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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领导,我知道你很生气……但是请你也理解一下,我也是被逼无奈……”杨华轻轻道。面对安在涛的当面质问,她已经没有了任何闪避的可能,只有面对。面对貌似只有两个结果,安在涛被她说服默认她的做法,或者她跟安在涛彻底翻脸决裂。
“你不要生气,请听我把话说完。”杨华此刻也豁出去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跟安在涛来一个竹筒倒豆子,敞开来说道说道,“第一,我是党的干部,不是你推行个人政治理想的工具,这一点你不否认吧?可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在你的指挥下按部就班,你让我向东我就不敢向西,让我打狗我就不敢撵鸡……你知道下面的人怎么看我吗?都说我是安书记的傀儡,是扶不起的杨阿斗。”
“你一直说在给我放权,可是你放给了我什么权呢?全部都是你的思路,你的做法……你做的一切,都是真理,都不能质疑,我们就只能服从,坚决贯彻落实。这样的日子,我一直都在承受着。因为,我总觉得,你对我有恩,实事求是地讲,如果没有你的举荐和布置,我根本也做不到这个位置上来,对于你的提拔和信任,我打心眼里感激。”
“正是因为这种感激,我对你的话无有不从。这些年,你大概也不能否认,我一直在明里暗里维护你的个人权威……你是一个有魄力、有能力、有大智慧的人,也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在你身边工作这么多年,我了解你,支持你……甚至,说句没有羞耻的话,我一直都在背后默默地喜欢你……”杨华的声音微微激动起来,妩媚的脸色浮起一抹嫣红。
“但是你太强势了,你眼里只有自己的目标,你的光芒掩盖了一切,你的目光超越了一切。你口口声声要做实事,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但是你有没有想到,其他干部也都不是弱智和傻子,别人一样有激情有抱负有理想,不仅你一个人有。”
“我也一样,我希望自己能做出自己的一番事业。你在房山,我没有办法,我只能选择做你的陪衬。我甚至想过,如果这一辈子我没有机会选择,也就只能选择生活在你的光芒下。说句不矫情的话,对此,我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可以做到的。你在,你要我做什么,我的一切,甚至是我的身体都可以成为你的附庸,我毫无怨言。但是你走了,你已经离开了房山高升而去,你却仍然还要想要拿我当工具,还要让我没有任何主见地被你遥控指挥,我这心里……”
“我这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你知道吗?”杨华激动地胸脯起伏,她用手突然一把抓起安在涛的手,用力附在她的心口处,颤声道,“你有没有替我想过?我在你眼里,除了是一个言听计从任你驱使的铁杆部下,除了是一个毫无主见的没有大脑的女人,还是什么?”
听了杨华的这番话,安在涛心里起了一丝波澜,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毫无疑问,杨华的推心置腹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安在涛必须要承认,自己确实是太过强势了,他一直忽略了杨华个体的感受,并没有想到,在自己璀璨光芒的遮蔽下,生活在自己阴影下的杨华其实是不快乐、很压抑很痛苦的。
安在涛轻轻将自己的手从杨华的手里抽了出来。
“我太难了……”杨华无力地坐在了床上,声音哽咽起来,“你虽然走了,但是你的影响力太深,我每做一件事情,都是那么地艰难。我真的是没有办法啊,我只能尽量淡化你的影响,要不然,我怎么办?”
“更重要的是,你做的事情都太理想化了,你难道没有觉得,你在房山推进的所有改革,都依赖于你个人的巨大能量,只要你一走,都难以坚持下去。好吧,好吧,退一步来说,我继续当你的棋子,继续推进你的思路,死死保持着房山的方向不让有任何改变,但是你想过没有,你也好,我也罢,我们都不可能留在房山一辈子,我能干几年?我一走,谁来继续坚持下去?你能保证下一任会跟我一样听话吗?”
“你现在虽然是副部级干部,前途无量,又有背景,但是请恕我直言,你能量再大,当你离开房山之后,你终归还是左右不了房山的局势的。”
“算是我求你了,给我一点空间吧……我不会把你的政策推倒重来的,但是我会变通一些,你其实也知道,这是难以避免的……”杨华眼角滑落两颗晶莹的泪珠儿,“我真的不想跟你弄成这样,真的不愿意啊……这么多年了,你难道就真的一点都不明白我的心吗?”
安在涛长叹一声,杨华的话彻底打动了他。虽然他不至于因此就怀疑和推翻自己所做的一切,但确实是打动了他。
望着杨华没有掺杂一丝虚假的哀伤面孔,他轻轻一叹,“杨华,我必须要承认,这么多年,我确实是忽略了你的感受,对不起。这是我的错。正如你所言,我太强势了,我的存在,让你失去了很多。”
“但是在我的心里,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业,我以为你会继续将我们共同的事业坚定不移地推进下去……但是现在看来,我错了,你并没有这样想。”
“我并不刚愎自用。但是我认为我做的事情,是一个可以坚持的方向……你现在看来,可能会有些激进和太理想化,但……以后你会明白的。”
“我也跟你说几句心里话。你知道我为什么会一直留在官场上吗?”安在涛默默地回头来凝望着杨华,“在很多人看来,我身后有一个实力巨大的龙腾集团,我背后拥有一座近乎取之不竭的金山,我完全可以脱下这一身官衣,去尽情地享受生活,做一个逍遥自在地富家翁,何必在官场之上蝇营狗苟追求这些已经没有必要再追求的东西。”
“这个世界上,其实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我,包括我的亲人和妻子。”安在涛感慨道,“我一直有一个理想,我也一直在为了这个目标努力着……尽管我很清楚,可能在我的有生之年,根本不可能实现这个理想,但是我相信,只要努力,一切皆有可能。”
“所以,我就一直留了下来,而且,不瞒你说,我正在不断向上攀登,直至……”安在涛突然扭头望向了窗外明媚的天空,声音悠远起来,“只要我还在位,我努力过的东西就会存在和发展,而如果我能走得更高更远,那么……”
安在涛又叹了口气,回头来望着神色激动的杨华,又慢慢坐在她旁边,犹豫了一下,抓起她微微有些冰凉的手来,柔声道,“高处不胜寒,我很孤独。以往种种,算是我的错,我忽略了你的感受。但是从今天开始,你我深谈交心,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向前走下去,直到最后的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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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在涛和杨华并肩一起下楼,等待在楼下的房山市县官员和调查组的干部们,眼望着两人,见两人神色融洽甚至还可以说有些亲密,都暗暗觉得奇怪。
“杨华同志,市里的其他同志,就到这里吧,我要赶紧返回燕京向国务院领导汇报工作,就此别过,好,再见。”安在涛向众人挥挥手,然后在即将上车的瞬间,突然压低声音低低道,“最近这一段时间,你离穆韬远一些,注意保护好自己。”
安在涛上车,国务院事故调查组绝尘而去。
而杨华痴痴地站在那里,眼望着车队离去的方向,心神激荡,还有一丝凉彻心底的寒意。
这个男人啊……他真的是太可怕了。他的这句话看似没头没尾,其实饱含着诸多不为人知的信息,自己私底下跟常务副省长穆韬的交好竟然也没有瞒过他的眼睛。
陡然,杨华浑身一震:难道穆韬要出事……?
第721章 黎明前的黑暗
安在涛不想当单纯的矿难的救火队员,他想要从制度本身入手在“治理”上做出一些努力。东风煤矿矿难结束之后,他返回燕京,连续主持召开了好几个煤矿安全会议,主导下发了好几个治理煤矿安全的纲领性文件。
但个人的努力与无情的现实相比,是那么地无力和苍白。春节前,矿难又发……在2007年年末到2008年燕京奥运会举行前的大半年时间里,国内一共发生百人以上死亡矿难事故7起,安在涛马不停蹄地奔走在全国各地的重点产煤区,用疲于奔命来形容他这一段时间的工作,毫不为过。
2008年1月4日,王官屯矿难。
当地媒体的报道称:凛冽的北风敲打着这个高大的身影。这位国家安监总局副局长兼国家煤监局局长正值壮年,但纵然是这样健壮充沛的体力和精力,在一次又一次不得不直面上百条以上生命逝去的惨剧、死者家属撕心裂肺的哭声,以及矿主推脱责任的谎话,他都有些撑不住了。
安在涛赶到王官屯矿难现场的时候,已经是下午5点,他没有吃饭,立即听取汇报。从晚上开始,一直到第二天凌晨2点。
他问矿主采这个煤矿一共投入了多少钱,矿主回答说是1000多万元,年产15万吨,储量3000多万吨。但敏锐的安在涛立即意识到这人在说谎,他立即拍案而起怒斥道,“你在说谎!马主任,立即展开调查,速度要快一点。”
其实不仅是安在涛这个局长疲于奔命,跟着他到处出行救火的这些下属们也疲倦到了一个极点。马晓强点点头,拖着沉重的脚步带人去调查。
两天后,安在涛的判断被证实了——王官屯矿超负荷运转年产30万吨,储量为6000万吨,矿主把所有数字都打了对折。
问责,处理,与地方官员沟通,上报国务院,返回燕京写工作报告……一系列雷同的程序。
然而,在几天以后,安在涛又不得不再次从燕京乘机飞往西部的另外一个城市,等待着他的是凛冽的西北风和满天席卷的沙尘暴,还有无数遇难者家属撕心裂肺的哭声哀嚎声。
事故发生在1月17日晚9时40分,西煤集团八里井煤矿发生爆炸,221人被困井下。当安在涛在第二天清晨匆忙奔赴现场时,已确定有40人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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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的1-2月份,从月头到月尾,安在涛一直在忙,在家里住的时间,夏晓雪掐着指头都能数的过来。
2月1号,中纪委、监察部、国资委、安监总局联合召开了新闻发布会,通报全国4500余名干部已从煤矿撤资4.73亿元。安在涛在会上拍案而起,他说2007年以来,通过对煤矿重特大事故的查处,深深感到事故多发的深层次原因包括事故背后的腐败,官商勾结、权钱交易,所以“要注重查处事故背后的腐败问题”。
随后安在涛率总局煤矿整顿关闭督查组奔赴南湖省,几天内跑遍了七个地市。在检查的过程中,安在涛无奈地发现,停产整顿的煤矿大多是一些不符合安全生产条件的矿井,在这样的情况下,验收通过率再高,甚至达到95%、100%,又能有什么意义呢?
南湖省的工作刚告一段落,安在涛又临危受命被派去东北,头衔仍然是“国务院工作组组长”。事实上,“组长”是安在涛除“局长”之外最常用的头衔,这或许也是安在涛最不想要的头衔——每当他变成“组长”时,也往往意味着一起矿难事故的产生和一段焦心的旅程。
2008年4月份,《经济日报》在头版刊发了这样一篇文章:《安在涛——痛并奋斗着》
“安在涛大概是2007年以来全国骂人最多的官员。就像他那些言犹在耳的‘狠话’,他那张冷峻的面孔也让人过目不忘。2007年9月临危受命以来,这位国家煤监局局长目睹了整个国家近一年来此起彼伏的矿难,因此在这张面孔上面,公众可以看到痛苦、愤怒和疲惫与日俱增。”
“在以前担任东山省房山市市委书记的时候,安在涛的风格并非如此,那时采访过他的中央电视台主持人雪莉说他看起来心态平和,高大英俊,气度儒雅。这种变化是因为他得一次又一次直面血淋淋的矿难,频密的矿难与安全事故使他的心灵与精神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央视主持人雪莉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这样说。”
“有专家认为,我们的安全监察体制历来纵横交错、条块分割。在煤炭行业,实行的是垂直监管,非煤炭行业的安全监管则以地方政府管理为主。以煤炭行业为例,如果全国的煤矿安检要像美国那样一年进矿山检查4次,安检人员的配置起码要增加30倍。”
“这种弱势局面造成了安监部门理不直、气不壮、腰不硬、刀不快的情况,经常是停产整顿指令下了,封条也贴了,但缺乏强有力的制裁手段和后续措施。安在涛在处理一起矿难时向记者感叹道,‘我们安全监管单位没有枪没有炮,只有一把冲锋号’。正因为这样,这个壮志不已又疲于奔命的国家煤监局局长,滋味复杂地告诉央视主持人雪莉: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半夜来电话,半夜来电话一般没什么好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