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在上 第53节

  薛淮望着面前这个十分固执的举人,目光掠过他那洗得泛白的青衫下摆和袖口磨起的毛边。

  前世锤炼出的敏锐让他捕捉到一丝异样谢景昀的穷困太过真切,绝非刻意为之的寒士风骨。

  “谢兄既执意投卷,”薛淮终是开口,清朗的声音不见波澜,“阿九,门厅待客。”

  阿九自不敢多言,连忙躬身引路,谢景昀怔了一瞬,眼中骤然迸出亮光,恳切道:“多谢侍读。”

  稍后,门厅之内。

  当谢景昀从褡裢中取出文卷递过来,薛淮登时目光微凝,这份文卷并非用士子惯用的锦缎装帧,而是一刀裁得齐整的毛边纸,粗麻绳订得密密匝匝,纸页已摩挲出温润的旧色。

  两世为人,薛淮见过太多虚饰伪装之辈,此刻他不得不承认,这谢景昀即便真是装出一身寒士风骨,光从他几乎无可挑剔的细节来看,他也必然是心思缜密之人。

  他接过文卷却没有急着翻阅,抬手放在案上,淡然道:“谢兄是扬州哪里人?”

  “学生是扬州仪真县人氏。”

  谢景昀正襟危坐,略带缅怀地说道:“太和七年夏天,长江洪水泛滥,仪真县受灾严重。学生清晰记得,当年七月底的一天,沿江堤坝决口,洪水侵袭乡野,学生一家被困其中,万幸薛文肃公带着官差前来解救。”

  他顿了一顿,看向薛淮说道:“不瞒侍读,学生便是从那时起,立志效仿如薛公那般,将一身血肉都献与大燕苍生。”

  薛淮心中略感不适。

  他又发现此人一个特点,那就是各种肉麻字眼信手拈来,偏偏他还是满面真诚,语调极其恳切,让人不由得相信这就是他的一片真心。

  这让薛淮想起前世仕途上最大的对手,其人脸厚心黑手段高明,在正事上更是雷厉风行不择手段,曾经一度压过薛淮一头。

  但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此人在一次非常关键的调动中错判形势,走了一招暗箱操作的臭棋,从而让薛淮找到致命的破绽。

  即便如此,薛淮仍旧承认对方的能力不俗,尤其是那种可以迷惑很多人的气质,与面前的谢景昀有几分相似。

  薛淮收敛心神,徐徐道:“我也记得当年事,先父那次出门确实很凶险,差点就葬身于洪水之中。”

  “如薛文肃公这般一心为民的清官,实乃我辈读书人的表率。”

  谢景昀满心感触,轻叹道:“只可惜……后来者难及薛公万一,他们将一个繁华富庶的扬州府弄得乌烟瘴气。”

  薛淮正色道:“谢兄不妨细说。”

  谢景昀丝毫不怯场,随即娓娓道来。

  扬州地处长江和运河枢纽之地,又有天下闻名的盐业,光是漕运和盐政就能产生极多的赋税,再加上连接南北的商贸往来,这里自古就是富庶之地。

  当地父母官其实只要不是太蠢,来这里主政数年便可取得不错的政绩,只是财帛动人心,极少有人能无视那里的花花世界。

  薛明章之后的几任扬州知府几无善终,虽说他们都受到朝廷的严惩,然而官商勾结最终受苦的是黎民百姓。

  谢景昀一家便是千千万万个受害者之一。

  十二年前长江发大水,谢家的房子被洪水冲垮,田地变成污泥,眼看就要变成流民,万幸薛明章带着扬州府的所有官吏,为他们这些灾民寻得容身之处。

  但是那场洪水让谢家元气大伤,至今都没有恢复过来,一家人只能勒紧裤腰带,不惜一切代价供养谢景昀读书。

  因为谢景昀从小就展现读书的才情天分,只要他能中举就可逆转局势,谢家人知道这是他们唯一能够翻身的法子。

  “去年秋天乡试,学生侥幸取得第二十七名,家人欣喜若狂,觉得十余年的苦日子总算有了转机。”

  说到这儿,谢景昀面上浮现一抹赧色,简略道:“只是春闱在即,扬州距京城路途遥远,学生唯恐在路上耽搁,因此等不及安排妥当家中诸事,便借了一些盘缠匆忙上京。”

  这算是解释他的现状正常而言,举人拥有接纳旁人投献的权利,而且在当地已经具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所以极少能看到举人穷困潦倒的状况,除非是王朝末期天下大乱之时。

  谢景昀如果不急着赴京赶考,等三年后再来参加春闱,那他当然可以先改变谢家的现状,而非像现在这样捉襟见肘,浑身上下没有几件值钱的物件。

  对此,薛淮不置可否,他相信谢景昀所言非虚,但是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谢景昀其实有很多法子解决这个问题。

  最简单的一条路,他去找那些在京城的扬州同乡,以新科举子的身份问他们借一些银子,有的是人愿意结交一个前程远大的举人。

  或许谢景昀真的清高孤傲,不屑于弯腰折交那些满身铜臭之人,这种情况倒也存在。

  问题在于,若是如此的话,他今日又怎会上门投卷呢?

  片刻之间,薛淮已经对面前的年轻举人有了一个大概的判断,他语调温和地说道:“谢兄这一路走来确实不容易。”

  谢景昀亦感慨道:“来路艰难,确非常人能够承受,不过先贤曾言,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学生受此磨砺并非一无所获。”

  “如今回头再看,这些坎坷亦是极其珍贵的财富。”

第75章【水中观月】

  “谢兄久经磨砺,心志始终不坠,将来必有所成。”

  薛淮对于这种惠而不费的好话同样不吝啬,反正夸人几句也不会掉块肉。

  他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又道:“既然谢兄如此坦诚,那我也就不兜圈子了。虽说我如今薄有微名,但是绝对无法和那些大儒相比,谢兄不去向那些人投卷,来寻我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辈,委实难以理解。”

  谢景昀对此早有准备,他不慌不忙地说道:“侍读容禀,学生今日冒昧登门,原因有三。”

  “愿闻其详。”

  “其一,学生此番仓促入京,确实囊中羞涩,在京这三个多月来还要时常替人写信赚些贴补。京中遍地高门大族,学生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举子,光是入门那一关就越不过去。其实学生此前也有尝试,然而因为拿不出银子,那些门子无一不是敷衍了事,说是帮学生入内通传,实则转身就回去闲坐饮茶。”

  谢景昀脸上浮现些许难堪,喟然道:“至此,学生方知京都居大不易,空有才学又如何,终究比不上碎银几两。”

  薛淮知道谢景昀所言的情况真实存在,人性的贪婪难以避免,像他家的门子阿九未必不想那么做,只是不敢触犯当年薛明章定下的家规罢了。

  谢景昀又道:“其二,学生对薛文肃公的敬仰发自肺腑,尤其感念当年薛公对谢家的恩情,学生对薛府天然亲近,因此只要侍读首肯,学生愿附侍读门下。”

  “谢兄切莫如此。”

  薛淮摇头道:“你应该比我年长七八岁,怎能折节下附?”

  “学无先后,达者为师。”

  谢景昀神态诚恳,但是也没有死缠烂打,他显然很懂人心深浅,继而道:“至于这第三点,其实也是学生心中最大的愿景,只是……”

  薛淮见状便温言道:“今日你我私下闲谈,不入第三人耳中,谢兄但说无妨。”

  谢景昀仿佛受到极大的鼓励,略显热切地说道:“那学生就斗胆直言。学生虽未入官场,却也知道当今朝堂之上鱼龙混杂,而且宁党日益势大,实乃国朝最大的隐患。”

  薛淮的神情略显凝重,心里却道果然如此。

  他早有预料谢景昀会说出惊世骇俗之言,从此人出现在面前开始,他便在观察和审视对方的底色。

  一如他的预料,谢景昀先是用自身坎坷的经历引起他的同情,然后通过薛明章在扬州任上的政绩拉近彼此的距离,最后再用慷慨激昂嫉恶如仇的姿态吸引他的共鸣。

  不得不说,这位扬州举子对薛家和薛淮十分了解,尤其是他说的第三点,倘若今日坐在厅内的是当初的薛淮,极有可能将他引为知己。

  当下薛淮沉吟道:“谢兄,隐患之说……是否言重了?”

  谢景昀心中讶异,薛淮的反应与他的推测不太相同。

  他按下杂乱的思绪,镇定道:“侍读不必怀疑,学生今日绝无半句虚言,尽皆真心所想。首辅大人确为朝堂柱石,然则他麾下的官员们只知争权夺势,根本不将黎民百姓的生死放在心上,这亦是不争的事实。就拿学生的见闻来说,几任扬州知府都是宁党中人,两个月前的工部窝案更能佐证学生之言。”

  薛淮再度端起茶盏,不紧不慢地品着香茗。

  谢景昀略感头疼,都说这位年轻的薛翰林性急如火,为何在他面前竟然这般沉得住气?

  他并不气馁,继续说道:“学生深知侍读唯愿澄清玉宇,只是缺少助力。学生不才,倘若今科春闱能够金榜题名,将来愿与侍读并肩前行。”

  话说到这个份上,薛淮总得给点反应,于是他伸手拿起案上的文卷。

  谢景昀见状心中一松,觉得薛淮已经被他说动,趁热打铁道:“半月前学生偶然听到侍读所作的咏梅词,顿感非有冰壑玉壶之心难作此词,那几日学生……几近彻夜难免。”

  这番话若换个人说,免不了谄媚之嫌,可谢景昀眼底灼烫的赤诚,竟似能将薛淮手中的文卷燃出火星。

  薛淮不语,展开卷册,只见谢景昀的笔迹如瘦竹疏立,头一篇赫然便是一首诗,分明是唱和他的咏梅词。

  “驿路霜枝带血开,玉壶击碎作尘埃。春风若解寒香烈,莫遣孤芳入镜台。”

  薛淮念出这首诗,随即指尖一顿,轻声道:“谢兄此作,悲壮太盛。”

  “学生惭愧。”

  谢景昀喉结滚动,愧然道:“作此诗时,学生一边想着侍读的咏梅词,一边回想在扬州府的艰难,只觉自身的经历与侍读之词无比契合,顿生无尽感触,因而下笔难掩悲壮之意。”

  后头的话不必再说,他方才便已讲过中举之前的经历谢家人最艰难的时候在野外赁草棚而居,谢父替丧子老翁抄经换粥,隆冬时节谢景昀代人誊卷冻伤了手。

  这般境遇下写出的诗文,当然字字都淬着寒铁腥气。

  薛淮又往后翻了几页,谢景昀的文章一如他方才斩钉截铁的表态,处处透着文人经世济民扶危解困的豪气与骨气。

  只是……

  他缓缓放下文卷,略显突兀地问道:“谢兄对今科春闱有几分把握?”

  谢景昀心中一凛,只觉已经到了紧要之处,遂满怀忧虑道:“学生这些年不曾有片刻懈怠,四书五经早已通读,若是公平比试,学生自问不会落出二甲之外,就怕贡院之内难见公平。”

  言外之意,科举场上充斥着太多的意外和龌龊,否则投卷之风怎会如此盛行?

  更不必说还有很多人拥有隐秘的门路。

  薛淮这一刻想到姜璃给他的五人名单,心里登时一哂,看向谢景昀说道:“莫非谢兄听到了一些风声?”

  谢景昀稍稍迟疑,随即下定决心道:“不瞒侍读,学生确实有所耳闻,今岁春闱有人已经疏通关系,就算文章平平也能高中。”

  “所以谢兄就以投卷之名,欲从我这里寻得一条捷径?”

  薛淮骤然犀利的提问让谢景昀略微变色,他勉强维持平静,不解地问道:“侍读此言何意?”

  今日相见,薛淮给谢景昀的观感与传闻不太相符,他锋芒尽敛十分平和,没有表现出一丝侵略性,从始至终仿佛都被谢景昀掌握着话题的主动权,这不免让谢景昀稍稍放松警惕。

  薛淮凝望着他的双眼,又问道:“谢兄何时得知我是春闱同考官?”

  这一下谢景昀终于不复之前的泰然自若。

  薛淮见状便有了把握。

  春闱的主考官和副总裁已经昭告天下,但是其他内帘官和外帘官还处于保密状态,只有极少数人如太子和沈望才知道内情,这是为了防止这些普通中下层官员挡不住诱惑,从而被人拉入舞弊的泥潭之中。

  至于主考官和副总裁,如果连内阁大学士和礼部侍郎都不堪一用,届时谁都无法承受来自天子的怒火。

  谢景昀讷讷道:“原来侍读竟是今科的同考官,学生委实没有想到。”

  薛淮忽地轻声一笑。

  “谢举子,我相信你说的很多话都是真话,但是我很难相信你的初衷发自真心。”

  在谢景昀貌若不解的注视中,薛淮直白地说道:“按照我的猜测,你今日登门是想办成两件事,第一是让我为你扬名,毕竟我因为一首咏梅词成为京中最近的焦点人物,我出面赞赏你的诗文,效果会比那些大儒更好,当然只是限定在这段时日之内,过了这个村就不会有这样的效果。”

  “第二,你是去年江苏乡试第二十七名,从往年的春闱结果来看,这个位次有希望会试高中,但并非绝对能过,所以你希望能增加一些保障。虽不知你从何处得知我的身份,但我可以确定你初衷不纯。”

  说完之后,他平静地看着谢景昀。

  平心而论,此人有学识也有心机,将来未尝不能成为官场新贵,然而薛淮不可能顺着对方的心意来。

  倒不是他嫉妒一个科举考场的后来者,而是对方摆明要踩着他往上爬,而且他一个清贫举子居然能知晓薛淮的同考官身份,这里面可能还藏着不可知的危险。

  谢景昀的双手可见青筋暴起,他皱眉道:“侍读即便不愿提携学生,大可直言相告,何必如此折辱学生?”

  “我知道你心中不忿。”

  薛淮神情淡然,然和平缓的语调却带着凌厉的锐意:“谢举子方才言之切切,令人感同身受,尤其说到先父当年在扬州的往事,直令我唏嘘不已。但是我有一事不明,不知你能否为我解惑?”

  谢景昀沉声道:“侍读请说。”

  薛淮缓缓起身,望着此人说道:“你说敬仰先父,又说与薛府天然亲近,而且你去年乡试中举后便来到京城,换而言之,你在京城已经待了三四个月”

  谢景昀面色一变。

  薛淮微微摇头道:“足足三四个月,谢举子为何不肯登薛家门?想来是因为你听说过我的境遇,知道我在朝中处境艰难,唯恐惹上麻烦,所以不愿登门。而如今我处境好转,因为查案有功得陛下赏识,再加上写了一首名动京城的咏梅词,又被任命为春闱同考官,所以谢举子才记起了你口中无比敬仰的薛文肃公。”

  谢景昀哑口无言,满面颓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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