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则完颜雍如何上位?
想到这里,乌古论元忠直接瘫坐在地,嚎啕大哭出声:“陛下崩了!陛下崩了!”
这厮虽然干打雷不下雨,却将陛下崩了四个字喊得字正腔圆,让周围军兵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而完颜奔睹与乌延蒲卢浑却皆是疲惫的看着这一幕,没有阻止,也没有赞同,只是看着而已。
这两名从完颜阿骨打时代就活跃的老臣已经看不清来日局势的发展了,在即将到来的政潮波涛之中同样身不由己。
完颜亮的折腾是平等的,不仅仅是地主豪强,平民黔首,就连宗室国族都被折腾的很惨,在孤注一掷失败之后,两名老臣几乎同时丧失了对未来的主观能动性。
这就是俗称的如丧肝胆。
在史书中,许多名师大将在一场大败之后彻底颓废,乃至于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就是这般了。
乌古论元忠总归是年轻人,心气更高一些,在嚎哭许久之后,见两名老将皆是沉默,干脆起身,一边哭嚎着,一边唤来心腹,让他火速将这个消息告知完颜雍。
不惜一切代价!
告诉辽阳府的那群勋贵,不能再等了!现在就他娘的起事!
随后,乌古论元忠冲进了军营,用自己的印信,签押之后,就要唤来军使,让他们速速将完颜亮已死的消息传播出去。
然而有一人却是大踏步的入内,并且牢牢攥住了乌古论元忠的胳膊。
乌古论元忠恶狠狠的抬眼望去,却只见此人须发花白,年逾花甲,却是身强体壮,衣冠俨然,是一副汉臣打扮。
身为国族,乌古论元忠即便年轻,也是可以俯视一些汉臣的,然而面对面前此人,他还是连喝骂声都没敢骂出口。
原因无他,因为这名汉臣名字唤作张守素,资历甚重,父亲为辽国大员,官至节度使。张守素年少时还曾经参与过高永昌建立渤海国,最终投了金国。
他如今身兼数职,既是兴平军节度使,又是东京路转运使。
在如今这种局面的中,张守素相当于实打实的封疆大吏。
而他在朝中也不是两眼一抹黑,此人的族弟,就是当朝尚书令张浩,此时正在汴梁辅佐太子完颜光英监国。
张守素本人也不是什么凡人,性情醇厚刚毅,无论朝中还是地方,官员与百姓对他都是又敬又怕,以至于有种说法,只要犯了疟疾,将张守素这三个字写在纸上后贴身上,就可以痊愈。
而张守素在此地,也是因为他督促转运粮草,发现前线不对头之后,快马加鞭来到涡口,然后就听到了这般晴天霹雳的消息。
“张公,你为何拦我?”乌古论元忠皱起眉头,看着对方抓着自己胳膊的右手,冷冷来问。
张守素花白的胡须颤了颤,还是言道:“元忠你实在是过于急躁了。”
废话,这种事情不急哪里行?
心中这样想着,乌古论元忠却是反问出声:“哦?如张公所言,我该如何去做?”
“老夫与你一封书信,你带着去找尚书令张公,然后去见监国太子,涡口这边与徒单贞那里,老夫会想办法敷衍。”张守素语不惊人死不休,并且直指问题的核心:“你到辽东见到曹国公的时候,只提醒他一句,事态紧急却又不是那么紧急,契丹贼不能不灭!关键在于祖地一体,也就是仆散部与纥石烈部的支持!”
张守素虽然说的又快又多,但乌古论元忠还是瞬间就醒悟,并且大礼参拜:“若不是张公提醒,小子险些犯了大错,之前无礼之处,还望张公见谅。”
张守素言语中有几层意思。
第一个是身为太子的完颜光英还在,乌古论元忠此时大肆宣称完颜亮已经死了,难道就不怕在汴京的金国中枢官员立太子当皇帝?
就算完颜雍胜券在握,难道金国不要中原了?不要朝中精英了?到时候朝中衮衮诸公如何自处?
现在张守素给了乌古论元忠创造机会,让他跟尚书令张浩合谋,控制住乃至杀掉太子完颜光英,给完颜雍扫清障碍。
第二个是张守素作为转运使,可以插手地方事务,并且能用后勤来与大军作沟通。
跟随完颜亮的三万户已经彻底完了,但涡口还有些许兵马,徒单贞那里也有三万户,总归还是可以布防的。
第三个则是完颜雍本身的问题。
此时完颜雍并不是在辽阳府老巢,而是被纥石烈良弼裹挟着到了临潢府。
所以他不可能直接登基,摆在他面前的两大障碍。一是在他身边的当朝尚书左丞,纥石烈良弼;另一个则是手握重兵,依旧在襄樊鏖战的仆散忠义。
只要能搞定这两人,完颜雍就可以登基了。
甚至不用管完颜亮究竟是死是活。
而所用的手段,张守素也指了出来,第一是让金国辽东祖地都支持他;第二则是打败契丹起义军,不用全歼,只要打一场胜仗,就足以有威望来号令大军。
到时候纥石烈良弼也没有办法抵挡!因为他就算才华纵横身居高位,却只是姓纥石烈,而不是姓完颜。
尚书左丞的政治地位是朝廷中枢给的,而完颜雍则是代表着新的朝廷中枢!
待亲眼看着张守素将一封情真意切的书信写罢,并且封装在信封中后,乌古论元忠终于抑制不住,询问出声:“张公,我乃曹国公之婿,为他奔走实属正常,然则张公素来是刚直之人,为大行皇帝所提拔,为何要出手相助?”
张守素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说道:“老夫侍奉的皇帝许多,就连高永昌那厮老夫要示之以忠,可难道这天下就只有皇帝吗?百官呢?万民呢?他们难道就不需要忠诚与保护吗?莫要再论其他,尽量拉一些兵马,速速走吧!”
乌古论元忠对着张守素大礼相拜,随即捏着书信,转身就走。
第489章 兵灾雪后将生乱
绍兴三十二年,大年初一。
开年大吉。
而在曹家村中,却没有什么欢腾的气氛。
曹寡妇摁了摁胳膊,发现胳膊上陷下去一个坑久久没有平复之后,心中瞬间就陷入了巨大恐慌。
她记得小时候娘亲死之前,身上就是这般胖了一圈,如同暴饮暴食了一番一般,可怜当时自己年幼,竟然还以为娘亲偷偷吃了什么好东西,饿急之下当场哭闹起来。
自家女儿可比当时的自己懂事多了。
“阿娘,阿娘,喝水。”一个脑袋有些大的五岁小姑娘将一碗凉水端了出来,并且递给了曹寡妇。
“乖囡,赶紧回床上来。”虽然两人身上还有衣物,却在这种天气中难以支撑,只能躺在床上,钻进干草垛中,保持身上少有的热量。
小姑娘将凉水放在一边。
不是她不想烧一些热水,而是家中已经断粮断炊四天了,家中已经没有什么能烧的东西了。
“阿叔是不是不要咱们了……”小姑娘钻进自家母亲怀中,有些闷闷的说道:“俺……俺要是个男孩儿,阿叔是不是就会留下了?”
曹寡妇蹭了蹭闺女乱糟糟的头发:“不是这样的,阿叔只是出去找吃食,这般大雪,又能去哪里呢?”
其实曹寡妇心里也没底,只不过为了安慰女儿,也只能这么说了。
小女儿微微点头,似乎也是饿得紧了,又在母亲怀里蹭了蹭。
曹寡妇娘家在之前淮河一次小水灾的时候死得差不多了,她是逃难逃到和州西北,然后在这个山坳的小村中,与另一名不知道是哪里逃难而来的男子搭伙过日子。
可是好景不成,好不容易开垦了几亩田地,又被税吏找上门来,丈夫被带走之后就再也没回来。
曹寡妇只能在这乡村中苦挨。
不是没有人给她说媒,却都要先处理掉赔钱货,曹寡妇不肯,也就耽搁了下来。
然后,金军来了。
山里瞬间到处都是兵匪不分的乱民,局面很快就变得险恶起来。
前些时日,一个北方口音,唤作顾顺的男子逃到了山中,背着一筐炊饼来到了这个小村子,并且与村子里互相抱团的几户人家作了沟通。
到了这时候,曹寡妇就真的不能不找男人了,正好这男子没有跟脚却有些勇力,所以即便明知道男子在家乡有家室,在得到一些保证之后,第二日,两人就睡到了一个被窝。
礼义廉耻乃至于人类最基本的繁殖欲望在恶劣的环境中被压制到了最低,没有谁对谁错一说,都只是为了活下去罢了。
汉子带来的炊饼即便节省吃,几家一块也撑不了几天,也因此,在一场风雪之中,汉子拿走了家中的斧子,又借了根短矛,说是去打些柴,捕一些猎物。
然后就一去不复返了。
山中的乱兵与乱民越来越多,而且随着大雪落下变得更加躁动与猖狂。
没粮食了。
在前日邻居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向自家囡囡后,曹寡妇就用门插封了门,再也没有打开过。
但是,人的意志终究抗不过饥饿,在一阵恍惚之后,曹寡妇突然意识到,如果她不出去找一些吃食,那么最后的结局就是母女二人一起饿死。
思量片刻之后,曹寡妇无力起身,随后在衣服里面塞满了稻草,将家中最后一柄柴刀别在腰上,踉踉跄跄的打开了门闩。
“囡囡,我出去之后,你就把门别上,然后上床。不是我叫你,谁来也别开门。”曹寡妇捧起女儿的小脸,郑重嘱咐。
在女儿茫然的神情中,曹寡妇推开了房门,走出之后牢牢关上。
寒风瞬间灌入,却又被大门阻挡。
听到女儿将门闩插好之后,曹寡妇拎着柴刀,在积雪之中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行进。
寡妇门前是非多,身为一名女子,能守住些许家业自然是有些泼行的。
她拎着柴刀在小小的村子中转了一圈,在每座破烂屋舍前都停了片刻方才离开,她也知道有人在从门缝中向外看着也毫不在意。
在无声威胁了一番之后,曹寡妇继续拎着柴刀,向侧面的缓坡走去。
她没有打猎的本事,但如果能找到田鼠,找到田鼠所储备的粮食,那么她跟女儿就能撑过这一遭。
下雪的时候还不明显,但开始雪停了之后,气温变得很低,寒风顺着衣领灌到了脖颈之中,曹寡妇不由得将衣服再使劲裹了裹,却担心身上的破衣服会被扯烂,复又松了松。
田鼠在秋后已经被打了几番,所以曹寡妇没有往田里去找,而是向着靠近田地的一片小林子中寻去。
在满眼金星中,曹寡妇终于找到了一个田鼠洞,随后使劲挖了起来。
挖了不过片刻,突然听到远方一阵混乱,随后哭嚎声传来,曹寡妇回头望去,只见自家的小村之中,有浓烟渐渐升起。
曹寡妇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待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双腿已经不由自主的向村中跑去。
有乱兵进村了!
我的囡囡!我的囡囡!
然而还没有抵达村子,曹寡妇见到又是一些骑兵急速而至,号角吹响,兵戈齐至,与村子中的另一伙人开始了激战。
“顾二郎,这是那个村子吗?莫要又搞错了。”有士卒高声对顾顺问道。
顾顺眯着眼看了看,指着村口一棵已经没了皮的槐树说道:“就是这里,没错了!俺记得清楚!”
顾顺毕竟是山东人,他在两淮属于他乡作异客,处处为流民,前几日被完颜王祥俘虏之后,又带着金军在黑夜中狂兜圈子,早就迷了路。
找错了好几个地方,直到今日方才找到的路径,寻到了向导。
带队的丁大兴对着身后的士卒说道:“管他是不是要找的村子,该披甲的披甲,既然有乱军进村,咱们不能置之不理,庞三,等会儿你带头,杀进去。”
刚刚说话的士卒满不在意的点了点头,随即带着自家一个十人队驱马径直冲了过去。
“他娘的别伤着百姓!”丁大兴刚刚嘱咐了一句,随后又摇头说道:“顾二郎,你是有大功之人,但这是军中,即便在都统郎君面前挂了号,却还是要听从俺的军令,晓得吗?”
顾顺连连点头:“这是自然。”
丁大兴点头,随后一挥手。
三十余名甲骑开始了冲锋。
来到这个小村子中打劫的乱兵总共也就二十多人,才扔了两个火把,攻破了两家门户,就遭到了如此凶猛的打击,当即就懵了。
本身这些乱军也不是精锐宋军,甚至其中有几人是半民半匪,哪里是靖难军的对手?
只是一照面,射杀了几人,乱军就乌泱泱的四散而逃。
“追过去!一个都不留!”丁大兴大声指挥着,随后又指了指已经开始冒浓烟的几间房舍:“来不及救火了,人先都撤出来!快!”
“你……你回来了……”顾顺正在凭借记忆寻找曹寡妇家,却只听到身边有个怯怯的声音,回头却见到拎着一柄柴刀的曹寡妇,见到对方衣服中的稻草都跑掉了,顾顺不由得笑了一声。
他从骡子上蹦了下来,拍着骡子鞍囊说道:“俺带来吃食了,有肉干,囡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