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是胆大包天,不知死字怎么写。”
他的语调极其平缓,落入秦章耳中却如恶魔低语。
秦章猛地抬手拽住薛淮的衣领,双目仿若喷火,眼底深处却有几分惊惧。
“放手!快放手!”
“一介纨绔竟然如此张狂,你眼里还有没有国法?”
“秦章,我回去之后必参你!”
“还有镇远侯!尔父子休想全身而退!”
陈观岳等人大怒,但是又担心上前会进一步刺激秦章,万一这厮血气上头伤到薛淮怎么办?
只能声色俱厉地怒斥。
曹轩等人亦是纷纷变色。
他们虽然就在旁边,但是薛淮刻意拉近和秦章的距离,声音又很轻,因此他们只能隐约听见几个字眼,不太清楚秦章为何会突然变得这般危险,因此也就无从劝说,只能再三让他冷静一些。
秦章双手掐着薛淮的衣领,毫不理会其他人,只咬牙问道:“你是不是活腻了?”
“秦章,其实你很可悲。”
薛淮清亮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秦章的内心,继续压低声音道:“你以为自己威风八面,其实满京城有谁真正瞧得起你?旁人看在镇远侯的面上叫你一声小侯爷,背地里却骂你是个废物纨绔。”
“所有人都看不起你,偏偏你也确实不争气。”
“就像现在,你明明不敢对我们这些文弱书生如何,却非要装出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难道你没发现自己很可笑?”
“说白了,你就是一个被秦老夫人宠坏的废物,赶紧回你的侯府做个富贵闲人,这才是你该做的事情。”
“我要是你,今日绝对不会来瞻雪阁。”
“免得自取其辱。”
薛淮一句又一句,犹如钢刀砍在秦章的心头,他忽地狰狞一喝,双手猛地用力,将薛淮朝后推了出去。
这是因为薛淮提到秦万里和秦老夫人,让他保留最后一丝理智。
秦章转身就走,但是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慌张的喊声。
“薛侍读!”
“薛兄!”
“景澈贤弟!”
秦章脚步一滞,他看向旁边的曹轩等人,发现这些伴当脸上浮现惊恐的神色。
转头望去,秦章的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陈观岳等人手忙脚乱地将薛淮搀扶起来。
秦章那一推让薛淮往后踉跄跌倒在地,谁知他倒下的位置刚好在桌案附近,他的额头不小心磕在了桌腿上。
一抹殷红出现在薛淮的额头上,给他俊逸的面庞染上几分悲壮之感。
曹轩心脏乱跳,暗呼不好,但是还没等他拽着秦章离开此地,就听一众年轻文官当中有人愤怒至极地怒吼道:“竖子欺人太甚!今天我和你们拼了!”
话音未落,便见吴一边嘶吼一边朝这边扑过来。
“士可杀不可辱!”
“武夫嚣张狠毒如斯,我等岂能坐视不理!”
“跟他们拼了!”
二十余位年轻才俊一拥而上,将秦章等六人围在中间。
瞬间大乱!
第67章【一团乱麻】
局势的变化有些出乎薛淮的意料。
这几天他一直在思考开年如何顺利外放,既然天子可能不想放他离京,那他只能在维持自身底色的前提下,让天子感到头疼和麻烦。
如今他已确认一点,天子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不喜欢失去掌控的乱象,所以他明知道工部那一窝贪官污吏的存在,为了维持朝局表面上的稳定依旧视若无睹,直到沈望当着满朝文武揭露一切。
所以今日在秦章带人气势汹汹闯入之时,薛淮便想起沈望的提点。
后续的发展一如他的预料,秦章胸无点墨粗狂蠢笨,被他几句讥讽弄得难以自制。
在他用力一推的时候,薛淮便算好接下来的每一步,他要将这件事闹到御前,让天子去解决文武之间的矛盾。
所以他故意朝桌案那个方向倒下,顺势磕破额头的皮肤,看起来有些吓人,实则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伤。
薛淮不指望天子因为这件事对秦家动真格,但至少可以让天子暂时不太想见到他,如此一来他外放的希望就会大大增加。
可是薛淮千算万算,终究没有算到身边藏着一群热血青年。
其实如果他认真回想,就应知道文武互殴在大燕百余年的历史中并不罕见,譬如三十多年前某位内阁学士就曾与某位勋贵在太和殿内上演全武行,年长的内阁学士提着殿上武士的金瓜,追杀那位勋贵好半天。
今日与会都是庚辰科进士,二十多岁的年纪尚未凉透热血,再加上他们先前喝了不少酒,此刻亲眼见到薛淮被秦章大力推搡倒地,因而额头负伤鲜血淋漓,同仇敌忾之下,他们如何还能忍得住?
当下只见秦章等人被困在中间,二十多位年轻文官围成一圈,朝他们拼命挥舞着拳头。
秦章等人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很快便有人挂了彩。
若论单打独斗,这些年轻文官绝对不是将门子弟的对手,可眼下是一片乱战,根本没有章法可言,恰如乱拳打死老师傅,将门子弟练习武艺打磨身体的优势发挥不出来。
秦章等人并未刻意忍让,只是他们此刻悉数挤在一起,身前身后都是人,压根施展不开,只能一边招架一边尽力反击。
一众年轻文官在愤怒和酒劲的加持下,仿佛不知疼痛为何物,誓要与这帮欺人太甚的权贵子弟拼个你死我活。
远处,曲昭云和瞻雪阁的管事与伙计们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她既担心薛淮的伤势,又害怕眼下的场面变得不可收拾,万一有人受了重伤,瞻雪阁怕是要关门了。
薛淮也有些愣神,他抬手捂着额头,往周遭一看,身边只剩下高廷弼,居然没有看到陈观岳。
再看向前方,那个一边怒吼一边挥动拳头的背影正是陈观岳,在他右边不远处慷慨激昂奋不顾身的则是吴。
薛淮知道吴外向爽朗,虽是文官却有侠义之气,并不意外他会第一个带头冲上去,但陈观岳又是怎么回事?
无论是过往的接触,还是今日雅集上的观感,陈观岳给薛淮的印象就是不动如山,拥有远超他年龄的沉稳内敛,与眼前这个身先士卒的背影简直就是两个人。
高廷弼仿佛此时才回过神来,慌乱地看向薛淮问道:“景澈贤弟,这可如何是好?要不我们也”
“匡时兄,先分开他们!”
薛淮打断他的话,又朝外围瞻雪阁的管事伙计们吼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帮忙拉架!”
他不顾额头上的伤势,迅速朝前冲去,一边用力拽住陈观岳的手臂,一边用尽力气吼道:“子远兄,住手,再打下去会出大事的!”
他今天确实是想利用秦章这种纨绔子弟,所以才有意激怒对方,并且在最后发挥演技来了一出碰瓷的戏码秦章推他那一下没有用尽全力,不至于将他推出几步远还倒在地上。
对于薛淮而言,事态发展到这个程度刚刚好,此事是秦章有错在先又动手伤人,他肯定会因此付出代价。
但薛淮不能将同年们卷入这场纷争,无论是热血上头的文官们将秦章等人打出好歹,还是秦章等人凶性大发伤了他们,这都是薛淮不想看到的结果。
还好陈观岳冷静下来,他停下动作看了一眼薛淮,确认他没有大碍,便一同劝阻其他人。
高廷弼和瞻雪阁的人也都冲上来拉架。
薛淮继续向前,嘴里不断说道:“住手!大家莫要再打了,一会要出人命了!”
便在这时,不知是谁的拳头砸过来。
“砰!”
薛淮下意识避让,结果被这一拳打在额头上,牵动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这一刻薛淮心中又好气又好笑,更多的则是哭笑不得。
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经过他们的不懈努力,兼之文官们没有太多打架的经验,一通乱拳挥舞导致体力快速消失,那股劲儿一下去,人也就渐渐清醒过来。
局势终于得到控制,两拨人得以分开。
文官这边,薛淮看起来伤势最重,额头上的伤口原本不大,但是被那一拳波及,鲜血顺着眉角流下,看着有点唬人。
此外陈观岳、吴、郑玄明、杨嗣修等参与群殴的主力或多或少都有挂彩,此刻气喘吁吁又满脸骄傲地看着对面六人。
薛淮抬眼望去,只见秦章身上的轻裘华服破破烂烂,嘴角肿起还有血迹,左眼眼眶乌青,不知是谁的杰作。
曹轩等人更惨,他们显然没有想到这帮平素只会之乎者也的文官下手这么黑,他奶奶的专朝脸上招呼!
但他们现在不敢叫嚣,一想到方才这帮人的疯狂,他们心里就有些发怵。
两边登时陷入诡异的对峙。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群官差鱼贯而入,将两拨人连带瞻雪阁的管事伙计都围了起来。
一位身穿蓝色孔雀补服的中年文官大步走来,他看着场中众人,皱眉沉声道:“你们在闹什么?”
此人便是顺天府尹许绍宗。
这显然是瞻雪阁的管事见势不妙,派人去向顺天府报官求援。
许绍宗见无人应答,便点名道:“高修撰,你来告诉本官,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许府尊。”
高廷弼拱手见礼,然后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简略说了一遍。
许绍宗听完只觉头大,他神情复杂地看向薛淮,见其额头上经过简单的包扎,依旧能隐约看见血迹,不禁暗叹这位探花郎固然才情横溢,但也真不是一个省心的主。
他能坐稳顺天府尹的位置,一年到头不知见识多少稀奇古怪的事件,眼下这桩斗殴一点都不复杂,秦章等人确实有错,但是若没有薛淮那一摔一磕,断然不会闹到如今这个地步。
“薛侍读,你的伤势是否要紧?”
无论心里如何想,许绍宗都不会在面上表露。
薛淮摇头道:“回府尊,应无大碍。”
许绍宗微微颔首,又看向其他人问道:“你们可有人受重伤?”
众人纷纷摇头。
“既然如此,你们随本官走吧。”
许绍宗不会轻易决断,虽说这桩斗殴没有闹出严重的后果,但是一边牵扯到二十多位年轻文官,这些都是朝廷的后备力量,不能随意敷衍对待。
另一边则是秦章等将门子弟,这些纨绔本身没有多大的影响力,可他们每个人身后都站着勋贵门第,同样不能大意。
如此烫手山芋,许绍宗怎会擅自做主?肯定要交给天子处置。
在顺天府官差的引领下,众人离开瞻雪阁,朝皇城午门行去。
就在许绍宗派人通知礼部尚书、翰林学士、国子监祭酒和秦万里等勋贵的时候,靖安司都统韩佥匆匆入宫。
此时,大燕皇帝正在柳贵妃宫里小憩。
当他更衣摆驾来到御书房,听完韩佥的禀报,原本舒展的眉头迅速皱了起来。
“有没有人受伤?”
“回陛下,侍读薛淮与镇远侯之子秦章受了轻伤,此外还有十余人挂彩,好在没人伤势严重,休养数日便可。”
听到这个回答,天子严肃的神情依旧没有缓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