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因为刘邓大军在挺进大别山的时候歼敌数量少,牺牲大,就说他们的牺牲没有价值、没有意义、没有必要。
第451章 死得其所何所怨
张荣之死的准确消息传到瓜洲渡的时候,已经是十二月十三日了。
陆游将最后一批淮东大军的送上船之后,方才收到这个消息,当即就呆愣住了。
平心而论,这个消息并无意外,无论是刘乃至于当事人张荣都对于这个结果有着充足的心理准备。
因为想要牵制一支正兵数量高达三万,且一直高歌猛进,实力无损的敌军,除了狠狠打一仗,是没有其余任何办法的。
牵制敌军也不是玩一二三木头人,我说你不要动你就真的不能动。
例子都是现成的,金军在靖康年间绕过河北一片重镇,直扑汴梁的时候就是如此。
虽然当时宋国在前线城池有兵马驻守,但以宋国连辽国余孽都不能战胜的能耐,自然对金军产生不了威胁,金军行事也就自然会肆无忌惮。
同样,徒单贞所部在从始至终都没有感受到任何切实威胁的情况下,做出任何战略动作也同样是肆无忌惮的。
反正自渡淮以来,金军面对宋军都是所向披靡,又为何担心军事冒险的风险呢?
如果徒单贞真的发现刘率精锐赴淮西,同样派遣万余精兵追杀,同时对扬州与瓜洲渡发动进攻,张荣、贾和仲、李横这三部将会束手无策,根本无从牵制。
想要让徒单贞这三万大军产生犹疑的唯一办法,那就是打疼他们,给他们一种淮东将要发动决战的错觉,让他们在战略动作的选择上更加谨慎,从而为淮西的战事争取时间。
这就是所谓的虚张声势。
若想要金军相信宋军的这副声势,唯有力战一场方才可行。
然而在友军无法齐心的情况下,率领精锐兵马突袭敌军之人,虽然在一开始的时候必然会获得一些战果,却也必然会在金军反击的时候首当其中,难以脱身。
然而即便早就有了预料,却不耽搁陆游在这一刻痛彻心扉,以至于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神情都有些恍惚起来。
再联想到已经决死的刘,准备发动会战的刘淮与成闵,陆游脑中蓦然出现了一个念头。
最先死的,难道从来都是这些最勇敢最忠义之人吗?
在寒风之中呆立半晌之后,陆游跨上战马,与侍卫一起回到了瓜洲渡大营,来到了帅帐之中,向着叶义问辞行。
“叶相公,我要去淮西了。”
叶义问的双手微微一颤,虽然有些预料,却还是不舍:“务观何至于此,淮东军事还得需要你为我参赞一二,为何非得去淮西呢?”
陆游拱手说道:“叶相公,淮东这边已经不会再有大战了,有诸位将军辅佐,叶相公统筹大局是不会出岔子的,只是需要亲力亲为之事,万万不可托付他人之手。”
军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但关键就是绝对不能犯懒,要时时刻刻去用双眼亲自去看士卒吃得如何,穿得如何,能不能领到赏赐,战马有没有加草料,营寨有没有建立好。
这些问题,如果不切身实地的去看,很容易就被手下人糊弄。
宋朝许多士大夫在军事上闹笑话,完全是因为脱离基层太久导致的。
叶义问在亲身经历了一遭之后,终于放下了枢密相公的架子,开始事事躬亲,以至于最近常常有可圈可点的举措,已经不是完全不知兵的士大夫了。
再加上张子盖、邵宏渊等人的协助,叶义问即便不能发动大规模反击战,但维持现状还是能做到的。
然而叶义问还是不舍,从主座上站起,握住了陆游的双手:“贤侄,兵凶战危啊,你是一个书生,即便去了淮西,又能起到多大作用呢?”
陆游长叹一声,同样握住了叶义问的双手,诚恳说道:“叶相公,你可知道,山东义军南下也是有一番波折的?当时有许多山东豪杰说,大宋对山东没有恩义,为何要为大宋拼命。
而如今,他们还是为了大宋与金贼决死了,作为鼓动他们南下之人,我有什么面目在淮东坐观成败呢?即便是胜了,百年之后,我又如何面对在此战捐躯的山东豪杰呢?”
叶义问哑口无言。
“至于文弱书生……”陆游自嘲一笑:“小侄我终究还是挥得动长矛,举得起长刀。若淮西真的就少我这一名舞刀弄枪的书生就能胜利,那该如何是好?”
叶义问想了想之后,艰难说道:“贤侄,老夫知道你是被张敌万殉国讯息所激,但你还是要再想一想,如此激愤行事,是对大势有益还是有害。”
陆游摇头:“叶相公,没有什么大势了,所有能做的谋划都已经做了,所有能算计的事情都已经算计了,接下来都是沙场厮杀,金戈决死之时了。
淮西如果能胜,则两淮可复,山东可复,中原在望。若是失败,则两淮不复国家所有,山东孤悬于外苟延残喘,荆襄失守大江难平,大宋就没有几年国祚了。”
说着,陆游恳切说道:“若到了那番田地,即便是活着又有什么滋味呢?还不如与袍泽挚友一起战死在沙场了事,还望叶相公成全。”
叶义问知道劝不住陆游,只能长叹一声,返回了案几之后,写下文书告身,递给了陆游:“贤侄,老夫此时不是枢密相公,只是以叔父的身份与你说一句,万事小心,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你还年轻,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
陆游张了张嘴,点头应诺,随后重重一揖,拱手告辞。
叶义问坐在案几之后,呆愣片刻,才唤来两名参谋军事,刷刷刷写下了几封文书:“你们二人,分别去找邵宏渊与张子盖,问一问他们,老夫准备死在瓜洲渡了,他们准备如何?是跟老夫死在一起?还是要当贰臣?”
两名参谋军事不敢怠慢,接过文书,检查火印后,塞进怀中,火速上马离去了。
“张荣昨日战殁。”与此同时,紧紧裹着一条大氅,站立在舵楼上的刘对身侧的李宝说道:“刚刚接到的消息。”
李宝握着船舵的双手微微一颤,眼睛有些发红,声音还是坚定:“不错了,张敌万也算是死得其所。”
刘仰头望着天空,喃喃自语:“是啊,死得其所,何其幸也。自古而来,手握重兵的大将无一不被上下所忌,能够痛痛快快厮杀一场,死在最需要自己的战场上,机会何其难得!”
李宝看着刘:“如此说来,都统也想要死得其所?”
刘反问:“难道李总管不想?”
李宝摇头:“自然是不想的,我想看着儿孙满堂,开两片大园子,种些瓜果蔬菜,我想回到家乡看看,聚拢我李氏族人,开枝散叶。”
刘笑着说道:“没有想到,李总管竟然有如此闲情雅致。”
李宝再次摇头:“非是我有闲情雅致,而是战场争锋,想要得胜,从来都是让敌人死得多,而不是想着让自己人去死。刘都统此时却是想差了。”
刘点头:“可能吧,只不过张敌万是听闻我的言语才去赴死,若我不能死战,九泉之下,终究无法面对于他。”
李宝沉默片刻,还是说道:“那就死战吧。”
刘点头,从怀中掏出一枚药丸,放进温热的酒囊中晃了晃,待药丸化开之后,举起酒囊,一饮而尽。
少顷,刘那原本苍白的脸上也浮现出几坨红晕,如同返老还童,容光焕发一般。
李宝询问:“这是什么?”
刘笑道:“这是让老朽能再次挥刀的虎狼之药。”
李宝点头,不再说些什么。
按照计划,刘将要亲率淮东大军在完颜亮撤军之后于和州历阳县登岸,随即向西,攻下含山县,然后沿着褒禅山一路西进,抵达巢县战场。
而李宝则是要继续顺流而上,自裕溪口入裕溪,堵住金军水路。
再加上虞允文与李显忠所率的淮西大军与池州大军,几方合力,将完颜亮堵死在巢县。
当然,再完美的计划终究还是要人来执行,不可能不出现任何变数,而此时,金军主力已经抵达东关。
第452章 二关形势千年壮
十二月十三日,在经历了一系列诸如清理缴获俘虏,江东宋军偷袭之类的一系列乱七八糟的事情之后,金国主力大军终于开拔。
韩棠率领武锐军向西抵达含山县,随后则是亲率三千精骑,沿着褒禅山直冲巢县,他准备在巢县县城以西五里的汤山建立大营之后,他复又率精骑南下,绕了一个大圈,直接从北侧直扑东关。
与此同时,完颜阿邻率领武平军从和州出发,沿着大江向西南行进,随后占领裕溪口,再次转向向西北,沿着裕溪向东关进攻。
一瞬间,东关就隐隐处于两面夹击的局面之中了。
与此同时,辛弃疾与成闵都没有闲着,派遣精锐骑兵对武锐军展开了袭扰。
武锐军此举虽然让东关变得危险,却也将自己陷入孤军深入的险地之中,若不是鄂州大军劳师远征,刚刚建立大营,而靖难大军也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正在整军,说不得武锐军就会成为此次淮西决战中第一个丧失战斗力的大军。
当然,作为绕后的军团,韩棠是没有什么攻坚能力的,真正的攻坚主力是完颜阿邻所率领的武平军,还有则是运载着攻城器械的金国水军。
要说完颜郑家也确实很惨,金国水军原本三万人的编制,三支万人大军足以算得上一方诸侯了。可现在留在山东的那五千威镇军消息渺茫不说,武成军也已经彻底失控。
若是苏保衡好好的,没准还有些办法将武成军拉回来,但完颜郑家还是拉倒吧。
没见完颜亮派遣右监军徒单永年亲自到武成军那里宣旨都不管用了吗?
徒单永年不止将武成军拉回来,还与左监军徒单贞以及几名总管副总管一起发来了文书,淮东金军遭遇了张荣亲率精兵的突袭,虽然阵斩了张荣,并且将来犯宋军击败,但本部却也损失惨重,一时间难以有其余动作。
如果单单是徒单永年的说辞,完颜亮还可能不信,但郭安国与蒲察世杰这两名亲信的署名却让他不得不信了。
而这封文书同时反过来证明了武成军的遭遇,以至于完颜亮也只能好生宽慰武成军,而无法强令他们回到和州与大军汇合。
完颜郑家的麻烦还不止于此,水军之中的神锋军副总管阿兀奎留守水寨,被靖难大军攻破之后生死不知。这剩余的一万多金国水军在遭遇了李道的决死突袭以及随后的登陆作战之后,更是损失惨重,不得已要从水手中遴选补充到正军之中,甚至强征了一批两淮渔民入军。
这必然会造成战力的下降,但完颜郑家却毫无办法。
因为接下来完颜亮还得依靠金国水军来争夺巢湖,以期达到夺下合肥之后,稳固淮西统治的作用。
换句话来说,接下来马步军要打硬仗,水军所面临的挑战同样不小,巢湖水军与洞庭湖水军虽然都已经是残部了,但他们熟悉地形,又是在内线作战,在水上的战力同样不俗。
已经虚弱到极点的金国水军能不能在巢湖中战胜他们,还得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但刚刚进入裕溪口,完颜郑家就面临了一个预想不到的巨大困难。
不知道是哪个缺德带冒烟的王八蛋竟然将裕溪的水道堵塞了,而且堵得相当有水平,在水面上看不出来,但吃水稍深一些的船都会被挂住船底,死活也过不去。
沂水大豪何伯求的手段,岂是完颜郑家这种半个旱鸭子能比的?
完颜郑家无奈,只能一边派遣水性精湛的将士下到河中打捞清淤,一边将讯息传给完颜阿邻,让他先行一步。
完颜阿邻自然知道兵贵神速,眼见完颜郑家已经无法与武平军齐头并进,当即就率精锐甲骑前出,试图突袭东关。
然而待到下午,完颜阿邻抵达东关之后,立即就被东关的城防系统搞得没了脾气。
杨春这些时日并不是待在东关混吃等死,而是不断挖掘壕沟,加固城墙,在陈如晦这名本地豪强的协助下,原本就是十分险要的东关在这二人的齐心协力之下,重新变成了以往的雄关锁钥。
所谓南北安危限两关,指的就是东关与昭关,这两个地方即便是荒废了,地势却不会平白平坦起来,濡须山依旧险要,裕溪依旧涛涛,再加上悍不畏死的军卒,东关一下子变得有些龙潭虎穴的意味。
对付这种关隘就没有办法用突袭的手段解决了,只能老老实实攻城。
完颜阿邻来回奔驰了数圈,终究不敢进入宋军弓弩手射程之内,他对着东关翻了几个白眼之后,低头想了想,对身侧的武平军第二将李克难说道:“东关虽然险要,但无论如何都应该打一下,驱逐签军上前,只让他们带盾牌长矛,到城下去试一试。”
李克难拱手应诺。
不过片刻工夫,被征发的六百余签军民夫就被驱赶上来,每人手里拿着个门板状的盾牌,在金军的铁蹄面前瑟瑟发抖。
李克难纵马在签军阵型前来回奔驰,大声说道:“你们这些汉奴今日的运道,只要冲到城下,回来之后晚上就能吃干的!如果有斩获,到时候就能被提拔到正军,吃香喝辣,分田分地,讨个大屁股婆姨不在话下。”
说到这里,李克难的语气变得危险起来:“但若是你们敢糊弄老子,跑到一半就退回来,那老子手中的刀可不认人!”
说罢,李克难一挥手,签军身后的甲骑就呼喝上前,用手中的刀枪将签军驱赶向东关城下。
签军也不是傻子,看到东关这副架势立即就知道不好对付,但他们的反对意见统统被金国正军镇压之后,签军也只能喊着谁也听不清楚的口号,向着东关玩命狂奔了。
刘淮站在城头上,对一旁面露不忍之色的陈如晦说道:“这就是战争,不能妇人之仁的。”
陈如晦点头,团头大脸上满是黯然之色:“都统郎君,这些我都知道,只不过一想到城下的这些签军民夫,有许多是我等的淮西乡亲,心中有些不忍罢了。”
刘淮同样叹了口气。
金国的签军制确实是一大奇葩,虽然无论是哪朝哪代的军队,都有用敌方百姓当作炮灰的先例,但犹如金国这般,将这种事情成制度化成体系化,甚至不仅仅用在敌国百姓身上,还用在己方百姓身上的,纵观史书,还真不多见。
如果是寻常宋国将领,面对这种能名正言顺刷战功的垃圾海很有可能大喜过望,然而只要是在靖难大军中待上些时日,耳濡目染的听一些‘立纲陈纪,救济斯民’的言语,总会有些是非观,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的。
更何况靖难大军之中甚至有许多人都当过签军,他们面对与曾经的自己陷入相同境地的淮西百姓,自然有些恻隐之心。
但刘淮那句话说的是正理。
这是战争,是你死我活的战场,不容留情的。
也因此,当签军冲到第一道木栏之时,无论陈如晦如何犹疑,如何不忍,也立即下令放箭。
几百支箭矢同时抛射出去,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之后,狠狠砸在了签军的阵型之中。
骤然响起的哀嚎与惨叫声中,东关之战正式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