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县左近的地势大约是个簸箕形状,大别山余脉在此处犹如变成衣服褶皱,山势是由西南向东北,遍布丘陵。
濡须山在东南,褒禅山在东北,龟山在西北,巢湖在西南,将巢县包围成了东西三十里,南北二十里的平坦地带。
虽然其间有丘陵有河流,却是地势相对平坦,可以作为决战的场地。
巢县有山河包围,却也不是雄关锁钥,周边还是有三个口子的。
其中一个是脚下的龟山,它如同一只巨大的乌龟探入巢湖饮水而由此得名,龟山的山势也是自西南到东北,只不过中间地势较低,官道从中间而过。
这虽然不是什么险峻的山峰,然而若是在两面山头上设立大小营寨,也可以将中间官道封锁严密。
另一个则是褒禅山一线,虽然彼处山势依旧是由西北到东南,似乎可以从含山县直达巢县,但情况并不是那么简单。
管崇彦前来探查的时候就发现了,这条线路丘陵土丘实在是太多了,官道也不甚宽敞。
数千兵马携带少量辎重还可以行动,如果数万人马就真的很难走了。
而又一个则是已经被杨春率军镇守的东关了。
想到这里,刘淮复又有些恼怒。
杨春来见了他一次之后,即便刘淮给足了这厮脸面,杨春却还是想要独领一军,言外之意就是不想屈居刘淮之下。
当然,杨春自认也是无奈,原本他听到梁子初带回去的言语之后深受感动,想着干脆就低头作小罢了,然而待到真的见到刘淮之后,直接被对方的年纪吓住了。
面对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莫说面子上过不去,就算能克服心理障碍,杨春也不可能向刘淮托付生死。
也因此,杨春在犹豫片刻之后还是想要独领一军,独自作战。
刘淮对此也是既恼怒又无奈。
这就是很现实的问题了。
杨春是英雄吗?
自然是。
值得尊重吗?
自然值得。
除此之外,杨春体恤士卒,作战勇猛,仗义疏财,为官清廉,可以算得上是一名良将好官。
但在这关键时刻,杨春依旧不是与刘淮一条心,这就很难办了。
难道就因为这种破事就要杀了杨春吗?
可反过来说,难道就真的在巢县分置两军,使得军令难通吗?
政治还是需要妥协的,到了最后,刘淮也只能让杨春带领自家那三千残兵去东关,一边整顿一边防备完颜亮大军,将靖难大军所有兵马全都汇聚在巢县,准备与武胜军作战。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都统郎君,前面就是石梁河,再远一点的那个镇子就是柘皋镇。”蓝君皓继续介绍道:“如果在这里立营,就可以将庐州来犯金贼全都堵住。”
刘淮没有说话,只是抬起马鞭,指了指远方的镇子:“那里就是柘皋镇?是那个柘皋镇吗?”
作为巢湖周边土生土长之人,蓝君皓点头:“正是那个柘皋。”
双方不是在打机锋,而是因为二十年前在此地发生的柘皋之战以及之后的政治风波实在是天下闻名,不用多讲解了。
岳飞在受到十二道金牌退兵之后,金国执政完颜兀术为了获得在政治上的优势,不顾精锐尽丧,强行出兵,来到两淮来捏软柿子。
但出乎完颜兀术预料的是,金国精锐在被岳飞全都弄死之后,战力是真不行了。
完颜兀术用了一系列战略欺诈与战术手段,在地形平坦,有利于骑兵发挥的柘皋周边与宋军决战,然而仅仅依靠刘、王德、杨沂中等人的各自为战,就将金军击败了。
这下子不仅仅是完颜兀术傻眼了,就连赵构与秦桧也惊讶异常。
因为这代表着宋国的二线军队第一次在正面决战的战场上打败金军主力。
按说宋国大胜应该是好事,但南宋初年的政治环境有个巨大的特点,极其容易将好事变成坏事。
南宋的虫豸们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首先出幺蛾子的就是淮西战区总指挥张俊。
他见麾下已经建立功勋,大喜过望,不单单跟支援而来的岳飞说两淮没粮食,不许进军,更是将刘撵了回去。只带着杨沂中外加其余旧部继续前进,想要耀兵淮上,独吞大功。
然后就出大事了。
作为金国开国之辈凋零后的擎天柱石,完颜兀术在此时展示了他百折不挠的性格,在如此劣势的情况下,依旧在濠州埋伏下兵马,一举将张俊与杨沂中击溃。
宋军伤亡惨重,就连王德都被打得仅以身免!
到了这时候,张俊也不说淮西没有粮食了,急忙向岳飞与韩世忠求援。然而等到岳飞抵达的时候,早就来不及了。
面对如此情况,岳飞气急,直接到对着张宪发牢骚:“我看像张俊那样的兵马,你只消带一万人去就可以把他们蹉踏了。”
然而同一件事对于不同人的启发是不一样的。
岳飞由于两淮百姓遭难,中原收复无望而愤怒。但赵构与秦桧这一对虫豸却从中看出来,金军是真的不行了,只靠二线部队也可以保证江南小朝廷的安全。
反正不用收复失地,也就用不到岳飞了。
这才是针对岳飞一切阴谋的开端。
如今刘淮站在了柘皋之战的战场边缘,也站在了岳飞的位置上,即便此时他还没有岳飞那般位高权重,然而作为更为坚定的北伐者,如果政治斗争失败,他的下场可能比岳飞还要惨。
不对。
想到这里,刘淮复又摇头失笑,自己真是感时伤古得过了头了,还真把自己当成了宋国的忠臣良将了。
赵构与秦桧可以陷害岳飞,那是因为岳飞是真的誓死效忠宋国的。
就如同当你表示要砸桌子的时候,自然会有想好好吃饭的人出来打圆场。
可一旦你表示无论如何都会保证这桌子饭时,自然会有许多人想把你踢下桌,不许你吃饭。
刘淮自问,假如自己与岳飞易地而处,手段要放肆一百倍。
吴不是要威胁杀转运使吗?
我直接用粮草不足为理由,当场杀一个转运使,将他的首级摆在朝中诸公面前,问问他们究竟是这转运使错了还是我错了。
我甚至可以明白告诉你,我只有一成概率揭竿而起,你们敢跟我赌吗?
我是以节度之身上阵杀敌,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悍将,朝中诸公敢跟我赌命?
收复的钟相杨幺部将所编练成的横江军我也不会拆分,直接将这几万曾经造过反的水军放在武昌,江南小朝廷敢说什么废话,横江军顺流而下,耀兵建康。
至于什么分田分地,在收复失地上屯田,收拢流民,让部下每天三问士卒,穿谁的衣,拿谁的饷,吃谁的饭,之类的小手段,那就更不用说了。
软话硬话我就一句:我当不了刘裕,难道还当不了侯景吗?
什么忠臣?难道赵匡胤就不是柴荣的忠臣了吗?
远远眺望着这片柘皋战场,刘淮的思维愈发发散,脸上却不由得露出狞笑来。
第418章 料敌从宽御敌严
“都统郎君,要不要在这里立营?”
张白鱼见刘淮不知想到什么,脸上浮现古怪微笑,心中发毛的同时,还是上前低声询问。
刘淮回过神来,摇头说道:“时间上来不及了。”
建立营寨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尤其是没有基础,平地起营寨,怎么着也得发动民夫,用五六日时间才能建好。
当然,这是营垒性质的营寨,如果是普通行军营寨,那就要相对简单一些了,然而这种营寨在面对敌军主力进攻的时候很难坚守。
“而且此战的目的并不仅仅是击败武胜军,而是吞掉他们,破掉我军被两面夹击之势,乃至于收复合肥。”刘淮一边抚摸马鬃,一边向身侧的几名将领解释道:“也因此,接下来还得野战决胜。”
张小乙有些犹豫:“现在我军扩军太快,我担心战力不成,如果面对近万金贼正军,稍有差池,说不得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辛弃疾摇头:“正因为如此,我军才需要防守反击,先依仗巢县防守,待到士气与战力提升之后,再出城决战。”
战争其实不是唯人数论,并不是兵马越多越好。
哪怕是刘邦这种军事天才,在韩信口中也是将十万兵的元帅,所谓多多益善的将军,在整个中国历史中,也只有韩信等寥寥数人罢了。
但不可否认的是,在这个时代总兵力不超过十万时,只要军事架构完整,将领不出昏招,兵马多一些总还是好的。
而对于金军来说,由于以骑兵为主力大军,所以,金国正军人数到了一万时足以产生一些质变。
这不是空想,而是忠义大军与武兴军的对战中总结出来的。
无论是多变的战术,还是坚忍的军卒,又或者是残忍的手段,一支满员的金国正军都让靖难大军诸将压力不小。
“你们想多了,武胜军怎么可能用一万人来打?”何伯求有些无奈的解释道:“难道合肥不要了吗?不留下两个猛安,若是签军闹事,或者义军突袭,把合肥也拿下了,那完颜亮那厮就真的得喝西北风了。”
“如果再算上咱们在巢县覆灭的第四猛安,那武胜军最多只能出动七个猛安而已。”
“七个猛安也够多了……”有人悄悄嘟囔道。
刘淮打断了其余人的言语:“总得来说,武胜军与我军都想要抢时间。金贼要抢在前线断粮之前,攻下巢县东关一带。我军是要抢在完颜亮断粮北归之前,吞掉武胜军,从而尽全力应对三万金贼的猛攻。
咱们与武胜军可谓一拍即合。”
魏昌皱眉询问:“我知道这是完颜亮的军令,咱们也缴获了几封。但若是那什么大怀贞看到我军精锐,觉得不能力敌,就直接坚守不出了,等着完颜亮率大军北返,前后夹击我军,该如何?”
刘淮嗤笑道:“那只能说明此人将国家前途看得比自己身家性命还重,若真如此,我还真的得高看大怀贞一眼。然则怎么可能?金国是有忠臣良将,但我不相信这大怀贞也是如此人物,否则咱们的运道岂不是差到了极点?”
一阵低低哄笑声响起。
笑声停止之后,刘淮复又正色言道:“不过阿昌所言还是有些道理的,所谓料敌以宽。为了能诱敌深入,我军可能还得示敌以弱。当然这自然只是事先庙算,究竟该如何打,咱们还得看一看梁子初梁统制能探查出什么来。”
话声未落,只见洒满落日余晖的巢湖水面上,一叶扁舟急速而来。
“说曹操,曹操就到。”刘淮指了指湖面笑道:“摇动大旗,告诉梁统制我就在这里。”
“刘都统。”
梁子初在寒风中打着赤膊,汗水蒸腾成白雾,又迅速被寒风吹散,他接过刘淮扔过来的罩袍之后,没来得及穿上就汇报起军情来。
“今日早晨,有万余金军从合肥出发,沿着肥河南下。”梁子初吞咽了两口唾沫:“其中正军有四个猛安,其余的全都是签军。”
刘淮微微一愣:“只有四个猛安?”
梁子初有些紧张的点了点头:“回刘都统,我一开始也不信,但之前为了防备金贼偷袭,我早早在肥河左近安插了许多探子,他们都是军中好手,不会看错的。的的确确只有四面猛安的旗帜,也只有四十面谋克的旗帜。剩下的全是签军。”
一旁的靖难大军诸将皆是面面相觑。
刚才还有人说什么一万大军,九个千人队,七个猛安什么的,现在梁子初突然告诉他们,只有四个猛安来攻,这落差也太大了一些。
刘淮继续询问:“金贼其余兵马呢?都在合肥待着不动吗?”
梁子初摇头:“金贼之前将兵马分散掠地,有两个猛安去了芍坡以南的谢步镇,他们在昨日回到的合肥。
还有两个猛安去了六安,安丰也有义军反了,还有两个猛安去攻安丰。这四千人没有回来。”
刘淮在原地踱步,片刻之后方才说道:“情况不太对。”
梁子初拱手说道:“愿闻其详。”
刘淮汇总了一下情报:“如果我是金贼主将,我会让分散掠地的兵马直接来巢县,而我会在接到完颜亮军令的第一时刻,留下一个猛安守合肥,率领两个猛安出兵。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如何还有时间与谢步镇的两个猛安汇合了再出兵。而既然等到了这两个猛安,为何不等待其余兵马?太不合常理了。”
“一定有一些不知道的事情发生,可能是寿春乃至钟离有义军起事,又或者是合肥出了问题。梁统制,我需要你发动一切人脉,将事情探查出来。”刘淮正色说道:“实在不行,就去抓舌头,一定要在我军与武胜军决战之时,搞明白金贼到底为何如此行事。”
“喏!”梁子初立即拱手应诺,转身就走,连刘淮的罩袍都忘了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