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春在一旁拱手说道:“都统郎君,此时是要撤军,还是继续在东关坚守?”
如果说杨春之前还敢拿腔作势的话,此时他连矜持都不太敢了。
大战之中建立威望只有一条路,那就是面对敌人之时能战而胜之。毕竟兵凶战危,而命才是最重要的,纵有千般许诺,万种优待,总也比不过能保全众人性命这一条。
面对已经变成一条火河的裕溪,权庐州知州杨春实在是有些畏服面前的年轻人了。
在这一串血淋淋的人命之前,年龄又算得了什么呢?
刘淮没有在意杨春语气的变化,而是坚决的说道:“撤,按照预定计划来做。已经有金军绕到身后了,现在不撤,就会面临前后夹击的局面,巢县才是决战之地。”
此时东关的百姓已经几乎全都撤到了巢县,没有撤往巢县的也进行了遣散,东关变成了一个军城,除了刘淮带来的百余士卒,就只有陈如晦的一千乡兵与杨春的三千残兵了。
东关北侧已经有了金军游骑出现,但水上却是安全的,以靖难大军此时舟船的运力,足以完成一次快速的撤退。
“遵令!”杨春大声应诺,然而陈如晦却是面露不忍之态。
毕竟是自己的家乡,百姓即便已经撤走了,也最多带一些牲口细软,如桌椅板凳之类的东西是带不走的,在纯手工时代,这些都是辛苦积攒的财富。哪有那么容易就舍弃的?
刘淮见状,也只能收拾心情,对陈如晦劝道:“所谓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今日的撤退,是为了来日的胜利,陈县令当知道这个道理。”
陈如晦长叹一声,艰难点头。
很快,趁着城外金军混乱的工夫,东关守军全部通过内渡登船,向北边进发。
两个时辰之后,金军登上了东关城头,而完颜亮也终于得知了完颜郑家的死讯。
“郑家……郑家真的死了?竟然真的……真的死在了火船上?”
完颜亮看着燃烧的裕溪,低声喃喃。
周围近臣一时不知道完颜亮是在问别人,还是在自言自语。
然而见完颜亮这幅模样,军中也变得噤若寒蝉,攻克东关的喜悦也被浇灭许多。
大怀忠心中一叹,他知道完颜亮为何一副失魂落魄模样。
原因很简单。
完颜亮、大怀忠、完颜郑家三人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三人不止是君臣,更是死党。
金皇统九年(1149),当发现机会近在眼前时,两个小伙伴几乎没做心理建设,瞬间就决定将脑袋别到裤腰上,去跟着完颜亮搞政变。
几十日前,当完颜郑家遭遇危险的时候,完颜亮可是破天荒的派遣合扎猛安去救的,由此足以见完颜郑家在完颜亮心中的位置。
“陛下……”前线指挥军队的完颜元宜策马而来,面色有些复杂。
“让俺猜猜,东关城中什么都没有,而且杀伤也甚少,对也不对?”完颜亮叹了一口气。
“陛下英明。”对此,完颜元宜也没有什么可说的,痛痛快快的承认了。
完颜亮用马鞭子拍了拍手心,沉声问道:“宋军留下多少尸首?”
完颜元宜想了想,若是宋军留下尸首,早就被金军割首级报功了,然而此时报功者寥寥,只可能有一种情况。
“那些宋人连尸首都没留下吗?”完颜亮看了一眼完颜元宜的表情,就什么都明白了。
“看来宋人是早有准备。”完颜亮摇了摇头:“不知巢县还有什么在等着俺。”
“陛下!”眼见周围都是近臣,完颜元宜倒也不用忌讳:“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臣请陛下亲率合扎猛安赴徒单贞处督军!”
临阵时是不能跑的,且不说大将临阵脱逃必然会使战事无救,就说与敌方大军对垒时,脱离己方大军的保护,反而会被对方轻骑追杀,轻易丧于敌手。
辽国的天祚帝就是极好的例子。
他若不是弃城而逃,完颜银术可也不会那么轻易的就将其俘获。
完颜元宜说的极其正确,现在是完颜亮能够离开的最后机会。若是真到巢县,与宋军摆开阵势打起来,就算完颜亮想走,完颜元宜都不会让他走。
到那时,方圆百里内,只有待在三个万户之中才是最安全的。
完颜亮缓缓摇头。
这可是三个万户的正军,算上签军可就近六万人了。若是完颜亮转身而逃,那不止这些人会丢了性命,一路缴获的金银财帛,占领的两淮膏腴之地全都得吐出去。
另一方面,作为皇帝,完颜亮也接受不了三个万户成建制消失后所造成的政治动荡。
“我意已决,无需多言,整军向巢县进发。”完颜亮斩钉截铁的说道:“让裕溪口的人退回来。”
“驻守东关?”完颜元宜见无法劝动完颜亮,也只能叹了口气,继续安排军略。
“不!”完颜亮将马鞭扔在地上:“给俺把东关毁了!”
第457章 夜幕掩月藏军影
十六日,歇息了一日的金国主力大军拔营,留下一片狼藉的东关,向着巢县进发。
韩棠的武锐军劳而无功,只能回到巢县西北侧的汤山,稳固大营,与固守巢县的靖难大军以及在龟山上建立大小营寨的鄂州大军相持。
十六日下午,金军主力大军渡过了巢县东南侧的清溪河,并在清溪河畔扎营,似乎想要凭借清溪河来阻挡可能的追兵。
而后,金军大营就遭遇了巢湖水军梁子初的夜袭。
这厮已经都快疯了。
要说梁子初的战斗决心那是一点都不缺,别说别的,巢湖水军在开战伊始就未战先溃,统制盛新都跑到了大江以南,几个统领官不是逃跑就是投敌,只有梁子初一人跑到巢湖中去打游击。
这份决心与意志,甚至能算得上两淮开战初期的唯一亮点。
然而梁子初的忠义之举,在洞庭湖水军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是,你们统制官盛新知耻而后勇,最后战死在了采石矶,但洞庭湖水军统制官李道可是实打实的以弱击强,临阵斗死,以近乎全军覆没的代价重创了金国水军,哪怕拿到史书上来说,不也比巢湖水军好听吗?
更别说洞庭湖水军残部依旧悍勇,在东关之战时,统领官李琦不止覆灭了金国水军,更是与完颜郑家同归于尽,几乎创下了开战以来的最高毙敌记录,就连阵斩大怀贞在这项军功面前都不够看。
可于此同时,梁子初先是到石梁河阻拦武胜军溃军,却因为靖难大军包围圈设置得太好而没有建功。
随后巢湖水军又赴合肥协助成闵,又因为鄂州大军过于凶悍而劳而无功。
如今东关之战梁子初作为第二阵,眼睁睁的看着洞庭湖水军将裕溪烧成了火河,却毛都没有捞到一根。
天杀的,就连山东来的何子正都有破阵之功,巢湖水军从头到尾却只有协助大军撤退的功劳。
了解内情之人知道梁子初是纯粹的数奇,不了解的还以为巢湖水军畏敌畏战呢!
也因此,梁子初几乎是声泪俱下的向刘淮与成闵进行了请战,而刘淮为了不打击巢湖水军的积极性,同时为了秉承绝对不能让金军过得舒服的原则,点头应允。
十六日夜间,乌云密布,巢湖水军七百甲士,撑着舰船,偃旗息鼓,从巢湖与裕溪的河口进入,复又转向了裕溪的支流清溪河。
而此时金军扎营的地方,正是清溪河以西,两座唤作旗山与鼓山的小丘之间。
如果从事后复盘来看,梁子初所仓促发动的这次突袭在一开始就出了大问题。
今夜是乌云将明月遮挡,易于藏身不假,但金国水军刚刚全军覆没,正是处于极其应激的反应中,对于水面上的威胁十分敏感,不止派遣了大量的游骑探马,甚至在清溪河口建立了一座简易浮桥,既是遮挡,又是预警。
说句难听的,就今夜这种情况,从陆上突袭金军的成功率反而更大一些。
巢湖水军的舰船刚刚驶入清溪河,就已经被游骑军使发现,并且急速传讯到金军大营之中。
在大营东南侧最外围靠着清溪河的是武平军第二、第三猛安,在李克难的指挥下,小营迅速变得灯火通明,准备迎敌。
到了这一步,这次夜袭已经算是失败了八成,但梁子初却是已经不管不顾了,直接下令甲士下船,亲自打头阵,强行杀入金军大营之中。
照理说,这种行为实在是过于莽撞,过于不理智了,任何一个成熟的指挥官都无法下达类似的命令。
然而战争的吊诡之处就在于此了。
战争从来都只是个混沌的模型,因为每场战争都是人类在付出最宝贵的生命来互相搏杀,每个人混杂在其中,都有自己的想法与行动,人才是最复杂的,而由如此多复杂之人组成的战争的走向往往会出人意料,难以预测。
也因此,世界战史上往往会出现单骑入阵敌万军不敢挡,或者被保护得最好的主将死于流矢之类的事情,这些事情明明不可能发生,但它就是发生了。
具体到这一夜,那就是即便武平军已经反应了过来,即便武平军第二将亲自坐镇营寨,即便武平军的战力相对于寻常宋军来说要高出一大截,但是当巢湖水军甲士猛然杀入之时,这个金军外围营寨还是产生了巨大的混乱。
梁子初是真的拼了。
人是社会性动物,是需要找到自己在这个团体中的位置的,是渴望受到其他人尊重的。
如果在寻常宋军的战斗序列中也就罢了,但身处敌后,又是在靖难大军这种军队之侧,哪里能不拼命就可以获得尊重呢?
更别说刘大郎君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赏赐都是照着军功给,巢湖水军没有军功,就只能看着其余袍泽兄弟受赏。
所谓人一拼命,鬼也害怕。巢湖水军在梁子初的带领下,一路冲杀,竟然真的将小营搅得大乱。
而在关键时刻,武平军第二将李克难竟然被一支流矢射中了喉咙,死得异常憋屈。
而李克难一死,原本混乱的金军小营更加混乱了。
梁子初趁机杀人放火,甚至趁乱杀到了小营中央,割了李克难的脑袋。
随后,巢湖水军甲士在金军主力赶来之前,火速撤退了,连袍泽尸体都没有落下。
混乱一夜之后,第二日清晨,完颜亮亲自来到了小营之中,而此时,武平军总管完颜阿邻已经跪伏在地。
他并不是单单为了昨夜战败而请罪,而是为了第二猛安活着的那七个行军谋克求情,希望完颜亮能用皇帝的身份来暂时废除拔队斩的军法,最起码要让这七个行军谋克去戴罪立功。
李克难虽然丢了脑袋,可他的猛安却只伤亡了不到二百人,战力尚存,可若是依照拔队斩的军法,将行军谋克们全都砍了,那这个猛安就真的完了。
完颜亮却是在想其他的事情。
一方面,巢湖水军的战斗意志过于坚决了一些,即便完颜亮这种狂妄自大之人,也觉得心中有些寒意。
另一方面,完颜亮迅速意识到,在金国水军全军覆没之后,靖难大军在巢县周边的水军力量具有绝对的优势,接下来就不能在水边扎营了。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就算是防守再严密十倍,没有对应的兵力投射,靖难大军在水上也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每天晚上击鼓鸣金来骚扰,金军也受不了啊。
事实上,这也是刘淮派遣巢湖水军出击的原因。
这次袭营,靖难大军是为了向金军传递了一个信息。
金军水军已经全军覆没,靖难大军可以在河道中畅通无阻的来往,今天可以来袭一次营,明天就可能会来第二次。这种情况下,你完颜亮作为统帅,还敢不敢沿河立营?
当然,金军的军纪好,面对夜袭也虽慌不乱,可金军也是人,也不是铁打的,宋军如同上公共厕所一般,三天两头的来,这谁受得了?
还睡不睡觉了?
若是金军移营,能折腾一顿金军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金军将清溪河让了出来。
这对巢县的守军没什么影响,可会极大的方便从东关来援的虞允文。
至于虞允文会不会率军前来,刘淮还是有一些信心的。
作为孝宗年间的唯一的独相,虞允文要是这点担当都没有,还当什么国家执政,早早回蜀地去喂熊猫去吧。
完颜亮瞥了一眼已经被绑缚起来的数名行军谋克,又看了一眼伏地叩首的完颜阿邻。
“此战,有俺三分责任。”完颜亮一开口,就将完颜阿邻吓了一跳:“俺明知宋狗水军强盛,却依旧将营寨安在河边,此乃俺的大错。”
“若是因为俺的错,斩了你们,不合适吧?”完颜亮将目光投向那些行军谋克,眼见一名行军谋克先是点头,然后被身后的军官踹了一脚才反应过来,又连忙摇头,完颜亮不禁摇头一笑。
“可尔等毕竟有七分错,李克难又是实实在在战死的,若不斩你们,则是枉顾军法,也不合适吧?”
几名行军谋克当即慌乱起来。
“也罢,俺给你们个恩典。”完颜亮面色一肃:“完颜阿邻,今日作战,正军出动时让他们打头阵,若战死,抚恤从厚,若囫囵个着回来,则功过相抵既往不咎,如何?”
“谢陛下恩!”完颜阿邻重重一叩首,高声应道。
“站起来!军中大将岂能俯首?”完颜亮厉声大喝:“如军议那般,整军备战!”
“喏!”完颜阿邻迅速起身翻身上马,对完颜亮拱了拱手,拍马而去。
在解决了这件小事后,完颜亮返回了中军,金军两万正军,三万签军一起拔营,撤出了清溪河的之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