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静双眉耷下,脸上没有半点躁意。
薛淮不急不缓地问道:“郑主事,都水司案牍房中难道没有索引和目录?”
郑静坦然道:“实不相瞒,索引一直都有,但是这几年相关卷宗越来越多,再加上时常需要翻阅查询,导致案牍房内的卷宗存放愈发混乱,如今很难依靠索引寻找对应卷宗。这是我们都水司的失职,还请诸位见谅。”
他自忖这只是一个很常见的小问题,只要卷宗没有丢失就行,再说哪个衙门不是这样?
见薛淮不语,郑静再度说道:“薛编修和诸位不妨稍等片刻,我等会尽快找出扬州府的相关卷宗。”
“郑主事,你应该知道这桩案子的严重性,陛下明旨令查办处尽快厘清原委。”
薛淮先让对方清醒一点,继而话锋一转道:“我等并非不近人情,亦知郑主事所言非虚,但我等身负皇命前来查案,岂可悠闲地坐在一旁?”
郑静问道:“不知薛编修有何良策?”
“只是笨法子而已。”
薛淮放缓语调,从容道:“有句话叫人多力量大,我与各位给事中以及书吏们可以一同进入案牍房,协助郑主事找寻卷宗。”
郑静心中自然不愿。
这帮人不光是帮手更是监工,他们跟着一起行动,自己还如何刻意拖延时间?
他微微迟疑道:“案牍房内颇为逼仄,人多未必就能提高速度,而且诸位对工部的卷宗并不熟悉。”
“这个很简单。”
薛淮简单直接地说道:“我们可以将案牍房分成若干个区域,每个区域内都安排郑主事的下属和查办处的人,这样分工协作相互配合,我相信效率会提高不少。”
这下没等郑静开口,户科给事中葛存义便点头道:“薛编修言之有理。”
薛淮向前一步,稍稍加重语气:“郑主事,天子限期三月查明此案,我等必须珍惜每一刻时间,否则便是有违圣意。倘若我们连第一步都需要耗费数日,这无论如何都交待不了。现在大约是辰时末刻,若在申时末刻之前,郑主事还未将相应卷宗整理妥当,我只好如实向钦差禀报,届时钦差怪罪下来,郑主事莫要埋怨。”
他先退一步主动提出帮忙,又向前一步将圣意挂在嘴上,逼对方服软低头。
郑静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薛淮这是先礼后兵,堵住他的所有借口,如果这时候他还敢推辞,对方就敢当众翻脸,最后吃不了兜着走的只会是他。
“如此也好,就是辛苦诸位了。”
郑静憋屈地说着。
“我们都是为陛下和朝廷办事,再辛苦也是应当的。”
吏科给事中柳承宗非常自然地接过话头,同时对薛淮微微一笑。
其实不光郑静心里有种古怪的感觉,查办处众人亦是如此。
他们这两年时常听闻薛淮的故事,一方面敬佩他百折不挠的心志,另一方面又觉得这位年轻的探花郎办事粗疏,似乎他的聪明都用在读书做文章之上。
但是今日亲眼所见,他们又觉得传闻似有不实,这位薛编修不像一味强硬的愣头青,倒也有几分手腕。
虽然谈不上高明,至少比传闻中沉稳很多。
有些人还以为在郑静摆明要拖延、欺负薛淮不通庶务的时候,薛淮会当场翻脸闹起来。
薛淮自然能明白这些年轻官员目光中的含义,他不卑不亢地给予回应,然后立刻和郑静协作展开下一步。
他不觉得自己的应对多么巧妙,之所以郑静会低头,只是因为此人还没看明白一件事。
查工部都水司是天子的旨意,岂是他一个小小的主事耍点心机就能拖延抗拒?
……
另一边,尚书值庐。
“沈钦差,这是我珍藏的兰渚玉露,还请品鉴。”
薛明纶指着沈望身边案上的茶盏,神情略带恭敬。
这当然不是敬沈望本人,而是敬他的钦差身份。
沈望微笑道:“部堂客气了。”
两人相对而坐,气氛和谐安宁,似乎与外面的明枪暗箭毫无关联,只是一次官场同僚稀松平常的相聚。
听到沈望的称谓,薛明纶的眉头稍稍舒展,随即喟然道:“我来工部这六年,一心只想着为陛下分忧,凡事不敢行差踏错半分,唯恐令陛下失望。谁知下面的人贪心不足胡作非为,那顾衡更是胆大包天,为了遮掩自身的罪行,竟然敢构陷我那位清正廉洁的族弟。顾衡阴谋败露后,我简直无颜再见陛下。”
沈望劝慰道:“部堂何必如此自责?朝中谁不知道,部堂对陛下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只是人心隔肚皮,这世上除了陛下之外,何人能够练就慧眼如炬?”
“我等自然不及陛下万一。”
薛明纶连连附和,继而表态道:“侍郎此番奉旨查案,薛某定然全力配合。在侍郎到来之前,我已经命都水司一干人等提前备好河工卷宗,并且严令他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是有人敢不配合查办处行事,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沈望心中作何想法不得而知,面上则显得十分欣慰:“部堂这般尽心,相信此案很快就能水落石出,如此我们也能向陛下顺利交差。”
“希望如此。”
薛明纶略带希冀地说道:“还望侍郎届时能在陛下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沈望依旧没有拒绝,点头道:“理当如此。”
“其实……”
薛明纶稍稍停顿,望着沈望古井不波的面庞说道:“顾衡固然愚蠢,但都水司也有苦衷。”
他之前没有在工部官员面前表露任何态度,对于齐环乞求的眼神只当没有看到。
眼下他仿佛是在主动帮下属求情,实则只是想看看沈望的底线。
沈望饮了一口薛明纶珍藏的名茶,放下茶盏说道:“愿闻其详。”
薛明纶道:“侍郎学识渊博见识高明,肯定知道工部与很多衙门都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就拿都水司来说,他们负责水利设施的修筑、舟车制造、官道桥梁的修建和维护,还有极重要的统筹漕运,和地方官府、漕运衙门、河道衙门时常打交道。不是我特意为他们开解,而是很多事牵扯各方利益,委实难以做到清如许。”
沈望略微沉吟,缓缓道:“部堂的难处我明白,其实陛下对此同样心知肚明,只是这次贵属……”
他看向薛明纶,未尽之言不难猜测。
薛明纶连忙说道:“钦差奉旨查案,我岂敢为他们说项?即便你不说,我亦知道这次等待他们的是国法无情。”
沈望若有所思地说道:“部堂是担心这次查案会影响工部各司的正常运转?”
“侍郎明见。”
薛明纶坦诚道:“不怕侍郎笑话,自从接到圣旨,我内心惶然难以安定,下面的官员更不必说,一个个失魂落魄。照这样下去不出一个月,工部各项事务恐怕就会陷入停滞。如今是十一月上旬,很快便是岁尾年节,我这案头上积压着数不尽的公务,总要靠下面的人去落实办妥。”
“部堂多虑了。”
沈望面如清风,温言道:“圣旨里写得很清楚,严查工部都水司贪渎案,我身为钦差岂敢违逆圣意?”
言下之意,这桩案子会限制在都水司,不会影响其他人。
薛明纶当然知道天子的想法,毕竟他这二十年都在揣摩宫里那位的心思,他明白天子不是要对工部斩尽杀绝,只是要拿回足够的银钱去填补国库。
可是他不放心面前这位看似和善的礼部侍郎。
若论他最忌惮的朝中官员,沈望绝对可以排进前五。
因此试探也好,提醒也罢,他都不希望对方那把火烧得太旺。
真到了那个时候,沈望未必能掌控局势,因为他方才说得很明显,一个都水司就牵扯到那么多人的利益,可想而知整个工部背后还站着多少人。
哪一个不是实力雄厚的权贵?
这些话只需点到即止,他相信沈望能听懂。
按下心中思绪,薛明纶感慨道:“说起来,我还要替明章向侍郎道谢。薛淮那孩子秉性纯善,只是明章将他教得太刚硬,若非侍郎这两年循循善诱,恐怕他还是学不会收敛锋芒。”
沈望摩挲着茶盏,悠然道:“此事我不敢居功,薛淮的进步是靠他自己的悟性,而且我一直觉得,年轻人就该有一往无前的锐气。如果朝中年轻官员都学着云山雾罩,这未免会让人感觉暮气沉沉,部堂,你说对吗?”
望着对方从容淡然的神态,薛明纶心里忽有一丝不详的预感。
第28章【黄雀】
“这个沈瞻星果然脸厚心黑,本官只是客套一二,他就真的收下那一两兰渚玉露。”
尚书值庐,薛明纶咂咂嘴,一脸肉痛的模样。
心腹书吏凑上前说道:“尚书大人,沈侍郎既然敢收您的礼,这次是不是就会稍微留手?”
薛明纶坐回到那张太师椅上,双眼微闭道:“哪有这么简单。世人都说沈望是清流领袖,看似清风明月一身正气,其实他是朝中心机最深的人之一。陛下未必属意他成为将来的首辅,但是一定会重用他,他在陛下心中的地位远比欧阳阁老稳固,区区一两茶叶能奈何他?”
书吏纳闷道:“可是沈侍郎往常与尚书大人并不亲近,这次居然会放下架子,属下还以为他这是在向尚书大人示好。”
“呵。”
薛明纶哂笑一声,缓缓道:“沈望只是在本官面前故作姿态罢了。他若不近人情,本官倒相信他会公事公办,偏偏他是这种温和的姿态,让本官嗅到一丝危险的味道。”
见他陷入沉思,书吏不敢多嘴,安静地站在一旁。
良久过后,薛明纶睁开双眼说道:“先前贾对齐环说了什么?”
书吏低声道:“回尚书大人,当时属下离得有些远,听得不甚真切,不过从齐环后续在都水司的安排来看,贾应该是在怂恿齐环对抗查办处。”
“果然一到这种时候,阴沟里的老鼠就按耐不住。”
薛明纶面色如常,工部四司的郎中除去顾衡,其他三人都是他亲手提携的心腹,但他懂得月满则亏的道理,总不能真把工部变成他的一言堂,因此对于其他势力往工部安插几个亲信这种事,他素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书吏斟酌道:“尚书大人,要不要同齐环说一声?”
薛明纶摇头道:“不必。”
他没有过多解释,这次是天子要查都水司,杀一批人抄一批家,哪怕这会影响到工部的正常运转,但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违逆圣意。
否则连宁珩之都保不住他。
至于那位沈钦差……
薛明纶沉吟道:“沈望肯定不甘心只查都水司,齐环等人在他手上坚持不了太久,既然有人想浑水摸鱼,那你便将消息放出去,就说钦差大人已经发现很多线索,他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书吏很快反应过来,尚书大人这是要坐山观虎斗,一如他先前借薛淮之手对付顾衡。
既然沈侍郎想一把火烧到整个工部,那就让他见识一下这座衙门背后藏着多少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
书吏暗自冷笑一声,他当然知道水有多深,因此对薛明纶敬佩地说道:“请尚书大人放心,属下定会妥当办好。”
“你下去罢。”
薛明纶摆摆手,再度陷入沉思之中。
书吏恭敬地退下。
薛明纶仔细斟酌各种细节,脑海中忽地浮现薛淮的身影,以及方才书吏所言薛淮在都水司的所作所为,不由得轻声自语道:“看来得再送你一桩机缘,就是不知你能否把握得住。”
……
暮色茫茫。
查办处临时衙署的正堂内,十余位官员济济一堂。
沈望端坐主位,面色平静地听着刑部主事方既明的禀报。
“从今日初步的问询来看,工部都水司的官吏们显然提前做过串供。对于那些无法狡辩的过错,他们全部推到顾衡的头上,对于一些模糊不清的问题,他们一律推脱不知情。”
方既明神情肃然,言简意赅地说道:“侍郎大人,若不动刑,下官无法令他们开口。”
虽说那些官吏都是秋后的蚂蚱,但他们终究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在还有希望之前绝对不会老老实实地交代问题。
方既明即便有一双火眼金睛,面对这种滑溜的老官油子,很难仅凭口头上的质问就让对方屈服。
沈望看了他一眼,说道:“陛下只是命我等调查,在没有找到确凿证据前,我们总不能直接把那些官吏当做罪犯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