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刘淮再为采石诸将祈祷一万遍,也不会有任何意义的。
靖难大军虽然一路势如破竹的杀入东关,却依旧有些混乱。毕竟时间紧任务重,除了各部作战部队之外,剩下各部也有编制散乱的现象。
这还是裕溪上有杨钦的船队运送辎重物资,若非如此,带上民夫之后,大军还得乱上一百倍。
所幸的是,无论是自山东来的义军,还是从两淮招募的健勇,都是主观能动性超强之人。他们参军就是为了杀金贼取功名,在各级军官明令下达沿着裕溪一路向北的情况下,即便有掉队之人,也自发着向东关集结。
而乘坐最后一艘舰船渡江的何伯求更是个稳重之人,他一面放下小船收拢掉队受伤的士卒,一边继续派遣探马,探查周边。
在经过金军水寨的时候,何伯求更是放了一把大火,凿沉了几艘缴获的舰船,将航道堵塞。
如果金国水军想要通过裕溪,也得费几天手脚才可以。
刘淮抵达东关之时已是黑夜,下马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粮仓,匆匆留下了一些军粮之后,开仓放粮,赈济东关百姓,平抑粮价。
这是应有之义。
然后第二件事就是杀人。
不是杀金军或者伪军,而是杀自己人。
有些军卒趁乱杀害百姓或者奸淫掳掠的,被军法官揪出之后,直接被压在长街上,剥下盔甲衣物,一起处斩。
让刘淮感到欣慰的是,七千大军犯忌讳的终究只有三十多人,而且都是从两淮溃兵中招募的军士,自山东而来的义军终究没有辜负这么长时间的费心教导。
随后又是各军立营,收拢兵马,派遣探骑,另外还有安置那裹挟而来的数千签军,并且分发粮食。直到月上中天的时候,才算是将所有事情处理妥当。
到这个时候,普通军卒已经可以睡觉了,但刘淮还得需要审问犯人,安置归正举义之人。
“你就是韩文广?”刘淮在中军大帐中,坐在主座,如同审案的青天大老爷一般,指着跪在大帐中央五花大绑之人。
此时,这名武锐军第一将已经没了之前的狂妄姿态,脸上乌青一片,右眼高高肿起,似乎是挨了一顿毒打。
而且韩文广也清楚的知道,这伙子有着山东口音的汉儿不似其余宋军,下手是真的黑,而且似乎是真的不想留俘虏。
尤其是那个唤作申龙子的汉儿,在韩文广眼皮子底下活生生的拷打死数名被俘的金军军官,手段之变态,心理之扭曲,简直不像是正常人。
如果不老实一点,到时候就真的生不如死了。
“我正是武锐军第一将。”韩文广瓮声瓮气的说道。
刘淮端起碗来,吃了几口麦饭,随意说道:“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靖难大军都统刘淮,这支大军的将主。你可能不了解我们这支大军,其实我们也有类似金军的军议制度,所有人都可以畅所欲言。”
韩文广虽然不知道刘淮在扯什么蛋,却也不敢作反驳,只是跪在地上,静静听着。
“我呢,也得以身作则,军中民主嘛。我又不是什么学究天人,能通百法,终究还是需要听从专业人士的意见的。”
“就比如刚刚那跟你们友好互动的申龙子,他可是一个了不得的审讯专家,捉来的金贼,不管是什么硬汉铁骨头,在他手下过上三两招,就会变成软骨头。”
“这厮跟我拍胸脯保证,说将你交到他手里,保证不过半个时辰,就能让你将你婆姨肚兜什么颜色都吐出来。”
“我就劝他,这韩将军可是个不怕死的,你难道还能用死来威胁他?韩将军,你猜这厮说什么?他说到时候你会为了求死把所有情报都说出来。”
说到这里,刘淮微微一叹,摇头晃脑的说道:“我就跟他说,别总是整得血忽淋拉的,从他帐中拖出去的人都没人形了,长久以往,谁还将他当人看?”
“申龙子这厮就说了,金贼都是畏威而不怀德的,不用狠招,撬不开这张嘴!”
“我又劝他,你家都统我,现在的德行很大,足以盖过威吓了,你先让我试试,不行再让你来。”
“哈哈,就这样,我才将韩将军你从那厮手里夺过来。不过到现在他还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正憋着火呢。”
说到这里,刘淮满脸灿烂的笑容渐渐收敛:“韩将军。”
韩文广浑身一哆嗦:“在。”
刘淮冷冷询问:“你不会让我在部下面前丢脸吧?”
韩文广连连摇头:“自然不会。”
灿烂的笑容再次回到刘淮脸上:“其实我军还捉了个水军副都统,韩将军如果真的是铁打的,那也无妨,韩将军自去变成铁水,我等去寻他做答案便可。”
原本韩文广还想要编造一些军情,此时听到水军副都统都被捉了,瞬间就没了念想。
供词两相对比,再找几个军官问一问,到时候谁撒谎一目了然。
韩文广如同被戳破的皮球泄下气来:“刘太尉请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第406章 天时人事两难衡
“你们第一猛安的行军谋克都叫什么名字?”
……
“其中之人,你有没有嫉恨的?”
……
“韩棠此人性格如何?喜好什么?”
……
“韩棠与你什么关系?如果来日我将其千刀万剐,你是否悲痛?”
……
“完颜阿邻是什么样的人?”
……
“你们后方出大事了,知道吗?不是山东,不是河北,是辽东。”
……
同样的手段在神锋军副都统阿兀奎身上也使了一遍后,刘淮终于取得了最急需的情报。
也就是辽东完颜雍的近况。
按照历史时间推算,这厮现在都不止称帝了,就连称帝的消息都应该传到两淮前线了。然而此时伸出西采石的金军依旧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
完颜亮难道能这么沉得住气?
哪怕完颜亮绷得住,金军也不可能绷住啊!
刘淮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在这个时候,所有疑问得到了解答。
作为韩棠的心腹,韩文广也知道幽燕韩家传来的一些情报。
辽东的确是不稳,别的不说,完颜福寿那两万户穿州过境,闹得鸡犬不宁不说,还打着拥立完颜雍的旗号,可是一点都没有遮掩,瞎子都能看见。
然而完颜福寿到了辽阳府,却反而老实起来,没有之前的狂傲,而且辽阳府也是一片寂静,虽说不是彻底平静,却也是难得的消停时光。
至于原因,很简单,就是完颜雍、完颜谋衍、纥石烈良弼、纥石烈志宁四人合流,一起去讨伐契丹了。
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然而得到这个消息后,刘淮还是懵了片刻。
这四个人是怎么搅合在一起的?
不对,这四人搅合在一起,在整个北地,完颜雍堪称无人能敌,那么他为什么还没有称帝?
这四人中,主导者一定不是完颜雍!
虽然与韩棠拿到的情报差不多,但刘淮是知道历史的,他很确定完颜雍会趁着完颜亮南征自立称帝,所以也敢于确定这其中必有问题。
刘淮在一瞬间心中有些慌乱,但也只有一瞬间而已。随后就平静的接受了这个现实。
这一点让他自己都感觉到不可思议,莫非终于被胜利喂养出了一些宠辱不惊的大将气度?
见刘淮始终沉默,何伯求从他手中接过文书,上下翻看了一下,点了点头,复又递给了辛弃疾。
此时中军大帐中已经汇聚了几名主要将领,他们见刘淮眉头紧锁,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纷纷传看文书,但看了半晌,却也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妥,不由得有些莫名其妙起来。
何伯求低声问道:“大郎君莫非因为金国没有起大乱而忧虑?”
刘淮点头:“确实,一开始的推算,金国没有大军镇压各地之后,不说各路义军蜂拥而起,就算被打压的女真宗室也会开始造反,但现在看来,事先的谋算还是过于乐观了。”
辛弃疾皱起眉头:“都统郎君,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魏公与耿节度在山东攻城略地,还有现在探查出的辽东局面,不都说明了都统郎君事先所料不错吗?难道咱们还真的指望有人在辽东称帝不成?”
没错,我特么就是指望有人称帝,让金军不战自溃,靖难大军到时候假装听不到宋国的撤军命令,衔尾追杀,狠狠从这七万精兵身上咬下来一口大肥肉。
但这话却又不能对辛弃疾明说,在其余诸将纷纷赞同声中,刘淮也只能点头称是。
在将最紧急的军情理顺之后,接下来就是要安抚与奖励那些反正忠义之士了。
虽然东关这几个人都只是些小虾米,然而正所谓千金买马骨,该有的政治姿态还是得有的。
也因此,当陈如晦、蓝君皓、龚二川三人亲自押着吕元化抵达中军大帐的时候,包括刘淮在内的靖难大军诸将纷纷起身迎接,以示尊重。
原本这三人还因为等待太久还有些恼怒,此时见到如此情景,反而在激动之余,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末将参见都统!”
三人拱手行礼之时,原本已经认命的伪军头子吕元化迅速挣扎起来。
这厮剃了光头,留着辫发,浑身被五花大绑,嘴里还被塞着一块破布,堪称狼狈至极。然而他此时却是双目赤红,望着刘淮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扯开那块破布,让他说话。”
刘淮见状,直接冷然出言。
破布被扯下,吕元化咳嗦了几声,对身侧的蓝君皓怒骂道:“你看看你投靠的都统,毛都还没有长齐,可以托付什么大事?你在此作乱,不仅仅是害苦了东关百姓,更是害了你自己!”
“放肆!”
听到有人侮辱刘淮,当即就有军官扶刀上前,厉声呵斥。
刘淮摆了摆手,让部下退下,随后望着愤愤然的吕元化,淡淡的问了一句:“吕元化,你可知死?”
“我护住乡梓,又有何错?!”吕元化被押成土飞机的造型,脑袋却奋力抬起,恶狠狠的望向刘淮:“你这厮睁大眼睛在四周望望,哪里不是被拷掠一空?哪里不是血流成河?只有东关因我见机早而得到保全!我保存乡亲百姓,这也算是错处吗?!”
“那巢县呢!俺们巢县人都是该死鬼?都应该受着金贼的屠刀?”龚二川破口大骂。
“巢县之难关我何事?庐州大战是我败的阵吗?水军的舰船是我烧的吗?”吕元化愈加愤怒,怒喷蓝、龚二人:“王权小人,盛新懦夫,你不去怪他们,来责难于我吗?!”
“你们巢县已经完了,何苦将东关也拖下水!全完了,这下全完了,金军挥师再来,东关……东关……”说到这里,吕元化已经带上了哭腔。
“大宋天军已至……”蓝君皓反驳道。
“狗屁的大宋天军,睁大你的狗眼看看,宋军中哪来的这么多北人?”吕元化咬牙切齿说到:“退一万步来讲,若真的宋军大胜收复失地,金贼的败军呢?天军两只脚竟然比金贼四个蹄子跑得快?做梦呢吧!”
吕元化果真聪明,他迅速就意识到靖难大军来历有些问题,也迅速意识到,屯驻在和州的那一大坨金军必然没有被解决掉。
刘淮出言解释:“今日,李道李统制在江上决死,为我靖难大军吸引金贼兵马,而我则率精兵七千渡江,来截断金贼后路。”
“哈哈哈……”吕元化愣了愣,突然开始大笑出声,直到眼泪都笑出来都没停:“盛新啊盛新,你看看李统制,你再看看你,窝囊废!懦夫!”
“若是你带着我们纵横巢湖死扛到底,巢县不会丢,东关也不会丢,金贼根本到不了大江上,我也不用变成这种人不人鬼不鬼,被至亲兄弟擒住,遗臭万年的下场。”吕元化愤怒嘶吼:“你他娘的咋就烧船逃了呢?!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兀那汉子,你若是回江南,见到了巢湖水军统制盛新,你且替我问他一句,死真的那么可怕吗!他活到现在有意思吗?!”吕元化切齿出血,目眦欲裂。
“巢湖水军统制盛新,知耻后勇,在与金贼争夺采石矶江心洲战斗中,独守浮桥桥头,身中数箭战死,跌入大江中,尸骨无存。”刘淮将盛新最后的战斗过程简略对吕元化讲述了一下。
三名巢湖水军的军官一时无言。
吕元化也停止了挣扎,平静了下来,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也罢,盛统制用血洗刷了自己的错处,到了下面,我也没法再骂他两句。”吕元化垂下了脑袋:“两位弟兄,还有老陈,我不怪你们,因为终究是我走错了路。你们既然走到正道上,千万要以我为戒。若将来事有不谐,惟死而已!”
蓝君皓目光复杂,龚二川却是直肠子,直接向刘淮求情道:“太尉,不如将吕元化贬为一排头兵,让他与金贼血战……”
“莫要说了,我杀掉了抗金义民,杀掉了县丞县尉,若是我能活,如何对得起他们?”吕元化摇了摇头:“若两位兄弟有心,将我的头发与我葬在一起,我不想用这幅蛮夷样子去见列祖列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