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淮话声未落,就有些尴尬的发现,山脚靖难大军还没有建功,而山上陈敏所部却先动了。
“太尉,俺把人揪回来了!”
“放开我!放开我!”
一名粗壮的大汉拖着毕再遇的甲胄边缘,不顾他的挣扎,将其拖到陈敏面前。
陈敏此时没有骑马,甚至没有站立,只是端坐在马札上,处于一个地势比较高,让全军都能看见的位置。
毕再遇虽然年纪小,身高也比较矮,然而力气却是不小。而拖拽他的大汉又不敢真正伤了他,也只能走走停停,走得歪歪扭扭。
陈敏努力坐直身体,将目光从战局中拔出,放在毕再遇身上。
此时毕再遇满身都是血污,披膊与头盔已经不见了踪影,额头上有一道一寸来长的伤口正在汨汨流血,甲胄上插着几根箭矢,看起来应该没伤到皮肉。手上的长朴刀已经坑坑洼洼,刃口仿佛锯齿一般。
“这小子已经杀疯了,在前线谁的命令也不听……啊!!!”那名大汉刚说了一句,就被毕再遇反身一肘击在胸腹,虽有甲胄在身,却也有些措手不及,揪着甲胄的大手当即松开。
毕再遇如同饥饿的猛兽一般,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瞪着血红的眼睛,抄起朴刀又要向山下金军扑去。
“德卿!你过来!”陈敏端坐着没有动,只是高声呼唤。
毕竟是并肩作战多日的长辈,听见陈敏的话语,毕再遇稍稍清醒了一些,止住了脚步。
“你过来……”陈敏和颜悦色的说道。
待到毕再遇踉跄着走近过来,陈敏猛然抬手,给了毕再遇重重的一记耳光。
毕再遇站立不稳,摔倒在地,朴刀脱手。
随后毕再遇却没有站起身,而是趴在地上捂着脸,痛哭出声。
“清醒了一些没有?”陈敏咳了几下,厉声问道。
“我家大人……呜呜……”毕再遇涕泗横流,一时间话都说不清。
“你家大人是顶天立地的好汉,他的儿子只会撒泼痛哭吗?”陈敏攥了攥拳头:“老毕舍命让你活下来,你难道就要活成这个样子?将性命枉费?”
毕再遇用手撑起身子,闻言重重捶地:“杀父之仇,弗与共戴天!仇敌就在眼前,陈叔你说我能如何?不去阵前搏命,难道当个缩头乌龟吗?!”
眼见陈敏沉默,毕再遇摇了摇头,抹了一把脸,咬牙捡起朴刀就要再去阵前。
陈敏见状,也只能长叹一口气说道:“自古兵家有言,独子不征。更别说让父子同上战场,乃至于父死子继。为将者若是如此行事,那真真应该断子绝孙了。”
“但是如今形势所迫。”陈敏见毕再遇停住脚步回首静听,也只能将这场艰难的对话进行到底:“经此大战,我手下的斗将都已经死伤殆尽,而我自己也是大意中了暗箭,此时也只是强撑而已。”
“所以,接下来的大事,只能靠你了。”
陈敏说着,掀开罩袍,给毕再遇展示伤口。
陈敏左身侧的严重箭伤共有两处,一个在大腿处,是一记贯通式箭伤,此时箭矢已经拔出,伤口已经处理完毕,鲜血却依然透过纱布渗了出来。
更严重的肋下的箭伤,随军大夫也不知是否伤及内脏,只是将箭杆折断,连箭头也不敢拔出来,此时还血淋淋的扎在肉上。
若是平日,这些伤都好处理,唯独此刻尚在战时,为了不让军队崩溃,陈敏也只能死撑端坐于高地。
毕再遇稚嫩的脸颊抽动了几下,有心想要安慰,到了嘴边,也只能问上一句:“陈叔,我虽只是一夫之勇,然而却是不惜死的,有何大事,尽管吩咐。”
听到毕再遇说他不惜死时,陈敏脸上浮现一丝凄然之色。
毕家三代单传,若是今日让毕进父子都死在战场上,即使在军中历练多年,已经心如铁石的陈敏还是觉得不忍心。
毕再遇仿佛知晓陈敏的所思所想,站直身体,高声说道:“今日之战,乃至于金狗南侵以来,有多少人家灭门,全家死绝?我若能为我大人复仇,何惜此身?”
还处在变声期却因为喊杀而变得古怪的公鸭嗓十分好笑,然而话中的坚定还是让周边军兵凛然。
陈敏沉默了一下,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指着二百余步外的金军大旗说道:“那面武平大旗就是对面金贼的万户大旗,之前我居高临下看得清楚,正是那面大旗率马军赶来,老毕才没能撤回来。”
毕再遇呼吸瞬间粗重,目光如同喷火一般紧紧盯着那面大旗。
“金贼的万户都统肯定在那面大旗之下,援军虽至,然而他们必须得打穿金贼军阵,才能斩了那金贼万户,时间太长,变数太大。”
“金贼万户总管来到阵前简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合该咱们应该立此大功!”
“我的亲卫甲士还有二百能战的,全都给你。”陈敏这时也咬牙切齿:“给我把那个狗屁武平大旗夺过来!”
“喏!”
且不说陈敏与毕再遇如何奋起,二百步外的完颜阿邻也在时刻不停的观察着周边战况。
武平军已经陷入了全面被动防守的困境,然而死守从来不是金军的风格,即便是完颜阿邻答应了完颜元宜要吸引宋军的进攻,为其余部众争取时间,然而一味死守却只是取祸之道。
必须得先击破一部才行。
但是武平军处于劣势之后,筹码也不是许多,完颜阿邻清楚自己也只有一击之力而已,若不能成就大功,则必然会被趁势反扑。
届时连死守都不可得!
东边身后的靖难大军军容整齐,衣甲鲜明,军阵厚实,层层叠叠。老远一看就是一块硬骨头,肯定不能用最后一掷去砸这种铁板。
北边那面飞虎旗下铁骑纵横,摧枯拉朽,竟然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将大道清扫一空。吓得完颜元宜的威胜军都收缩防御了,武平军还剩下些精锐步卒在平地就是送死。
至于南方的那些水军,他们的确是军容不整、人数较少,甲胄也不太齐全。可武平军吃饱了撑的去攻击他们?就算将宋国水军全都摁死,武平军难道要从巢湖突围吗?难道要游着去庐州?
只能是西方龟山上的陈敏所部了。
这些龟山守军被金军压着打了两个时辰,却至今没有垮掉,坚韧程度超乎所有金军的想象。可完颜阿邻毕竟是宿将,从蛛丝马迹中已经发现陈敏所部的躁动。
而这种躁动就是军队失去控制的前兆。
此时的陈敏所部在完颜阿邻看来,就像是一栋摇摇欲坠的老房子,只要从外面踹一脚,就会轰然倒塌。
就在完颜阿邻犹豫是否要踹出这一脚的时候,这栋老房子里突然冲出来几条壮汉,誓要把外面踹墙的混蛋殴成猪头三!
陈敏所部全线躁动不假,快要崩溃也不假,然而陈敏却严令部下,却依然再次向金军发动了进攻。
龟山之上的宋军此时也是五味杂陈,有战斗的疲惫,有对金军的畏惧与仇恨,有对军令的愤懑,还有援军到来的振奋。
虽然夹杂着更是各样的情绪,然而军令就是军令,鄂州大军依旧严格执行了陈敏的命令,奋起余勇,全线进击。
这就是所谓的拖家带口一波流,也是宋军的最后一掷,若没有取得战果就惨了。在金军的反击下,陈敏所部肯定彻底完蛋。
所谓三军之灾起于犹疑,完颜阿邻只不过犹疑了片刻,就被宋军先手怼在了脸上。
唯独战争不是打游戏,没有谁先手谁一定会得胜这一说。
完颜阿邻没有惊慌失措,肃立在原地,昂然下令:“告诉刘苍宇,宋狗怎么打过来,就给我怎么打回去。我为他后援,只要他能挺住一刻,我就会亲自上阵破敌!”
命令既下,完颜阿邻当即拔旗向前,刚刚走了两步,只听见身后一阵极大的欢呼喧哗之声传来。
完颜阿邻当即皱眉回望,却只见龟山脚下极为严整的靖难大军突然分出数个较为松散的小方阵,一改稳扎稳打的作风,开始了狂飙猛进,穷追猛打。
靖难大军中的神臂弩手也开始发威,不顾及箭矢消耗,也不再顾及准头,只是扬弓抛射。箭雨之密集竟然让举盾防御的金军有溃散的趋势。
辛弃疾发动总攻的时间刚刚好,如同呼应陈敏所部反击一般。靖难大军前压,将惊慌失措的完颜谋贵压缩到龟山山脚这一狭长地带。
完颜阿邻只是沉默的看了片刻,随即转过头来,死死盯着龟山上的鄂州大军,从背上将大弓取了下来。
说实话,在这种精锐决战的战场上,甲士遍地走,铁骑不如狗,大刀长斧才是最好的武器。
铁胎弓威力再大,破甲能力再好,它也不是机关枪。每一次开弓都会耗费使用者的力气,乱战之中命中率再差一些,还不如拿着大刀挥砍来得痛快。
然则完颜阿邻除了统军万户、一军总管的身份外,也是军中有名的射雕手。
而这把雕刻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大弓,正是完颜亮赐给完颜阿邻,以示君臣之义必不相负的承诺。
既然完颜亮从来没有负过完颜阿邻,那此刻,完颜阿邻就必然会拿着这把大弓,以死相报知遇之恩!
“向前!”
完颜阿邻高举大弓,厉声下令。
他身边步行作战的亲卫甲骑也同时呼喝向前。
随着近三百精锐甲士杀入战场,完颜阿邻当面的阵线当即前突,刚刚袭杀下来的鄂州大军当即有了溃散的趋势。
可令完颜阿邻意想不到的是,金军两翼却被鄂州大军压制住了。
这其中既有作战多时,疲惫难耐的原因,更多的则是在被前后夹击的慌乱中,如同行军谋克之类的基层军官对局势产生了误判。他们根本没有想到,此刻不但不能防守,还要发动反击。
说来也是,完颜阿邻这种激进派都明白此刻该防守死撑了,更何况普通的金军呢?
就是这慢半拍的工夫,完颜阿邻的万户大旗已经越过了锋线,过于突前了。
隐藏在宋军攻势之中的毕再遇已经换上了一身新的甲胄,头盔还是有点太大,系了几次之后,依旧固定不住。毕再遇干脆将头盔弃掷于地,高举麻扎大刀,指了指百余步外的武平大旗。
“冲!”
没有过多废话,年仅十四岁的毕再遇再次当先。二百余精锐宋军甲士默默跟在其身后,人口俱衔枚,扑入金军阵型之中放肆砍杀突进,斜插着向完颜阿邻杀去。
直到三十余步的时候,宋军才吐出衔枚,齐声大喊。
“杀贼!”
“杀贼!”毕再遇同样放声大喊,他虽然身体健壮,然而个头却相对矮小,此时拿着一柄麻扎刀左突右砍,刀刀不离金军的下三路。金军往往只见到眼前人影一晃,大腿膝盖处就一阵剧痛,摔倒在地。
毕再遇脚步不停,让后续部队补刀,而他则是轻身上前,直指万户大旗。
完颜阿邻在五十步左右的时候才注意到这股宋军,连忙招呼亲卫上前阻挡。
且说到了统制官这个级别,一般都会聚集一伙心腹精锐亲兵,以作一锤定音之用。而这种亲兵队伍往往会根据将领的职责与性情的差异而有所不同。
陈敏作为成闵的副手,往往独领一军,什么脏活累活都得自己干,所以他的亲兵与雷奔部众一样,是十分万金油的校刀手。
上砍人头,下砍马蹄,什么都能砍。
他们身着重甲,手持长杆厚重的锋锐朴刀,奋力一击之下,即使敌人同样身着重甲,也会被砸得骨断筋折。
完颜阿邻的亲卫自然也不是凡人,本来也不至于连陈敏的亲卫都挡不住。可他们原本是甲骑,平日的训练、身上的武器装备也都是为骑战服务的。
这也导致了这些精锐甲骑此时合用的肉搏兵器只有骑兵锤而已。
然而两尺余长的骑兵锤如何能与五尺长的朴刀抗衡?
双方在完颜阿邻的面前厮杀在一起,却没有如同火星撞地球一般势均力敌,而是瞬间变得胜负分明。宋军势如劈竹一般将第一批迎上来的金军砍杀殆尽,竟一路冲到完颜阿邻身前。
完颜阿邻自然也不会畏惧,他手持大弓,用连珠箭的手法将女真重箭射出,杀到身前的数名宋军当即惨叫倒地。
毕竟是从小打熬筋骨的军事贵族,完颜阿邻即使凭借一夫之勇也不畏惧任何人!
完颜阿邻的亲卫此时也反应了过来,分出数十人持盾来到宋军的侧翼上风,随后又纷纷擎出弓箭,近距离将女真重箭射入宋军阵中。
不得不说,这一招起了奇效,宋军既然持双手朴刀,就不可能再拿上一面大盾。而步人甲虽然甲片层层叠叠,却依旧有防护不到的地方。
如同臂膀大腿侧肋等位置,一箭刺穿不至于会就此死去,然而绝对会丧失战斗力。
只两轮箭雨,宋军就有三十余人哀嚎倒地,趁此机会,完颜阿邻率亲卫甲士顶住了攻势,竟然还有反攻的余地。
而宋军却是凭借个人悍勇,直接挥舞朴刀,入阵绞杀。战事从这一刻开始变成了混战,持弓的金军无奈,除了少数射雕手还立在彼处定点狙杀之外,其余金军再次弃弓持锤,与宋军肉搏在一起。
毕再遇推开压在身上的宋军尸首,匆匆扫了一眼,发现三支女真重箭射穿了这名宋军的胸腹。
宋军的头盔掉落到一旁,毕再遇在这一瞬间就认出了这名将他扑倒,并用身体将毕再遇保护起来的宋军,正是之前将他从前线拽回来的那名赤膊大汉。
毕再遇眼帘低垂,只是沉默哀悼了一瞬,拾起大刀,继续向前杀去。
此时,他距完颜阿邻已经近在咫尺了!
毕再遇身材再矮小,到这个距离也还是被完颜阿邻发现了。完颜阿邻扬手一箭,直指毕再遇的眉心。
毕再遇早有防备,将大刀竖在脸前,用刀面挡下这一箭。
当的一声。
箭矢在刀面上划出一溜火星,斜飞到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