,只能杀出一条血路。
马尔科夫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繁星满天,父亲眼中坚毅的光芒,一如永恒不变的星。
然而,等嫁接开始之后,等待他们的,却是同行的挤兑和商会、钱庄的刁难,马尔科夫明白,中了留里克的圈套。
他一开始就没想跟我们合作,他想把果园拿到自己手里!
败类!无耻之徒!
父亲以良好的信誉作保,跑断了腿,磨破了嘴,多方借贷,开始了拆东墙补西墙、借新债还旧债的日子,最后,在苦苦支撑了两年后,他倒下了。
马尔科夫站到了危机四伏的第一线。那一刻,世界变了,所有人的态度、言语、行为,全蒙上了一层可怕的雾气,看不清楚,分不清敌友,辨不出虚实,找不到方向。
父亲仍然没有放弃希望,像一个虽已无力扳动舵轮头脑却依然清醒的老船长,不断指点他如何躲过险滩暗礁。
坚持住,孩子,坚持住,我们已经挺过了两年,今年年景好,苹果品种有优势,上市会早一些,快了,就快了!
可是,可是父亲,我们的资金链已经断了,运转不动了!
把房子抵押出去,把土地抵押出去!我相信会成功的,马尔科夫,别动摇,千万别动摇!
马尔科夫颤巍巍地在地产抵押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这是最后一搏了。
最后一笔资金,用来支付采摘工人的薪水,租借库房,以及,按照惯例,给市政厅的大人老爷们上供。
然后,市政厅停摆了。
没有完税证明,没有任何一家仓库敢收,但已缴纳的定金不会退还;数以吨计的果子只能露天堆放;收购果子的商队没有入城证明和贸易许可,被挡在城外,直接贸易也做不到。
昨天傍晚一场大雨,把全家的心都浇透了。
马尔科都没有勇气去看一眼那些被淋湿的果子。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市政厅正在重建班子,官僚们撕扯起来没有十天半个月根本出不来结果,那时,一切都完了。
就算现在有人出来主持工作,又有谁会要已经露天堆放了数日的、可能开始霉变的果子呢?
功亏一篑,功亏一篑啊!
本地商会指望不上,进城的外地商会有两家,一家是罗尔商会,主要做魔能矿石生意;另一家叫“黑色圣地”,做炼金术材料生意,马尔科无奈之下去联系了他们,还送去不少苹果,结果人家客客气气地收下苹果,把他客客气气打发出来。理由和别家商会一样:局势不稳,业务暂停,等候通知,万望海涵。
父亲和大家一起吃了一顿好饭,然后,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虔诚地祈祷。
最后的晚餐吗?
留里克,你这该死的犹大。你一手制造了我家庭的地狱,我要让你的家人也尝尝这滋味。
马尔科夫找了个借口,揣上锋利的水果刀,正要离开家,父亲叫住他。
等一下,马尔科夫。
什么事,父亲。
永远记得,即使身在绝境,也不能放弃希望。
既然身在绝境,怎么可能会有希望?
至少,能保留高尚的品行与自尊,能留下坦荡磊落的名声。你已经长大,很多事该懂了,就算无能为力,也不能让它变得更糟,你说对吗,我的儿子?
马尔科夫应了一声,出门去。
前面是一条幽深僻静的小巷,它通往市政厅后方,是通往留里克家最近的路。
严格说来算不上小巷,是两座楼房外墙间的缝隙。偶尔会有流浪汉在这里短暂休息,有人还在这里堆了些破椅子烂桌子之类的杂物。
潮湿气很重,带着微微腐臭的味道,有老鼠从垃圾桶边蹿过。
前面有人!
马尔科夫把水果刀藏好,垂着两手,若无其事往前走,他不想惹不必要的麻烦。
有两个人,一个是身高近两米的彪形大汉,另一个身形纤柔细小,是个女孩。
马尔科夫又往前走了两步,看不清脸,但动作可看清楚了。
大汉只用一只手,就把女孩压制得动弹不得,另一只手毫不客气地伸进女孩的衣服里。
可怜的女孩一边奋力挣扎,一边低声叫着:“不要,不要!不要在这里……”
“嘿嘿嘿嘿。”大汉一边奸笑,一边贴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女孩挣扎地更厉害了。
人渣!
马尔科夫暗道。
不能节外生枝,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这里只有狭窄的一条通路,没法绕路,走了这么久,他也不想退回去。
如果在往常,我一定会出手的吧。
这时,那两个人不约而同的发现了他,女孩害怕的大叫起来:“啊——唔唔唔!”
她被大汉堵住了嘴巴。
大汉发现有人撞破了自己的好事,提着一对拳头,气势汹汹走来。
女孩似乎惊吓过度了,傻乎乎一动不动。
我只要装傻,被这流氓不痛不痒的打几下,然后扔下几个铜子,朝小巷另一侧“抱头鼠窜”就可以了。
但是,我可以视而不见吗?
我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不也是恃强凌弱的受害者吗?
父亲的话在耳边响起:至少,保留高尚的品行和自尊,留下坦荡磊落的名声!
这条小巷幽深僻静,罕有人迹,我是那女孩获救的唯一希望。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我面临选择,去把一群恶棍送下地狱,还是救一个无辜者前往天国呢?
我……选择后者。
马尔科夫害怕的半转身,把脊背紧贴到墙上。
大汉噔噔噔走过来,一把揪住他衣领:“你想死吗?”
这家伙力气好大,马尔科夫被扯得双脚离地:“不不不,您听我解释,我不是故意的,这就滚,这就滚——”
傻妞,现在赶紧逃啊!没办法了。
马尔科夫猛地抽出寒光闪闪的水果刀,一刀捅进大汉胸膛:“死吧,恶棍!”
这一刻,时间静止。连飘飞的雨丝也停在空中。
大汉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口的水果刀,摇晃一下,单膝跪地。
双脚落地的马尔科夫心头一紧,没捅到要害!
他转头对目瞪口呆的女孩大吼:“快逃,快逃啊!”
女孩似乎没反应过来,一只手捂着嘴巴,一只手颤抖着指着他:“你,你……”
马尔科夫真想把这傻妞痛打一顿,这么好的机会,还不赶紧跑:“快逃,快逃!”
背后,巨大的黑影笼罩了他。
大汉狞笑:“还真让我意外啊,市政厅的人渣竟然找了这么一个呆头呆脑的机会来刺杀我?”
话音未落,大汉飞起一脚,把马尔科夫踹飞。
哗啦一声,马尔科夫砸到一堆杂物上,眼冒金星。
好强,这家伙是大力神吗?
他迷迷糊糊地看到,大汉满不在乎地把水果刀从胸口拔出来。
“好刀,它会成为很好的呈堂供证,留里克是嫌自己罪名不够多啊——”大汉在他身边蹲下,用水果刀拍拍他脸,“小子,你是留里克派来的?”
“你,你竟然——”
大汉敞开衣襟,露出护在胸口的绿色布丁样粘稠护甲:“史莱姆软甲,运用了非乔治流体原理,火铳弹丸都挡得住,蓝色品质,五金一件,了解一下?”
马尔科夫奋起最后的力气,猛地掐住大汉粗壮的脖子,朝女孩大吼:“跑,跑啊——哇!”
大汉一拳打在他侧肋,疼得他整个身子蜷缩起来,手也松开了。
抱歉,姑娘,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然后,他吃惊地看着,女孩哭着跑过来给大汉检查伤势,确认他没事,又来查看自己的情况。
女孩头垂得很低:“对不起,”指着大汉道,“他是我丈夫。”
飘飞的细雨第二次停止了。
过了一会,小酒馆里。
马尔科夫喝过两杯酒,气色好了些,精神还有些萎靡,他知道自己摆了个大乌龙。
可这能怪我吗?
真是一对恶趣味的夫妻啊!要玩情调你们关上门玩去,大半夜地跑出来在小巷里瞎搞什么!
那两个人也知道自己的羞耻play玩过分了,没脸见人,都把衣领竖起来,用连帽斗篷的系带绑住,遮住了大半截脸。
大汉嘿嘿笑道:“最近工作太忙,没时间亲热,今晚上和老婆出来调查,做完了任务,突然来感觉了,觉得那地方没人,就——没吓着你吧?”
大哥,你的节操呢?
摸摸肚子和肋骨,还生疼呢!
马尔科夫闷声闷气道:“那还真是对不起了!”
“我那两下没打疼你吧?”
“当然不疼!”
“那么,深更半夜,你怀揣凶器一个人在小巷里走,要干什么?”
“这不劳您费心!”
“但你父亲可就要费心了,对吗,马尔科夫少爷?”
马尔科夫一愣:“你认识我?”
“刚认识,”大汉把一张名片在他眼前一晃,“刚才交手,你掉的。你身手太差,一把水果刀,也想去捅留里克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