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淮点头:“宋国自然是有豪杰,但宋国的豪杰一边与朝中的奸贼拉扯,一边准备与金贼作战,哪有心思与闲力管山东的事情?”
此话一出,四名天平军将领脸色各异,分外精彩。
辛弃疾脸色严肃,想要说什么却又强自按捺住;李铁枪脸色不变,而他身侧的张安国却是跃跃欲试,竟然有兴高采烈之态。
耿京脸色却是非喜非愁,又是似喜似愁:“刘老弟,俺实话与你说。俺是没有甚大志向,只想能够回宋国,当个富家翁。俺就不说在金国围剿下,如何能建立基业,俺就问,俺如果真的割据了一两州,到时候宋国如何能容俺?宋金皆是敌人,那天下之大,俺也无处可去了。”
刘淮正色以对:“若金贼攻宋能一鼓而下,那结果自不必说,咱们宁死不降,奋死抗金即可。如果金贼与宋国相持,甚至宋国能大破金贼,那宋金正式开战,耿大头领携一州之地南下归宋,宋国岂有拒之不纳的道理。”
“若耿大头领不想受到猜忌,那届时让宋廷委任流官即可,若到时还有雄心,则自请到别处领军,若只想过些富贵日子,去江南当个京官,封个爵位,自然也是极好的。”
耿京缓缓点头。
这话倒说的在理,因为按照政治常识和朴素认知,受到猜忌的一般是听调不听宣,甚至不听调也不听宣之人,哪里有听调又听宣之人被猜忌的道理?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耿京探出身来,握住刘淮的手诚恳说道:“刘大郎,你看俺这副样子,也晓得俺没几分见识。请刘大郎稍稍盘桓几日,俺也要留出空来与俺的心腹做些商议。等到攻下费县后,俺再与大郎作交待,如何?”
刘淮自然也不指望一番话就能让耿京这么一支连军事集团都算不上的团伙改变既定路线,所以也就点头应下。
耿京唤来一名唤作邵进的亲卫,让他带着刘淮先去吃饭、饮马。
刘大郎觉得邵进此人名字耳熟,还没想起来此人是谁,心中的另一个疑问就冒了出来。
“耿大头领,有一事事关军略,我也不知道该不该问。”
“大郎且讲。”
“为何不走莒州然后沿沂水南下,而是非要越蒙山呢?”
耿京笑了笑:“俺还当是啥大事,没啥别的原因,只是因为路近。”
刘淮一怔:“只是因为路近?”
“只是因为路近。”
刘淮无言以对,心中不由得对天平军高层军事素养的评价又下降了点,拱手告辞了。
而刘淮走后,李铁枪迅速皱眉问道:“耿头,为啥不告诉刘大郎,咱们是为了少糟蹋些地里的庄稼,而专门捡偏僻的路走呢?何苦平白让刘大郎看轻了咱们。”
耿京瞥了李铁枪一眼:“俺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俺是真觉得这条路近。至于什么少糟蹋庄稼,哪条路好走难走,这是辛五郎的说法,俺可不懂这些。
再说了,沂水两岸的庄稼就是庄稼,安子河两岸的庄稼就是杂草吗?大军行进总归是要糟蹋百姓的,俺哪里会因为这个就沾沾自喜?
刘大郎看轻就看轻吧,俺本来也不是啥英雄人物,不怕这个。”
见几个心腹默然无声,耿京复又一叹:“都说说吧,刘大郎这番话你们怎么看?”
“大哥,这刘大郎不老实。”张安国当先出言:“一开始,俺的确有所心动,可刚刚才想明白,若咱们落下根,无非是在泰安州外加沂州西北这两块而已,正好在他们忠义军西北面,金贼来打时,断不会越过咱们去打忠义军的道理。咱们就等于给忠义军垫刀头了!娘老子的,这忠义军义气在哪里了?!”
张安国越说越气,到最后几乎破口大骂起来。
辛弃疾沉默片刻,见其余人的目光都看向自己,终于言道:“刘大郎的确不老实,却不是张七说的那种不老实。”
“怎么说?”
见到公认的智勇之士给出了自己的论断,耿京精神一振,连忙询问。
“刘大郎所说的无非就是求生与壮大两条路,就看耿节度选哪一条了。”
“咱们现在所走的路是求生,如同古往今来所有流民、流寇、流匪一般,只为了乞活。但说的不吉利一些,这种乞活军无论声势闹得如何浩大,除非能被大国吸纳安置,否则结局一定是不得生路的。”
“而另一条路是壮大,在一方土地建立根本,建立制度,期间一定是会被强敌扫荡的,可如果能撑下去,这一方土地足以成基业,成大势。就如同那汉末的刘玄德,不管往日多么狼狈不堪,可一旦得了半个荆州为根本,就能三分天下,立足当世。”
“所以,亘古以来,凡是能称王建制,割据一方的,无一不是努力在走第二条路。这正是求生者不得生,壮大者才有一线生机。”
耿京听到此时,连忙摇头:“五郎,俺没有什么当公侯王爷的野心,只想带大伙活下去而已。”
辛弃疾又是沉默片刻,方才艰难作答:“这才是刘大郎不老实的地方。耿节度须知晓,人是会变的。
还是那汉末三国,曹操置五色棒打死奸宦叔父时,何尝不是想做大汉忠臣?然而后来又为何篡汉了?无非是有了地盘,有了效忠的部众,有了强大的军队后,觉得天下事不过如此,这江山姓刘的能坐得,他姓曹的自然也能坐得。”
“耿节度。”辛弃疾正色言道:“到时候,你有两三州之地,有数万兵马,有我,有大铁枪,有张七这样的人誓死效忠,你真的能安心去放弃一切,去当富家翁吗?退一万步讲,到时候,你愿意,我愿意,他张七能愿意吗?张七的部下呢?”
张安国觉得辛弃疾这厮八成是在针对自己,当即就要作色。
耿京却笑着摆手:“说远了,说远了。五郎,现在还是要求生的。”
辛弃疾再次沉默,他今日沉默的次数比过往十天还多,良久之后才说道:“那就先拿下费县,然后咱们在沂州立足,拿着今日刘大郎的许诺与忠义军说个一二三,底线是与他们以沂水中分沂州,互为守望,攻打金贼,如何?”
耿京捏着络腮胡子,连连点头。
辛弃疾见状,犹豫一下终于还是咬牙说道:“等安定下来,我要处置一批匪类,望节度首肯。”
张安国在旁边听着大恨。
他已经知道前几日就因为他给耿京献上两名美人,辛弃疾就想处置他的事情。
此时听到处置两个字就烦。
处置匪类?
谁是匪类?
他妈的这大青兕没完没了了是吧?!
耿京则是继续连连摆手:“五郎,总归相识一场,好聚好散便可,为何非要杀人呢?
对了,五郎,俺这里有个要事要给你,蒙山可不是好过的,那些废物不乱就见鬼了,你可得替俺看好了,若出了事,你的辛字军可能还得忙活。”
见耿京再次强行把话题拐开,辛弃疾也只能轻轻叹气,拱手听令了。
“大铁枪,张七,你俩也别闲着,咱们三军虽然凑一块了,可还一堆事呢。”
李铁枪与张安国也同时拱手。
三人离开帅帐,张安国留在最后,见其余两人都走了,他又三步并两步来到耿京身畔。
“耿大哥,那姓辛的不安好心。”张安国没有隔夜仇,直接对着耿京进起了谗言。
耿京也没惯着他,直接皱眉:“滚滚滚,他妈的一个个没事找事,真闲得慌去马厩把马粪挑了。”
“不是,大哥,姓辛的一边说立业艰难,一边又劝立业之后让大哥去当富家翁,这是什么道理?”张安国大急:“合着苦全让大哥吃了,却不让大哥享福,其心当诛!”
耿京听到这里直接不耐:“滚蛋,张七,你他娘的再胡说八道,那些马粪你也别挑了,老子拿马粪堵你一嘴!滚滚滚!”
张安国终于闭嘴,讷讷而退。
耿京又在帐中呆愣坐着,许久之后伸出手来,看着宽大手心处的指甲印。
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在刚刚刘淮与辛弃疾说‘基业’‘王侯’之言时,耿京的拳头只有紧紧攥起,才能压制住内心的激动与蓬勃升起的欲望。
这力道如此之大,以至于在掌心留下一排深深的指印,久久不消。
第116章 天平军应创太平(三)
事实证明,正如耿京所说的那样,天平军这支说兵不是兵说匪不像匪的流民集团,就算没有敌人来攻,自己也会出乱子的。
在八月七日这一日,早上就早早开完了军议,确定了各军先后。
因为辛弃疾与李铁枪的部众不再当开路先锋,而是要与中军汇合,就开始扎营等待中军。在这前后位置转换的期间,混乱也就不可避免的产生了。
然而与所有人想象不同的是,这场混乱迅速突破了天平军高层底线。
说不清混乱是从哪里开始的,只知道第一场大规模冲突是从平山胡所部与如林军之间产生的。
如林军为了等待中军,直接在官道两侧扎营。而平山胡趾高气扬的带着近三千兵马行军至此时,直接让如林军再靠边点,为大军让开道路。
李铁枪的副将也是天平军中的老人了,哪里管这个,当即嗤之以鼻骂了回去。
原本平山胡被刘淮揍了一顿,本身就憋着一股邪火,双方迅速推搡喝骂了起来。
本来到了这一步,无非就是‘老子就不让路,你爱过不过’与‘老子就是得过,你爱让不让’的冲突。
可平山胡所部的队列本身就不齐整,这安子河畔的官道又是年久失修,相对狭窄,两千多人一起过,就难免会拥塞,难免踏过如林军的营寨。
偏偏如林军的营寨修得也十分差劲,别说木栏望楼,连壕沟都没有挖,鹿角都没有设。整个营寨四面大开,犹如公共厕所,让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平山胡所部大多是匪兵出身,偷鸡摸狗惯了,这拿两支箭,那拿三块饼,很快在大头兵之间就起了冲突。
而这些大头兵可不会像这个头领,那个副将般有所克制,先是骂,吃亏了叫人,人多了壮了胆量,自然就会动手。
先是用拳头斗殴,出了人命后直接亮了兵刃,厮杀起来。
待到基层军官们发现不对,开始弹压后,却又被混乱裹挟其中,成了混乱的一部分。
直到各自将军亲自下场,才把混乱平息。
平山胡所部直接死了三十人,轻重伤兵足有一百。
如林军毕竟是精锐,死伤加起来竟然还不到五十。
平山胡的鼻子差点没有气歪。
然而事情还没有完,须知道平山胡与如林军是在官道上斗殴的。
这些乱军乱乱哄哄的直接把安子河西岸的官道彻底堵塞,身后的几支部队也被堵着难以前行。
偏偏因为天平军建制不全,根本没有军使、幕僚等人管着信息传递,这也就导致了前面的军队已经被堵住了,后面的军队根本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行军依旧。
最终安子河西岸发生了大堵车。
真的是堵车,因为队列中是有许多辎重大车的。这些大车灵活性差,根本没办法机动,想走田垄都没法走,堵住了那就是彻底堵死了。
这么多支军混在一起,一些犯罪事件也就层出不穷了,偷盗、抢劫、强暴甚至杀人屡见不鲜,再加上说是随军家眷,其实就是流民的普通百姓参与其中,老人闹孩子哭,使得场面骚乱一时。
就是在这样一幅即将失控的场面中,刘淮与辛弃疾赶到了现场。
在刘淮的冷眼旁观中,辛弃疾展示了冷酷的一面,他带着亲卫几乎是一路前行,一路杀人,路过一军则整顿一军,终于在天色将黑之时,将安子河西岸安定了下来。
安子河并不宽阔,东岸的辛字军之前见到西岸乱起来的时候,就知道要坏事,偏偏将主不在,辛字军的几名将领只能尽量不让混乱在东岸也蔓延起来,扎营之时远离了官道。
在东岸行军的孙黑虽然也是山贼出身,却是个守规矩的坐匪,见状自然不会没事找事,去触辛弃疾的霉头,也就顺利通过,相安无事了。
可这样一来,到了夜间,原本齐头并进的东西两支兵马就拉开了十几里的距离。
这是个十分尴尬的距离。
说近吧,的确有些脱节;说远吧,也就是一个时辰的路程,在友军的支援范围之内。
同样有些尴尬的,还有陪同刘淮一起看完全程的邵进。
这厮作为耿京的亲卫,还是有些政治眼光的,他知道将这种混乱场面展现给盟友是多么大的篓子,可辛弃疾与李铁枪这两人都不管,邵进这种身份也自然也不好说什么。
然而见刘淮表情越来越严肃,邵进还是忍不住开口:“刘太尉勿怪,这不是辛将军酷烈,而是此时确实别无他法。”
刘淮瞥了邵进一眼。
他板起脸来不是因为辛弃疾做的事,而是终于想起来邵进这厮是谁了。
在原本历史上,就是张安国与邵进二人在辛弃疾南下向宋朝求取封赏时,杀了耿京,投降了金国。
然后才引出了辛弃疾百骑踏敌营,生擒仇人归的故事。
今日一天之内就把这两个叛徒见全了,也是运道。
当然,正如之前面对张安国时那样,此时刘淮自然也没有立场去处置对方,闻言只是叹气:“我不是在想辛五郎酷烈,而是在想,你们天平军的元帅将军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太软弱了。”
此时辛弃疾与李铁枪的距离也不太远,事实上,这百余骑基本上都是这两人的亲卫,刘淮等人被夹在其中,形成了一个小团体。
毕竟,虽然天平军不会限制刘淮走动,可也不会让他满世界乱窜。
“软弱?”邵进愕然,揉了揉额角,目光看向辛弃疾的战马鞍鞯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