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安在涛的身份地位和职务级别,在今天这个场合下,他突然来了这么一段开场白,就难免让几个有心人品味出了一点别的味道。
黄晓峰的眉头轻轻一扬,脸上却立即浮起谦卑的笑容来,在众人稀稀拉拉的掌声里尴尬笑道,“领导客气了,矿难发生在房山,我们这些个地方政府领导是有责任的……”
安在涛淡淡一笑,“东风煤矿在全国认真贯彻落实国务院《特别规定》精神、大力开展煤矿整顿关闭的关键时期发生百人以上伤亡特别重大爆炸事故,充分暴露出了工作上的严重问题,反映出安全生产工作不实,管理不严。”
“事故原因一定要水落石出,责任追究一定要真正到位。”
“从目前初步了解的情况看,在领导责任、隐患排查、‘一通三防’管理、劳动组织管理等方面存在严重漏洞和问题,在调查过程中将围绕以下四个重点问题展开调查。”
“一是采掘部署。该矿事故发生前的实际生产安排反映出重产量、抢进度、轻安全。年产能力仅50万吨的矿井,布置了3个采区、6个采煤工作面和16个掘进工作面。采掘失调、接替紧张,下山采区没有形成正规生产系统,为了多出煤,在一个采区内布置多个采掘工作面同时作业,井下作业人员高达近300人,导致事故发生后,大量人员被困,伤亡惨重。”
“二是一通三防。该矿是高瓦斯矿井,各煤层煤尘爆炸指数高达32.3%至35.2%,具有强爆炸性。面对这样灾害严重的矿井,忽视了一通三防方面的重大隐患。经过初步分析,这起事故是煤尘爆炸,而且伤亡人数多,有些采区的矿工全部遇难,说明防尘工作不到位,措施不落实,井下煤尘浓度超标,隔爆设施不符合要求,没有起到隔爆作用。”
“三是劳动管理。矿井劳动组织管理极其混乱,职工考勤制度不规范、执行不严格,提前升井现象十分普遍;下井登记、检身和矿灯发放管理存在巨大疏漏,甚至有的职工不经过检身就下井。”
“第四,也是最重要最关键的一点,各级职能部门的监管责任严重缺失。在这起事故中,从目前我们调查的情况来看,房矿集团的安检责任已经麻木到了一个耸人听闻的程度,而市县两级安监部门监管责任缺位,也难辞其咎……安监责任强化对于有效遏制矿难具有重要的作用,但煤矿安监责任的强化,不仅要看安监部门的干部,更重要的是看地方政府领导重视还是不重视。”
“比如地方财政上的投入,比如在安监手段上的创新和制度化、高效率运作。我记得我在房山工作的时候,长期抓了这项工作,在05、06、07三年的财政预算中,对于安监方面的投入力度前所未有,市政府先后下发三个红头文件,再三强调加大对于煤矿安全的财政投入……今年,我记得下半年市财政还有一笔预算,要给全市安监系统单位新装备大量车辆和购置各项先进的科技设备,配齐配全职能科室的人员……但根据我目前的了解,现在已经年末了,这笔投入还迟迟没有到位……”
“国务院最近关于煤矿安全生产的两个纲领性文件,安监总局和国家煤监局也先后发文强调要各级各部门贯彻落实这两个文件,但是作为国有大矿,据说还是先进明星大矿,但矿长竟然不知道上面有这两个文件,由此可见我们的政令在基层的落实情况是多么地令人担忧……而也由此充分暴露出,我们的地方政府在安全督导、政令畅通上存在较大的失察、甚至可以说失职。”
“难怪网上有这样的话说,政令出不了中南海。像落实煤矿安全制度举措的事情,下边这样的政策都不知晓,还谈得上什么贯彻执行?”
“中南海制定的东西出不了中南海,形象地说明了政令不通的现象。近年来,这类事件时有发生。中央政策大晴天,下到地区起点云,传到县里变成雨,落到镇里淹死人。”安在涛冷然摆了摆手,“从法律角度讲,中央政策或者决定是具有法律效力的行为。拒不执行中央政府决定,不仅是挑战中央权威的表现,更是拒不执行法律、无视法治权威的行为……当前,虽然我们制定了大量的法律法规,但是这些法律法规尚未形成自动运行的机制。在一些地方主政者思想里,仍然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仍然是喜欢搞权大于法的那一套。”
“既有的制度可以说废就废,既往的制度可以忽视不见,上面的三令五申更是置若罔闻……可一旦发生了问题,中央问责处理起来,就开始强调这样那样的理由和借口……”
“从以往的情况来看,每次特大安全事故后,地方政府在调查和总结事故原因时,常常会说‘性质十分恶劣、教训十分深刻’、‘要严肃查处’之类的套话。但查处的结果往往是撤掉当地一两个负责生产安全的副县长、副市长,‘一把手’最多做个检查了事。这种不痛不痒的‘严肃查处’,作用不大……”安在涛目光凛然,声音低沉,“我们的有些领导,就像总书记在前不久的重要讲话里说的那样,‘对群众呼声和疾苦置若罔闻,对关系群众生命安全这样的重大问题麻木不仁’。”
“具体到这起事故而言,国务院调查组会尽快拿出一个问责处理意见来,一方面提交东山省委省政府,一方面向国务院领导汇报。同时向媒体公开。”
安在涛的语速其实并不快,只是他森然而毫不留情面的话(在有些人听来似乎还话里有话),让与会的地方官员坐立不安。
黄晓峰心里非常不爽,不过,他骂的不是安在涛,而是杨华。安在涛这个前任市委书记、现任国家煤监局局长,副部级干部,来代表国务院处置东风矿难,如果依着黄晓峰,当天下午就该在现场迎候。但杨华却以种种理由,没有同意去。杨华不去,他这个市长自然也就不能跟杨华唱对台戏。
今天一早,他本来以为杨华无论如何也得去面见一下这位老领导了,但结果……杨华只是说要赶去省委开会,要他代表市委市政府出面去接待一下远道而来的安局长。
他心里发虚,所以安在涛的话,他自然就理解成了有所指。而事实上,安在涛也确实是在敲山震虎。他知道,自己这番话,纵然黄晓峰不“传达”,自然也很快会有别人将之原封不动地传进杨华的耳朵。
他愿意最后给杨华一个机会,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跟杨华彻底“翻脸”。毕竟,杨华是他培养的接班人。尽管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安在涛对杨华权力欲望膨胀的程度和潜藏的野心明显估计不足。或者说,他小看了人性之劣和一个官员对于个人权力的巨大追捧力。
当然,如果杨华不肯接受这个机会,那么就另当别论了。
第720章 交心
省市两级的矿难问责已经展开。处理完矿难,安在涛带着调查组成员准备返回燕京。在省政府的勒令下,房山市分管煤矿安全的副市长赵建国向省政府作出书面检讨,被给予了记过处分。
而自赵建国以下,很多市县官员被免职问责,房矿集团公司分管安全的副总经理被省国资委和煤炭工业局免职。东风煤矿领导班子被彻底调整大换血,矿长、书记撤换免职,还撤了几个副矿长,生产科长被辞退。
在安在涛一行即将离开东风煤矿的时候,杨华终于还是来了,尽管姗姗来迟,但终归还是露面了。
李月茹正在房间里给安在涛收拾东西,马晓强恭谨地走进来,轻轻道,“安局长,房山市的杨书记过来了,想要见您。”
马晓强虽然并不知情,但作为一个在官场上打滚二十年的厅级干部,对于房山市委书记杨华和安局长之间的这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他也隐隐猜出了几分。只不过人走茶凉的事情在官场上太多太多,杨华对于安在涛的“冷淡”虽在情理之外但也在意料之中。
安在涛再能量大,如今也不在东山省任职。天高皇帝远,他的影响力在东山,终归会淡化的。这一点,毫无疑问。这是马晓强的观点,也是大多数人的心态。
“哦,让她等我一会,我一会就下去。”安在涛淡淡道。
杨华一直耐心地在招待所的楼下等了足足有半个多小时,完了才见安在涛慢条斯理地从楼梯上踱步下来。
杨华这两天以种种借口不肯来东风煤矿见安在涛,当然是为了避免两人见面后的无言尴尬。
她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作为新任的市委书记,她也有自己的施政思路,凭什么要沿着安在涛的布好的路线继续走下去?如果那样的话,她等于还是一枚安在涛遗留在房山的傀儡,这个市委书记不当也罢。
这个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一直就认为安在涛推行这些改革都太理想化了,根本就不切合国内的实际情况,之所以推行成功,完全是靠他个人的巨大能量和无上威信。而他一走,貌似稳定的局面就开始出状况。为了稳定局面也是为了稳定自己的权力,她不得不逐步进行“矫正”。
安在涛人在的时候,杨华不敢说什么。而在她看来,安在涛也根本就听不进别人的意见。这倒也不是装的,而是真的不敢、也不愿。作为大力提拔和培养她作为房山接班人的幕后布局者,安在涛本人对于杨华的震慑力无与伦比。她之前跟安在涛搭班子,按照安在涛的步调亦步亦趋,一半是出于无奈,一半是下意识。
至于调整安在涛昔日的“幕僚”和“心腹”,当然是出于个人权力的需要。接任之后,杨华才骤然发现,安在涛对于房山官场的影响力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如果她不推行“去安在涛化”,她根本就无法在官场上真正控制住局面,下面的人会对她阴奉阳违。
安在涛走后,杨华坐到了市委书记的位置上,这个时候她才真正领略到了权力的无上魅力。严格说起来,她是一个很善于隐藏自己真实情绪和擅长忍耐的女子,而这种长期的压抑在安在涛离任后,就一股脑子地爆发出来,犹如海啸一般不可遏制。
她一直没有觉得自己有错。她有权力也有权利推进自己的治理思路,可安在涛以及安在涛留下的一切,就是横亘在她面前的一块块大石头,如果不搬走这些大石头,她还怎么前进?
但是她也深知,自己这样做的结果,很有可能激怒安在涛。最起码,会对她很不满。因此,她一直回避着安在涛,甚至为了躲避安在涛,她都匆匆回了天南的家里休假。
但她同时又明白,这样的回避终归不是办法,得知前日安在涛在会上公开“敲山震虎”之后,她心里就暗叹,该来的始终都会来,躲是躲不掉的,硬着头皮来见安在涛。
“老领导……”杨华调整了一下情绪,依旧神态恭谨地迎了上去,与以往相比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老领导来的时候,我正好去省委开会,所以就来晚了,还请老领导你谅解一二。”杨华又笑着为自己的姗姗来迟勉强解释了几句,只是她也知道自己这样的解释太过苍白无力了,不过是遮人耳目罢了。
“呵呵,杨书记,半年不见,你倒是越来越年轻了,神采飞扬的,我差点都认不出你来了……”安在涛也热情地跟杨华握手寒暄,只是他的热情中明显隔着一层疏远的壁垒,其他人感觉不出来,杨华心知肚明。
“我来的时候,没有直接来东风煤矿,而是先去省委跟李大年书记、阚新民省长和赵秀莲副省长等几个领导见了见面,开了一个碰头的短会。”
安在涛的这话一出口,杨华的脸骤然涨红了起来。
“李书记和阚省长两位领导指示我给咱们地方的党政机关留点面子……但是我最终还是没有给房山留面子,为什么?因为那些遇难矿工的亡魂在悲号,矿工家属的凄惨哭声更是让我情难自已,不严惩相关责任人,我无以面对亡者和生者,更愧对手里的权力、愧对国务院领导的信任。”
“所以,我如实上报国务院,同时建议省委省政府和市委市政府从严从重处置。这一点,还请杨书记和市里的同志们谅解。”
安在涛默然转身过去,对不远处的矿山指指点点,“对于房山,我是有很深感情的。对于脚下的这片土地,我倾注了全部的青春和心血……我想,没有一个人会比我更珍视房山今天来之不易的发展成果……”
杨华心下一颤,嘴唇颤抖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但是,良心在这里。”安在涛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们这些做官的,当领导的,不能昧着良心做事,首先要对得住自己的良心。我们掌握权力,但不代表我们就高人一等……”
“走,上楼上去说话吧。”安在涛主动向楼上行去,杨华犹豫了一下,紧跟其后。剩下市县的一些官员,面面相觑地站在那里,无语。
进了门,安在涛坐在了房间里破旧的沙发上,杨华则皱了皱眉,一边关紧门,一边暗骂下面的人不懂规矩。她这个市委书记没有过来拜见安在涛,但不代表下面的人可以敢如此怠慢这位老领导……竟然让安在涛住环境这么差的地方,简直……
杨华决定过后要“收拾”一下谷澜县的干部。
安在涛显然不愿意再跟杨华虚来套去了,直接就切入了主题。虽然他并没有直说,但这种事情哪里还需要直说,杨华明白,安在涛让她“上面说话”,无非就是想要跟自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