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在上 第54节

  “罢了,我知你的今日来之不易,虽说你心思不纯,毕竟没有犯下大错,我不为难你。”

  薛淮面色冷峻,道:“你走吧。”

  谢景昀几近无地自容,匆匆一礼便要离去。

  薛淮将文卷递给他,稍稍迟疑之后,还是出言提醒道:“谢举子,你是个聪明人,望你莫要自误。”

  “多谢侍读教谕。”

  谢景昀满面愧色,不敢多留。

  来到薛府之外,谢景昀忽地驻足,扭头看了一眼门楼上的匾额,脸色已经恢复一片漠然。

  他知道自己小瞧了薛淮,以前在扬州地界无往不利操弄人心的手段被对方一眼看穿。

  深吸一口气之后,谢景昀又成为那个沉默前行的寒门士子。

  他回想着方才的所有细节,心里自然有些后悔,不应该表现得太过热切,反倒被薛淮抓住破绽。

  但他并无自怨自艾之心,相反眼神逐渐坚定。

  “薛景澈,今日你将我拒之门外,希望你将来不会后悔。”

第76章【刀锋】

  二月初,一场绵绵春雨将京城晕染成水墨。

  皇城西南面,布政坊内有一座五进官宅,乃是少保兼太子太保、领吏部尚书衔、武英殿大学士、内阁次辅欧阳晦的宅邸。

  欧阳晦时年六十岁,对于世间绝大多数人来说,这个年纪已是标准的垂暮之年,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家族和睦晚辈孝顺,自己能够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之乐。

  但是欧阳晦显然不这样想。

  他的身子骨还很硬朗,平素又十分注重养生,因此面对繁重的政务依旧能做到游刃有余。

  花厅之内,欧阳晦斜靠在长榻上,一名面容姣好的年轻丫鬟跪在一旁,手里拿着美人锤帮他轻敲双腿。

  下首一名年约四旬的官员半边屁股坐在花梨木官帽椅上,恭敬地说道:“老师,前几日学生让人送来的茶叶您可还满意?”

  此人名叫罗,现为通政司右通政,十七年前金榜题名之时,欧阳晦便是他的座师。

  欧阳晦双眼微闭正在养神,闻言悠悠道:“尚可。”

  罗道:“那茶叶是学生老家的特产,既然老师觉得勉强能入口,学生让家里人再多备一些,以便孝敬老师。”

  欧阳晦缓缓张开那双苍老的眼睛,望着罗说道:“玉声你有心了。”

  罗面上浮现喜色,连忙道:“这都是学生应该做的。”

  茶叶当然是好茶,但是能让欧阳晦满意的并非茶叶,而是压在下面的银票。

  在如今的官场上,科举师生固然是非常稳定亲近的关系,却不代表跟着一位大人物就能高枕无忧,因为每位科举座师都会有很多门人,他不可能平等公正地照顾和提携所有人。

  除了能力和品格的高低,门人与座师的亲疏将决定他能在官场上走多远。

  罗深谙此道,这些年将家中盘剥百姓得来的银钱拿出不少送进这座宅邸,以此换来欧阳晦对他的赏识和器重,并且凭借一路走来矢志不移的追随,成为欧阳晦最信任的几人之一。

  欧阳晦淡淡一笑,随即坐起身来,摆了摆手。

  身段窈窕的年轻丫鬟乖巧地行礼退下。

  虽说罗隐藏得很好,但他眼底那抹热切并未瞒过欧阳晦的双眼。

  老者抬手点了点他,没好气地说道:“你家里那十几房小妾还喂不饱你?”

  罗尴尬地笑了笑,不敢狡辩,老实说道:“老师息怒,学生如今已改了许多。”

  “这是你的私事,老夫原本不想管,不过近来宁珩之的沉默异于往常,你最好还是小心一些。”

  欧阳晦提到那位首辅的时候,眼中闪过一抹阴霾,旋即对罗叮嘱道:“老夫把丑话说在前面,你喜欢搜罗女子就正经花点银子买来,千万不要做那种强掳的蠢事,否则老夫也保不住你。”

  罗郑重点头道:“学生谨记,请老师放心。”

  欧阳晦站起身来,罗赶忙上前搀扶。

  二人来到相距不远的书房,欧阳晦坐在太师椅上,示意罗落座,然后意味深长地问道:“肃斋公同你怎么说的?”

  他口中的肃斋公便是内阁大学士孙炎的雅号。

  当今内阁之中,宁珩之拥有绝对的话语权,仅有欧阳晦在某些事情上能够和他掰掰手腕,其余三位阁臣被坊间好事者讥讽为泥塑阁老。

  这三人当然不愿意沦为应声虫,然而他们连欧阳晦都挤不走,更遑论深得天子信赖的宁珩之。

  蹉跎数年之后,他们不得不对现实低头,从而做出不同的选择,孙炎逐渐和欧阳晦走到一条船上,另外两人则选择靠向宁珩之这棵参天大树。

  谈及正事,罗不敢轻忽大意,正色道:“孙阁老让学生转告老师,他一定会尽心尽力主持今科春闱,不负陛下的期许,亦不负老师的信重。”

  欧阳晦微微颔首。

  春闱三年一届,朝中各方势力都会紧紧盯着这杯羹。

  以欧阳晦如今的地位和年纪,插手春闱并非是为了发掘门人,因为正常而言,一名官员从入仕到成为可以参与朝廷决策的高官,一般需要三十年以上。

  欧阳晦不觉得自己能活到鲐背之年。

  但他又不能忽视这场春闱,他的门人和党羽们需要借助抡才大典扩充势力和人脉,所以他肯定得做一些安排。

  “肃斋公那边应该不用担心,他办事历来稳重老成,不会轻易阴沟里翻船。”

  欧阳晦语调平缓,忽地话锋一转道:“你觉得宁珩之这次会怎么做?”

  罗稍稍思忖,沉吟道:“工部贪渎案之后,薛明纶被迫辞官归乡,宁首辅断了一根臂膀。虽说他反将一军,举荐沈瞻星接任工部尚书,阻断这位清流领袖的入阁之路,但宁党遭受极大损失是不争的事实。在学生看来,此事最大的影响莫过于陛下的态度。”

  “说下去。”

  “学生认为,陛下是借沈瞻星之手告诫宁首辅,宁党近几年愈发越界了。其实在陛下决定让沈瞻星主持查案的时候,学生便觉得宁党会有一劫,因为陛下压了沈瞻星十几年,始终不曾放权于他,这次让他查工部,显而易见是要对宁党动手。”

  说到这儿,罗微微皱眉道:“学生不太明白,以宁首辅的心机城府,怎会看不明这一点?”

  “看明又如何?”

  欧阳晦哂笑道:“船大难掉头。即便宁珩之有意退一步,薛明纶就愿意灰溜溜地回河东老家?”

  罗登时了然。

  他点头道:“这倒也是,薛明纶好不容易爬到工部尚书的位置,这些年不知捞了多少好处,哪里舍得放手?若是由此来看,学生觉得宁首辅此番不会亲自出手,但宁党中人肯定不会错过春闱良机。”

  师生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到今科春闱的副总裁,新任礼部左侍郎岳仲明。

  此人乃二甲进士出身,比薛明纶和卫铮晚一科。

  当年宁珩之任吏部尚书,岳仲明便是吏部验封司郎中,其身上的宁党烙印较为明显。

  欧阳晦轻叹道:“天心难测啊。薛明纶丢了工部尚书的位置,他的亲信心腹也被打扫得七七八八,老夫本以为陛下会因此冷落宁珩之,却不料这位首辅大人还是稳如泰山。陛下接受他的提议,让沈望去工部处理烂摊子,又让岳仲明填补沈望留下的空缺。如此一来,宁珩之将损失降到最低,反倒让老夫无所适从。”

  罗眼珠转了转,小心翼翼地说道:“老师,或许岳仲明便是我们突破的方向。”

  欧阳晦心中微动。

  他明白罗此言何意,岳仲明身为礼部左侍郎兼春闱副总裁,若说他会保持绝对的公正,这必然是个笑话。

  “此事……”

  欧阳晦略显迟疑,他倒不是畏惧宁珩之的手段,而是科举作为国朝抡才大典,历来为天子所重视。

  朝中各派对此颇有默契,或许他们都会想方设法往科举考场插一手,但不会胡乱闹起来,因为一旦揭开这个盖子,最后倒霉的肯定是所有人。

  罗明白座师心中的顾虑,他斟酌道:“老师方才说过,船大难掉头,宁首辅未必能掌控所有人。就拿这位岳侍郎来说,学生觉得他颇有野心,他肯定也想成为第二个沈瞻星。”

  “你是想说,就算宁珩之这次想低调行事,岳仲明也会自作主张?”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岳侍郎绝非甘于寂寞之人,学生认为他不会错过这个培植亲信的机会。”

  欧阳晦面露赞许之色,望着罗说道:“你这两年长进不少。”

  “谢老师夸赞。”

  罗受宠若惊,又道:“只是学生不知该从何处入手,还请老师点拨。”

  “这不难。”

  欧阳晦先前只是没有下定决心,这种事于他而言并无难度,平静地说道:“如你所言,岳仲明乃野心勃勃之辈,只要肃斋公收敛锋芒,让岳仲明生出他能和主考官并驾齐驱的错觉,他便会心生贪念,然后把这场春闱当做一展抱负之地。”

  罗双眼骤然一亮,叹服道:“老师英明。孙阁老被人谣传成泥塑阁老,他不敢得罪岳仲明似乎在情理之中,这样岳仲明就会变得更加自负,只是……学生还有一事忧虑,如果岳仲明真的逾越雷池,届时我们需要出手吗?”

  欧阳晦理解他的担忧,即便岳仲明中了圈套,这件事也未必能伤到宁珩之,因为那位首辅大人过往的手段证明一个道理,只要他将此事弄成次辅一派挑起的党争,天子多半会心生犹疑。

  而如果欧阳晦不出手的话,前期的铺垫便等于白白送了宁党一个天大的好处。

  “我们当然不能出手。”

  欧阳晦端起茶盏,悠然地品着香茗,好半晌才道:“你怎能忘了那位嫉恶如仇的薛侍读?”

  “薛淮?”

  罗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赞道:“老师这招借刀杀人之计,端的精妙!”

  “薛淮这个小狐狸没那么简单。”

  欧阳晦回想之前几次冷眼旁观薛淮的表现,不禁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暗含期待道:“不过这次我们将宁党的把柄送到他手上,老夫不相信他不动心。”

  “身为沈望的亲传弟子,清流中人的后起之秀,他可没有资格和光同尘。”

  “陛下往后肯定会重用薛淮,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帮陛下磨一磨这把刀。”

第77章【局外】

  这场春雨连绵不休,缠缠绵绵,令人平添几许愁绪。

  薛淮的生活却是平静祥和,自从那日将动机不纯的谢景昀打发走,便没有莫名其妙的人登门打扰。

  接下来他深居简出,基本每天都是薛府和翰林院两点一线,莫说姜璃的青绿别苑,他连沈府都很少去,更不必说那些因为咏梅词而请他参加的各种文会雅集。

  二月十六,距离今科春闱开场还有不到半个月。

  朝廷公布春闱官员的任命名单,薛淮的名字出现在同考官一列。

  因为前一天收到通知要前往礼部参加会议,今日薛淮起了一个大早,骑上一匹品相不凡的良驹这匹马便是当初姜璃所赠,薛淮曾经想要还回去,但最终还是拗不过姜璃,只能收下这匹名为“拂霄”的神骏。

  他身后跟着两人,左边是老实本分的长随李顺,右边则是略显拘谨的江胜。

  时间颇早,街上行人寥寥。

  虽说春雨终于止歇,然而早春寒意料峭,薛淮呼出一口白雾,随即勒住缰绳放缓速度,扭头看向江胜,微笑道:“江老哥,昨夜睡得可好?”

  江胜如今算是他的护卫,但薛淮不会真的把他当做仆人,按照前世惯用的说法,江胜的人事关系还在公主府,只是暂时借给他而已。

  江胜逐渐习惯薛淮的平易近人,他不止一次暗骂那些传谣的小人,薛侍读明明是个真正的温润君子,却被那些人说得像是得意忘形趾高气扬的纨绔子弟。

  他诚恳地说道:“多谢侍读关心,府上对小人极好,一应安排都挑不出毛病。”

  “那就好。”

  薛淮看出他仍旧有些别扭,于是主动询问道:“我对一件事很好奇,不知你们习武之人能够做到什么程度?”

  江胜不解其意,略显茫然地看着他。

  薛淮解释道:“你既然能够胜任公主府的侍卫,武艺肯定不弱,不知能否做到飞檐走壁?或者直白一点说,你能使动多重的兵器?一步能跨出多远?”

  江胜这才明白过来,他忽然觉得这位清贵的薛翰林亦是一个很有趣的人,想了想回道:“侍读莫要被那些话本故事迷惑,这世上武师虽多,从来没人能做到飞天遁地。小人从六岁开始习武,到现在足足二十年,最擅长的武器便是这柄单手腰刀,约莫一斤多一点,再添重量就很难发挥,若是双手兵器倒可以重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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