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腊月二十三小年,算是年节的开端。
这一年颇为忙碌,光是南方的洪灾就让天子忧心不已,原以为年节前后能放松一阵,谁知刚开始就听到这样荒唐的消息。
大燕中枢二十多个文官,与一群勋贵子弟互殴!
官员仪表何存?朝廷体面何在?
简直岂有此理!
“这个薛淮……以往他还只是用奏章来烦朕,如今倒是愈发出息了,居然带着一群同年与人殴斗!”
天子抬手重重拍在案上,显然气得不轻。
韩佥稍稍迟疑,随即委婉地说道:“陛下,此事实与薛侍读无关,他和庚辰科同年正常相聚,是秦章带人蛮横闯入生事。据臣了解,是秦章恼羞成怒推了薛侍读一把,致其磕碰受伤,在场其他人一时激愤,这才动了手。”
“哼。”
天子目光沉郁,又道:“总之是个不安生的家伙,你现在就去午门,将这群人以及相关各部的堂官,都给朕带到文德殿!”
“臣遵旨!”
韩佥躬身应下。
第68章
与瞻雪阁仅一街之隔的宅院内,姜璃冷眼望着随苏二娘进来的侍卫,寒声道:“你说什么?”
侍卫垂首应道:“回殿下,秦章忽然出手,我们的人阻止不及,以致薛侍读倒地受伤,请殿下责罚!”
“此事与你们无关。”
姜璃虽然心中震怒,但不会因此失去理智,继而道:“本宫说过,你们只负责暗中保护薛淮,不可能时时刻刻跟在他身旁,他此番受伤并非你们的责任。”
侍卫心中大定,谢恩道:“殿下,薛侍读受伤之后,他的同年们激愤交加,当场将秦章等人围起来,两边殴斗不止,最后还是薛侍读带人分开他们,这才没有酿成大祸。我们的人随即确认,薛侍读的伤势很轻,只是磕破皮肤,没有大碍。”
姜璃当即问道:“会不会破相?”
侍卫微微一怔,回道:“应该不会。”
姜璃自语道:“那就好,倘若要是破相了,对他往后的仕途可是大麻烦。”
这个时代官员的遴选讲究身言书判,不一定非得是美男子,但至少不能存在明显的疤痕。
侍卫自动忽略公主这句话,继续说道:“殿下,顺天府尹许大人亲自去往瞻雪阁,将在场参与殴斗的所有人都带去皇城午门,想来是要入宫面圣。”
“知道了,你退下罢。”
姜璃恢复先前慵懒的姿态,待侍卫离去之后,对苏二娘说道:“许绍宗这个老狐狸,倒是精通片叶不沾身的真谛。”
苏二娘却知道她平静的表面下,蕴藏着怎样的怒火,因此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没想到秦章竟然真敢动手。”
“秦章不算特别蠢,他若真想动手,又怎会只是推了薛淮一把?”
姜璃嘴角微勾,轻声道:“这多半是薛淮顺水推舟,借秦章之手将事情闹大,就是不知他能否猜到,那群同年居然会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苏二娘登时了然。
姜璃顿了一顿,眼中闪过一抹凌厉之色,幽幽道:“即便如此,秦章依旧太放肆了。”
她想到方才侍卫所言,秦章竟公然指摘薛淮与曲昭云有染,堂堂探花郎、前程不可限量的翰林院侍读之清名,怎能容许这等纨绔子弟肆意污蔑?
相比薛淮受的轻伤,姜璃对这件事更加恼怒。
苏二娘见状便提醒道:“殿下,镇远侯并非易与之辈。”
“本宫自然动不了秦万里,但是秦章算什么东西?”
姜璃冷冷一笑,道:“这次陛下肯定不会轻饶他,等陛下的责罚结束之后,本宫再送秦章一份大礼,希望他能好好享受。”
……
皇城,文德殿。
天子眼神阴沉地望向下方站着的一群人。
“二十多名朝廷命官,无一不是进士出身,甚至还包含三鼎甲和传胪在内,竟然效仿市井街头的青皮闲汉与人殴斗,成何体统!”
天子盯着站在人前的薛淮、高廷弼和陈观岳,语调愈发严厉:“朕从未听过如此荒唐的事情,你们到底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有没有把朝廷的威仪放在眼里!此事若是传扬出去,足以让天下人笑掉大牙,讥讽朕居然将这样一群不知所谓的糊涂东西擢为朝廷命官!”
薛淮等三人和其他同年老老实实地低头站着,恭敬听着天子的训示。
“你们不止与人殴斗,而且还是以多欺少,简直丢尽了朝廷的脸面!”
天子怒意勃然,今天原本很安逸的心境被毁得一塌糊涂。
殿内一片沉寂。
礼部尚书郑元满面怒其不争的神情,这当然是针对陈观岳。
此子自从调入礼部,一直以来表现得沉稳厚重,颇得郑元的赏识,怎料今日居然会做出这种事,这让年迈的郑元十分不解。
国子监祭酒潘思齐则是眼观鼻鼻观心,唯恐成为天子接下来的宣泄对象。
只有翰林学士林邈关切地看向薛淮的额头,似乎很担心他的伤势。
与此同时,另一边匆忙入宫的几位勋贵则是眉头紧皱,他们以镇远侯秦万里为首,看着自家子弟的惨状,心中又气又茫然。
虽说这帮兔崽子只有六人,但也不至于面对一群文弱书生毫无还手之力。
天子停下斥责,秦万里立刻躬身奏道:“陛下,今日之事与薛侍读等人无关,都怪犬子以及其余几人,是他们冒然闯入瞻雪阁,坏了这些年轻官员的兴致。故此,这一切都是他们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
“还不是你这个当爹的太过骄纵!”
天子显然不偏袒任何一方,在他看来这两拨年轻人都不是省油的灯,要不是秦章再三挑衅,那些文官又怎会悍然动手?
而且他也知道秦章的种种恶劣行径,要不是看在秦万里忠心为国的份上,今日秦章肯定逃不掉八十廷杖。
“臣知罪!”
秦万里连忙承认,又道:“请陛下放心,臣往后一定对犬子严加管教,决不允许他再胡作非为。”
天子冷哼一声,然后看向肃立的薛淮,沉声道:“薛淮,你自己来说,今日为何会闹成这样。”
“臣遵旨。”
薛淮拱手一礼。
在入宫的途中,顺天府尹许绍宗已经让人帮他重新包扎,其余人也都简单收拾了一下,毕竟不能在御前失仪。
他不慌不忙娓娓道来,将瞻雪阁内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没有遗漏任何重要的细节。
秦万里越听脸色越难看,忍不住狠狠瞪了秦章一眼。
这个该死的畜生,平时胡闹倒也罢了,今日居然捅了这么大的篓子。
薛淮讲完事情原委,最后诚恳地说道:“陛下,臣相信秦章只是一时失手,并非有意伤害臣,但当时局势复杂,同年们以为臣身受重伤,一时激愤难制才会出手。纵观此事,皆因臣一人而起,与同年们并无关系,臣愿独自承担领受责罚。”
“朕早就说过,让你改改脾气,至今依旧没有长进!”
天子这句话蕴含十分复杂的信息,他没有再理薛淮,转而看向秦章道:“你来说一遍过程,不得隐瞒!”
“启禀陛下,臣冤枉啊!”
秦章虽无实际任职,但他是勋贵子弟,按照大燕礼制,面圣自当称臣。
只见他满脸委屈地说道:“陛下,臣起初误会了薛侍读,但臣随即向他解释清楚,谁知薛侍读竟然当面讥讽臣家中长辈,臣不愿与他相争,遂甩手离去。臣分明没有用力,薛侍读却突兀倒地还磕伤额头,然后他的同年们犹如发狂一般,将臣和其他几人围在中间殴打。臣等从始至终都没有还手,请陛下明鉴!”
对于这番话,天子自然不会尽信,他很清楚似秦章这种将门子弟的粗鲁蛮横,而且若非他先动手,当时在场那么多人怎会对他群起而攻之?
“一个清贵翰林,一个勋贵子弟,竟然因为一介风尘女子闹成这样,还将这么多人牵扯进来,朕不管你们谁对谁错,不顾朝廷体面便是大错!”
天子语调冷厉,显然他想各打五十大板。
“陛下容禀,臣与那位曲行首素不相识,更不知她与秦章的关联。”
薛淮毫不犹豫地说道:“今日臣等前往瞻雪阁相聚,这是高修撰选定的场所,臣事先并不知情。秦章所言纯熟污蔑,臣在今日之前从未见过曲昭云,她之所以主动结交,只是因为臣今日所写的一首咏梅词。秦章闯入瞻雪阁正堂,不分青红皂白便对臣出言不逊,而后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擒住臣的衣领,丝毫不顾臣身为朝廷命官的脸面。”
天子沉声问道:“果真?”
薛淮禀道:“臣岂敢在御前妄言?”
“你写得什么词?”
天子虽然不知曲昭云其人,但是通过先前许绍宗的叙述,以及薛淮和秦章的互相指证,大抵明白这桩破事的缘由。
这一刻他不禁有些好奇,薛淮这家伙究竟写出怎样的佳作,能让一个自矜身份的清倌人如此热切。
薛淮镇定地念出那首卜算子。
殿内变得愈发寂静。
转瞬之后,仿佛一锅热水猛地沸腾。
郑元、潘思齐和林邈等重臣皆是饱读诗书的大儒,一听就忍不住震惊地看向薛淮。
要知道他才将将十九岁,居然能写出这等传世之作,令人难以置信。
镇远侯秦万里苦着脸低下头,他虽然不及那几位大儒,短时间内无法断定薛淮这首词的价值,却也知道能让堂堂礼部尚书色变,薛淮此作必然惊世骇俗。
看来秦章这个孽障今日终究还是逃不掉一顿廷杖……
御座之上,天子久久无言。
听到那首咏梅词的瞬间,他不禁有些惘然,薛淮的身影仿佛变成当年的薛明章。
同样年纪轻轻就木秀于林,同样天资聪颖惊才绝艳。
只是和进退有据的薛明章相比,眼前这个年轻人显然太不懂事,完全没有继承薛明章的沉稳和隐忍。
他定定地看着薛淮,许久才说道:“没想到你还有这份才情,确实是一首好词。”
“谢陛下夸赞。”
薛淮躬身行礼。
天子再度望向秦章,这一次他的眼神冷如寒冰。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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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忆当年】
秦章只觉一股冷厉肃杀之意将他笼罩,不由得双腿发软。
站在不远处的镇远侯秦万里面色肃穆,内心却很平静,因为他知道天子不至于因为这件事对秦章喊打喊杀,顶多就是让人打一顿廷杖,再借此敲打一下他这个实权国侯。
秦万里当然清楚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货色,这些年他不是没有管教过,但一直收效甚微,除了秦老夫人的横加阻碍,秦万里自身的决心也不算坚定。
他虽是武人出身,心思却一点都不简单,尤其擅长揣摩圣心。
天子不喜欢下面的人独揽大权,因此欧阳晦才能成为内阁的不倒翁,任凭宁党鹰犬八面来攻依旧岿然不动。
军中亦是如此。
魏国公谢威望崇高,而且还没老到走不动路的地步,看他身子骨那般硬朗,说不定还能活上十几年,而他如今已是大燕武勋之首,天子自然会帮他找一些像秦万里这样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