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淮并没有说悄悄话,声音洪亮,似乎是想要让所有人听清一般。
其余四人听到,不顾在刚刚交手片刻留下的伤势,直接大笑起来。
申龙子同样笑出声来,随即大声回应刘淮:“都统郎君莫要辱没了畜生,好歹畜生还是敢于兔子蹬鹰的,这些金贼见到弱者就逞凶,见到如我等强者就缩了卵蛋,连畜生都不如。
喂,兀那金贼,我家都统郎君跟朝中大官相熟,你若真的没了卵蛋,来给我家都统郎君磕两个头,保举你到宫中当个内侍如何?”
萧彷听着嘲讽,脸上抽了抽,有心想要直接下令合扎猛安前去冲杀,然而看了看被横放在马上五花大绑的完颜乞哥之后,终究还是狠狠捏着缰绳:“宋狗,让你们走可以,将俺家将军放下。”
刘淮满脸笑意的抬起左手,先是指了指萧彷,随后又指了指完颜乞哥。
申龙子当即给了完颜乞哥一耳光。
刘淮笑道:“如今谁你他妈的跟你讨价还价的吗?我手中有你家将主,你手中有什么?以性命相威胁?爷爷要是怕死,如何会来战场?”
萧彷勒着马缰绳在原地焦躁的转了两圈,却在其余四名行军谋克的目光下无可奈何,只能恨恨下令:“让路,放人!”
合扎猛安迅速在大街旁分立,只留下中间五步宽的空隙。
这如果是一般宋军,根本不敢从其中通过,但刘淮等人都是久经考验的战士了,在战场上生生死死好几个来回,如何会怕这种威胁?
五人昂头挺胸,直接列成一列,在周围如同要择人而噬的目光中缓缓前行。
申龙子将解腕尖刀比在完颜乞哥的咽喉处,不时对瞪着自己的金军露出略微有些神经质的挑衅微笑,有时还做出‘嘬嘬嘬’逗狗的口型,让这些金军更加愤怒。
然而偏偏合扎猛安的军纪实在是过于严格,士卒不敢无令而行,只能看向自家行军谋克,以期待得到一些命令,乃至于暗示。
然而这些行军谋克却是都移开了目光。
他们悍勇不假,却也是有家小有七情六欲的,如果死在战场上那无所谓,当兵吃饷,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但是如果上官被杀,而被处以拔队斩的军法,那就太屈了,死了也不能闭眼的。
就这样,刘淮等人有惊无险的越过了金军阵列,来到了金军阵列以北。
饶是以刘淮的大心脏,也不禁大呼刺激过瘾。
萧彷等人自然不会就这么放刘淮走,指挥军阵在三十步外远远坠着,也不上前,只是手持各式兵刃以作威胁。
这个场景与其说势分敌我,不如说金军列成队形,以欢送刘淮等人。
哒哒哒。
一阵马蹄声传来,只见刚刚夺旗的飞虎军又从一处街巷中飞奔出来,与刘淮等人汇合在了一起。他左右看了一下之后,大约明白了形势,直接大笑出声。
“都统郎君,今日算是能折一下金贼的气焰了!”
刘淮同样大笑:“还得是你邵重荣邵四郎夺旗立功,否则今日就不能善了了。今日你当为首功!”
邵重荣举了举手中旗杆,同样志得意满。
这倒是实话,别看萧彷又是威胁又是作态,但到了彼时,金军在将主被擒的情况下,已经没有了别的办法,只能妥协。
今日最危险的那一刻,就是在擒获完颜乞哥之后的乱战之事。那时候没有靠谱的军官来指挥,若是普通金军横下心来,无论如何都要夺回自家猛安,那今日没准就真的要玉石俱焚了。
但是邵重荣的果断出击夺旗迅速打乱了那十几名合扎猛安的阵脚,让他们进退不能,也给了刘淮威胁对方的时间。
最妙的是,邵重荣没有继续与金军硬拼,而是一溜烟的逃了,以至于此时还能保住夺来的大旗。
“邵四郎,这大旗是你的荣耀,不夸功可不成。”刘淮指了指那面已经被卷了起来,绘制着麒麟的大旗:“将大旗招展起来,让洞庭湖水军与金贼都看看咱们靖难大军男儿的本事!”
邵重荣重重点头,随后双手举起旗杆一抖,大旗就在合扎猛安如同要吃人的目光中迎风招展。
这下子更像行进中的仪仗队了。
然而几人刚刚行进几步,就复又止步。
这里是宋金两军交战最为激烈的地方,尸首遍地,不只是宋军与金军的,还有许多被护着出城的百姓。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已经死了,其中还有重伤倒地之人。而躲避在一旁屋舍的宋军、百姓,见到如此场景,纷纷从藏身处逃出,有的人向着宋军控制的北城狂奔,有人则是试图救治袍泽,甚至收敛尸体。
刘淮见状犹豫片刻。
此时他也算是命悬一线,身后跟着数百喊打喊杀的合扎猛安,如果真的有人脑袋缺根弦前来厮杀,引起连锁反应,那刘淮这几人即便浑身是铁也打不得几根钉。
对于刘淮来说,此时的最优解就是迅速到城北滩涂,上船撤退。
然而刘淮一走了之倒是简单,这些伤兵与百姓就算是留给金军了。
犹豫片刻之后,刘淮终究还是不忍心就这么离开。
还是那句话,世情如火,天下焦灼,作为有些能力之人,他不去救人,就相当于在杀人了。
想到这里,刘淮勒马驻足在一名军士身前。
这名洞庭湖水军甲士正在拖拽着一名腿部受伤的袍泽,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又是披着甲胄,此时已经疲惫不堪,额头的汗水流下来,在满是血污的脸上划出数道白印。
刘淮翻身下马,将战马让给那名甲士,并示意对方将伤者搀扶上马。
几人有样学样,除了申龙子,其余人纷纷将战马让给了伤者。
然而单靠这几人这毕竟是杯水车薪。
不过好在王怀毕竟没有发挥友军有难无动于衷的宋军传统,很快就有一波聚拢起来的宋军前来支援。见到如此场面之后,果断派了些许人来刘淮身后警戒之后,开始救治伤员,收拢尸首。
王怀的脸色也不好看,甲士在洞庭湖水军的地位就如同飞虎军在靖难大军的地位,属于一锤定音的精锐外加军官团储备。
如果飞虎军伤亡如此惨重,刘淮也会心如刀绞。
“如何?”王怀喘着粗气问道。
“捉到了贼酋,抢到了金贼大旗。”刘淮言简意赅的说罢,也不顾王怀变得精彩的表情:“但这只能拖住片刻,久则生变。”
王怀点头,刚要说话,却见到金军那里有些动作,立即警戒起来。
不知道是为了尽快换回完颜乞哥,还是担心完颜乞哥可能会被折腾死,金军直接牵出十几匹骡子劣马,套上大车之后赶到宋军身前,让他们尽快收拢尸首。
作为回报,宋军也没有为难受伤金军,甚至都没有去扒他们的衣甲,只是默默收拢自家军士与百姓。
颇有一种春秋时代按照周礼作战,互相不赶尽杀绝的态势。
但是谁都知道,这只是双方无可奈何的妥协罢了,如果哪一方有机会,必然会将对方扒皮抽筋,挫骨扬灰。
双方仇恨比天高,怨气比海深,根本是不可能善了的。
宋金双方复又斗了半天鸡眼之后,宋军这一方大约收拢完毕,刘淮亲自殿后,缓缓向后撤去。
复又行进了半里,刘淮听到身侧有一个细细小小的声音:“阿爷,阿爷,快过来。”
第369章 力战穷途风尘恶
“阿爷,阿爷,快过来……”刘淮摘下头盔,正将披膊上的箭矢拔下来,突然听见身边有个女声轻声的呼唤。
刘淮止步四处张望了一番,却发现街边一具宋军尸体的身后,是一处烧成废墟的酒楼,而在纵横交叉的木炭横梁中,那名已经疯掉的彩衣女子正在其中,如同一只受惊的小猫一般轻轻的对刘淮招了招手。
“……我?”刘淮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有些不敢相信。
“对……阿耶,快过来……”彩衣女子已经不复刚才的干净俏丽,满脸满身都是脏兮兮的黑炭:“外面危险……”
虽然不知道有什么前因后果,刘淮还是清了清嗓子说道:“你快出来,阿耶带你走,你怎么待在这儿啊?”
听到这话,彩衣女子手脚并用的从废墟中爬了出来,走到那具宋军尸体身边:“刚才刘郎背着儿想要出城,有大马从后面跑过来,刘郎就把儿扔进了那里边……呀……刘郎……你怎么了,刘郎?”
刘淮俯身将那具宋军尸首翻了过来,正是之前扛着彩衣女子从府衙中出来的那名年轻甲士。
他的头盔被重物砸得凹陷下一大块,鲜血划过他圆睁的怒目,滴滴答答流了一地。而他的手依然紧紧握着还没有出鞘的腰刀。
结合彩衣女子的说法,刘淮大约也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王怀下令向镇北门集合,而年轻甲士因为要扛着彩衣女子,所以落在了队伍的最后。
金军甲骑杀来的时候,年轻甲士为了保护彩衣女子,将其扔到酒楼废墟中藏了起来。之后年轻甲士却已经来不及拔刀应敌,被骑兵锤之类的重物砸碎了脑袋。
“王统制……”刘淮盯着那具尸体好一会儿,开口说了一句。
王怀会意,亲手扛起将年轻甲士的尸首,并将其放在一辆大车。刘淮原本想将彩衣女子安置在一匹骡子上,可那彩衣女子只对着那具尸首‘刘郎刘郎’叫个不停,也只能随她,让她坐在大车上,俯身抱着那具年轻甲士的尸首。
此时百姓已经全部撤到了县城北的滩涂,在县城北门只剩下百余宋军甲士,他们将临时用废弃房屋赶制的拒马搬开,将退到此处的宋军放入阵中,随后在王怀的指挥下,一步一顿的结阵向后退去。
合扎猛安亦步亦趋的向前,只是在刘淮等人进入宋军阵型的时候稍稍有些骚动,但很快就被萧彷等人压了下去。
虽然宋军甲士在合扎猛安面前呼吸粗重的如同在鼻子里塞了个风箱,可多年的严整训练使得宋军阵型没有一点散乱,依旧保持着对敌阵型。
刘淮跨过了乌江县北门,前方滩涂一副敦格尔克大撤退的模样,李道发动了所有能冲上滩涂的小船,一船十余人,有条不紊的将哭嚎着的百姓运回到车船上。
此地也发生了战斗,合扎猛安有五个谋克想要绕过乌江县城,以作包围,他们看到宋军将百姓聚拢在城北滩涂,立即就发动了进攻。
然而在滩涂毕竟不是铁骑发挥的场所,洞庭湖水军列成坚阵,以甲士长枪来阻拦金军铁骑,以神臂弩抵近射击,挫败了合扎猛安的第一轮进攻。
合扎猛安自然不是善茬子,在一击失败后,迅速改变了战法,想要以甲士步战取胜。
然而就在金军下马列阵的时候,收兵号角吹响,金军只能暂时作罢。脱离战斗后一边去请求军令,一边保持随时攻击的阵型。
宋军则是一边列阵防御,一边火速撤离百姓。
此时三百余宋军甲士在滩涂上向着西方结成一个个小阵,长兵在前,刀盾居中,神臂弩手在后,警惕的看着前方。
“手都稳一点!”宋军都头在阵中来回巡视,大声命令道:“别他娘的把箭射出去!”
宋军的弩手吞了吞口水,虽然将弩矢对准了百步外黑压压一片的金军甲骑,却又把紧扣的机栝松了松。
这时候一发弩矢射出去引发全面大战可就搞笑了。
金军刚刚那一轮冲杀,虽然在合扎猛安看来很失败,却也给予了洞庭湖水军极大杀伤。而悍不畏死的合扎猛安更是给宋军以极大的心理震撼。
金军剩余的五个谋克此时已经知道事情原委,军官们心中暗骂,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在这里等候,距宋军阵型一百步外,列成准备冲杀的雁形阵,恶狠狠的盯着滩涂上护送百姓的宋军甲士。
李道站在船头,看着王怀带着最后的甲士从乌江县撤出,心中长舒了一口气。
镇内存活下来的百姓不足千人,洞庭湖水军现在六十余车船足以将他们安然送到大江东岸。
刘淮单骑站在最前方,与几名飞虎军骑士一起,扛着金军麒麟大旗,押着完颜乞哥震慑金军全军,为所有人争取时间,宋军甲士将袍泽尸首也运到车船之上后,也开始有序撤退。
一刻之后,守着一条小船的王怀见已经撤的差不多了,将金军马匹全都放归,示意刘淮也该撤了。
刘淮押着完颜乞哥转头向小船走去,金军甲骑也不顾滩涂泥泞,也保持着百步的距离,向着刘淮压去。
“兀那汉子,俺们守了喏,该你了!”依然是萧彷发言,他戟指刘淮大喝道。
刘淮强忍着杀意,把只剩下半口气的完颜乞哥放在马上,拍了一下马屁股,那匹战马就自动的回到了金军的阵中。
“人还给你,大旗我就留下了!”刘淮指了指邵重荣手中倒提着的猛安大旗,说完之后,扭头就上船走了。
萧彷看着伤痕累累的完颜乞哥,又抬头看看远方的猛安大旗,眼前一黑,差点没气晕过去。
斩将夺旗是军阵中的头等大功,夺旗之所以能与斩将相提并列,可不仅仅因为将旗是将领指挥军队的最重要道具,更是因为它承载着一支军队的荣誉。
将旗的形制与图案可不是军队想怎么设计就怎么设计的,上级、同僚、部属都得认才行。
就比如完颜乞哥的麒麟大旗,就是在最为惨烈的生女真平叛战中,完颜乞哥率千人对着生女真的右翼狂突猛进了十三次,战斗结束后,整个千人队还能囫囵个站起来的只有不到六百人。
论功行赏时,完颜亮为了表彰完颜乞哥,将麒麟大旗授予了他,以有‘吾家麒麟儿’的意味。
现在这个荣誉没了!
怒火攻心之下,萧彷就想下令全军突击,可既然撤退,宋军哪有不手脚麻利的道理?不过片刻,各个小船就如同离弦之箭一般远离了岸边。
合扎猛安只能望江兴叹。
萧彷愤怒的向小船方向射了一箭,仰天大吼:“俺一定要将你碎尸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