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人以一种斩草除根,竭泽而渔的感觉。
这真的只是为接下来武兴军的到来而作准备吗?
刘淮甚至有种感觉,如果再这么让朱家与知县胡作非为下去,也不用忠义军来攻了,说不得沂水县自己就会爆发民乱。
如果到了这里,还只能说朱天寿是周扒皮一般的人物,虽然也是罪大恶极,少不了那一刀,但对忠义军进取沂水县却是没有什么大碍的。
直到日头偏西之时,刘淮等人靠近城池,路过几辆从城池中驶出的大车时,他猛然反应了过来。
不待张白鱼等人的询问,刘淮径直拨马回头,拦住了那几辆散发着恶臭味道的大车。
驾着大车的青壮当即色变,想要去摸腰间兵刃,但见到拦路的是弓马俱全的骑士后,瞬间停止了所有动作。
且说,这年头掏大粪也是门好营生,因为这是城市需要将这些秽物排到城外,而城外的农田又需要用沤肥来肥田,属于两头赚的买卖。
最妙的是,只要有人,这门生意就可以一直做下去。
当然,这种腌却赚钱的生意,虽然大人物不会抢,但一些腌人物却管不了那么多,组成了黑道性质的行会,在城内进行垄断。
但说来说去,这些人终究还是地痞流氓而已,最多也就是消息灵通一点,下手黑一点,哪里敢与正经军士耍横?
很快,一名老成面善的中年人就迎了上来:“小老儿有礼了,不知道官人们有何吩咐?俺们有什么地方可以效劳?”
刘淮依旧是一副小爷趾高气扬的模样:“卖大粪吗?”
中年人一愣,张了张嘴,不知道从何回答。
然后半串钱就砸到了他怀里,刘淮不耐烦的说道:“卖他娘的大粪吗?”
“卖,卖,卖。”中年人连忙说道:“只是不知道官人要多少?又……又为何是官人这种人物来买?”
刘淮在面前挥了挥马鞭,犹如在赶苍蝇:“别提了,我那岳丈家中不知从哪里找了许多异花,前几日阴雨坏了几朵,可把我岳丈心疼坏了。
其余异花情状也不太好,有那老成花匠说,得用健马的大粪来激一激长势。
这本来也不关我的事,但今日正好看见你们这腌生意,也就随便问问。”
中年人听到一半就已经放下心来,心知道这公子哥不是在闲得蛋疼来消遣他,一想到有钱赚,却是连连点头:“有,健马大粪也有,不知官人岳丈家在何处,又要多少,俺们明日就送过去。”
刘淮上下打量了此人两眼,冷笑出声:“你莫非没听到我说的,要戏弄于我?我要的是健马的大粪,你可千万别说你们这群净街把各类大粪都分开放好,各类秽物杂在一起,弄坏了异花,卖了你也赔不起!”
中年人听到一半就已经如同打摆子般摆手,到了最后见到几名骑士凶色显露,更是直接跪倒在地:“万万不敢欺瞒众位官人,如前几日来寻俺们,俺们自然是拿不出来。可这几日时,县衙与朱三官人家中突然有许多马粪运出来。马粪太多了,往往直接装满大车,所以绝不可能掺杂。
实不相瞒,俺们这十大车中有三车全是马粪。”
“哦?”刘淮翻身下马,好奇说道:“打开一车,让我看看。”
中年人见刘淮一副要尝尝咸淡的模样,不由得又是一怔:“官人这种人物,何苦……”
“你他娘的废什么话。”刘淮用马鞭点了点中年人的肩膀,随即又嫌弃的甩了甩马鞭:“乃公八岁的时候就已经骑马了,为照顾宝马直接睡在马厩旁也不少见,还怕马粪?”
中年人不由得看了一眼刘淮那被斗笠盖住的头发,心中一动:这个官人莫不是学了汉话,习了汉俗的女真人吧?
事实上,当听到刘淮自陈睡在马厩旁时,不止面前中年人如此想,就连那一直握着马缰绳驾着马车的青壮也是眼前一亮,上下打量起刘淮来。
当然,这话一出,中年人自然也不敢再说什么,连忙忍着恶臭,将粪车上的破布掀开,从其中随意掏出几个湿漉漉的马粪蛋,展示给了刘淮。
刘淮扬了扬下巴:“掰开。”
中年人不敢多言,将几个马粪蛋掰开。
其中果真有没有消化完的豆子。
第180章 抽丝剥茧寻根由
刘淮心中的猜测已经被大略证实。
他其实在见到那赵八从马粪中找豆子的时候,就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但一时没有理清头绪。
刚刚刘淮闻到大车上的恶臭时,才反应过来。
豆类算是精饲料,在这人都快吃不饱饭的念头,就算有豆子,一般人如何敢给马儿吃呢?吃点草料得了。
当然,豪强大户还是会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但豪强又不是军队,吃豆子的马儿多了也就几十匹而已,总不会多到赵八从马粪中找豆子都找出经验来。
而且,那一包大粪怎么来的?总不能是赵八啥事不干,一直跟在某匹马屁股后面吧?
只有一个可能,有个战马聚集的地方,或者说曾经聚集的地方,在这里为了养膘,给战马喂了精饲料,然后粪便堆积,再让乏粮的百姓发现。
这个战马曾经聚集的地方,一定不是在城中!
赵八看起来就不像是能交得起进城税的人!
而从金军的角度上来说,他们既然是想藏匿兵马,就肯定不会让寻常百姓接近。
再结合刚刚从城中拉出这么多马粪来看,金军一定是在周遭山坳里集结后,再隐秘进城的!
城池不好进,但一定要找到金军一开始集结之地,从而以战马数量来判断金军来了多少!
将有些味道萦绕的推理过程在心中绕了一圈之后,刘淮又如同找茬般对中年人言道:“这确实是马粪,但我咋知晓这是健马的马粪?”
若寻常人这么没完没了,中年人早就翻脸走人了,而且高低得放句狠话:你他娘的爱买不买。
但面对四名人高马大的骑士,中年人还是决定咽下这口气,低眉说道:“俺确实没见过那些马儿,但官人您想想,几大车的大豆运进去,几大车的马粪运出来,不是健马如何能吃得如此之多?”
刘淮冷笑:“你这厮没有亲眼所见,就敢在这里大放厥词,诓骗乃公,我又不是没来过这沂水县,哪来得那么多健马?”
说着,刘淮回头望向身侧骑士:“这些都是贼厮,给我全都打杀了!”
张白鱼等人作势拔刀。
那中年人没想到刘淮说翻脸就翻脸,连忙又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叩首。
而一直坐在粪车上驾车的青年也连忙下车,大声呼喊:“官人在上,俺们确实没有亲眼见到,可确实有健马,而且俺还清楚,健马是从北面大朱庄再北边来的。
几日前,俺去大王庄那里送大粪,就见大朱庄的刘大老实拉着一车马粪,俺还以为是有人抢生意,就上去吓唬了一下这厮,他却说是从北边拉过来的。
当时俺赶着去送大粪,就没惦记此事,现在想来,应该就是群马在彼处歇息,留下些大粪,让刘大老实拾了。”
刘淮这才满意挥手,示意张白鱼等人住手:“行吧,这也算是个说法。哎,那个谁,回去之后把马粪备好,到时候会有人找你们,让你送到该送的地方。”
说着,刘淮又是扔出几串铜钱:“这是定金,别给乃公耍花招。都是有根底的,跑得了道人,跑得了道馆吗?”
中年人有心想要攀附一下,想说干脆直接送到令岳家中得了,但见到三名骑士依旧将手放在刀柄上,终究不敢再言,只能唯唯点头。
刘淮同样满意,如同做完一些了不得事情的纨绔般,驱马缓缓而去。
直到几骑的身影远去后,中年人才被青年搀扶起来,叹了口气:“阿典,今天多亏有你,不然别人不好说,俺这当头之人却少不了吃上一刀。”
“张伯说得哪里话。”唤作阿典的青年叹气出声:“这鬼世道,天天刮地征粮,没准明天百姓没吃的,咱们连大粪生意都没得做。不报团又能如何呢?”
一句话说着那张伯连连点头,阿典却是望着刘淮远去的方向想了片刻才说道:“张伯,照这么个破家灭门似的征粮方法,俺估摸着三四日内就会出大事,百姓不是往山上逃命去,就是要起乱军造反,俺想先跟那伙子贵人攀个关系,关键时刻,咱们污帮也好有个去处,哪怕为奴为婢,也比莫名其妙的死了强。”
张伯摇头:“阿典,你莫要生事,那伙子人可不是什么善人……”
阿典同样摇头:“张伯,现在不是什么可以挑挑拣拣的时候。沂水县所有人都在油锅里了,不能因为藤蔓带刺就不抓了。”
张伯想了想,猛然跺脚:“那好!你且去!帮主那边俺替你担着,但无论成功与否,一定要护好自己,大不了磕头赔罪,须知道好死不如赖活着,年轻人别把脸面看得太重。”
絮絮叨叨的说罢,张伯把拉着粪车的骡子解下,将那阿典推上骡子,他则是直接将大车上的套索套在身上:“阿典,走吧,要去快些去。”
阿典骑在骡子光溜溜的背上,竟然还能稳稳当当的回头抱拳,就在他一抖缰绳将要离去时,却听得张伯复又补充道:“阿典,你可记住了,若那几个贵人不是女真人,你千万莫要提你女真人的身份。”
阿典重重点头。
这厮随后骑着骡子径直向东,紧跟着刘淮等人的脚步离去。
然而行进了不过两里,阿典就发现这一行马蹄子并没有一直向东,而是在走过几条岔路后突然转而向北。
直到这时候,阿典还没有觉得这四人有什么问题。
然而当他跟着马蹄印远远的绕过大朱庄,来到县城西北方的丘陵地带时,阿典却突然反应了过来,并且勒住了缰绳。
夕阳西垂,昏暗的日光将矮丘的影子拉得老长,在矮丘与矮丘之间的小路上,阿典冷汗如雨而下。
结合那伙骑士所行进的方向,阿典突然意识到,对方似乎一开始的目的就不是要买什么马粪,而是要打听出马粪的来路。
这些贵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还当是哪来的小耗子,竟是你这厮?怎么,卖大粪有瘾,来到源头进货?”
阿典还在犹豫,却听到身后传来了几声冷笑,不由得汗毛倒竖,牙关直颤。
他回头望去,却见挡住来路的正是那刚刚一直问话的官人,而这时候几声马蹄响起,其余的三名骑士也从拐角处现身,将阿典的前路堵死。
与之前嚣张跋扈不同,此时四人皆是面沉似水,只是擎着兵刃,冷冷来看。
阿典见状,自然不敢硬闯,只能横下心来,跳下骡子后重重叩首:“诸位贵人,俺叫阿典论,是临潢府阿典部生人,还望诸位贵人看在同族的分上,救俺们一救。”
说着,全名为阿典论的女真青年叩首不止,额头上顷刻间竟然渗出血来。
堵住阿典论来路的,自然就是刘淮了。他此时虽是保持了遇事不惊的面容,但内心却是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这厮莫非是哭错坟了吧!
第181章 止戈为武存仁心
当然,无论刘淮还是张白鱼都是心思剔透之人,听了阿典论的言语,如何不明白这厮是将他们当成女真贵种了呢?
所谓全面汉化是十二世纪少数民族的唯一出路,这并不是一句虚言。
女真人早就开始大规模汉化了,就比如当今的金国皇帝完颜亮,诗词写得比一般儒生都要好。再比如被完颜亮弑杀的前任皇帝完颜,在疯掉之前也是像书生多过像胡人天子的。
如同髡发、辫发之类的发型脱离了渔猎放牧环境,除了丑之外几乎毫无用处,所以除了一些年纪比较大的女真人,新生代中汉人打扮越来越多,就算留着辫发,往往也不髡发,只是将头发梳成两股鞭子了事。
正因为如此,阿典论才会因为刘淮说了一句从小跟良马厮混,睡在马厩旁而觉得他是女真人了。
一来,女真人以骑兵立国,贵种子弟的确有这种习惯。
二来,阿典论确实已经无路可走,抓着根稻草就得死马当活马医。
“阿典论?阿典部?”刘淮嗤笑出声,既没有澄清身份,也没有询问对方身份,只是冷着脸说道:“你这厮是什么身份,也敢让我出手相救?你家猛安叫什么?我非得问一问他是如何治民的!”
阿典论有些茫然的抬头,却又迅速低头:“俺们猛安谋克,早就没了……”
张白鱼接口道:“竟然还是个逃户?该杀!”
他说这话是有原因的。
因为按照猛安谋克制编成的百姓,无论女真人、汉人、奚人、渤海人、契丹人,理论上全是军户,平日里受恩养,战时就应该抽丁上战场,以报国家。
普通百姓当逃户不算什么,可猛安谋克户们就会犯大忌讳。
阿典论连连摆手:“不是俺想当逃户,而是俺们猛安整个都没了。”
“什么叫整个都没了?”
“前几年开山赵之乱的时候,汉儿造反,整个莒州的猛安谋克户几乎都被一扫而空,俺们这些人逃出来,又饿死不少,能活下来就已经不容易……”
张白鱼冷然打断,激愤出言呵斥:“你们平日欺压汉儿,岂不是当有此报?”
阿典论眼泪都快流下来了,也没觉得话头有哪里不对:“俺们的老家在临潢府,平日日子过得还不错。可十几年前官家莫名其妙的烧了俺们的房子,踩踏了俺们的青苗,说南边有金山银山等着俺们,就强行将俺们阿典部迁到山东,路上就死了几百人。到了山东后,俺们阿典部就被分散编成了猛安谋克户。
俺们这一猛安上千人被撵到莒州,划了一块地,说以后俺们就是军户了,牛马羊种全不给,说莒州知州会安置,可俺们等了一年都没等到,好不容易摸清了墒情后。又是开山赵之乱,女真国族无论男女老少,落到他们手里一律死光!
俺护着些族人跑到山上才逃过些许,等事情平了,俺们回到庄子,发现没跑的全都死光了,建的屋舍也全都被烧了。”
说到这里,阿典论已经泣不成声:“贵人在上,俺不敢说俺们阿典部就真的没有与汉儿起过争执,也不敢说没有一两个腌货害过汉儿,但俺们部,外加安置在周边的女真国族,真的只是在开垦荒地,努力活着而已,俺们也不想来山东啊!为何俺们要落得如此下场。”
听到最后,张白鱼与其余两名骑士已经相顾失色。而刘淮更早,他听到一半时就已经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