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宗偃此时更加消瘦了,虽然到不了形销骨立的程度,却也是脸颊深陷,满脸风霜,闻言拱手说道:“为一方守臣不能守卫国土,将百姓置于金贼铁蹄之下,我万死难辞其咎,仅仅消瘦一些不算什么。”
“唉……”虞允文长叹一声,复又沉默片刻之后方才说道:“这倒也不怪你,淮东大军一撤,楚州的确无法坚守,你已经做到了最好了。朝中自会有嘉奖的,若你在靖难大军中受了委屈,又不愿回朝,那不妨来老夫帐下听令,老夫这里确实缺人手。”
徐宗偃也不是在朝中毫无根底之人,而且若是他地的通判,还真有可能是贪财恋权的废物。但楚州作为宋金前线,一般二世祖还真的不敢去主政做事。
他终究是有些能力的。
而提拔徐宗偃与推荐虞允文作参谋军事的朝中大佬是同一个人,都是当今的右相陈康伯。
有这一层关系在,虞允文与徐宗偃在政治上天然亲近。
也因此,虞允文方才有此言,也不怕刘淮不放人。
但徐宗偃却是缓缓摇头,对着虞允文说道:“我现在身为靖难大军辎重官,身负重任,不能脱身的。”
虞允文直视徐宗偃的双眼:“徐二郎,以你的身份,在军中当辎重官确实太屈才了。”
这是委婉的说法,以虞允文的聪明才智,如何会想不到徐宗偃在山东义军中会受到何等挤兑?
作为楚州的主政之一,徐宗偃的责任就是联络山东中原义军,以往宋国对山东义军的帮助极其稀少,现在山东义军自行壮大后南下来助宋抗金。而徐宗偃却惶惶如丧家之犬,不被嘲讽两句就怪了。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尤其东海出身的义军,依旧对去年楚州见死不救耿耿于怀,即便有刘淮的威望在这里,不会有人直接杀了徐宗偃,但冷言冷语却是少不了的。
听罢此言,徐宗偃依旧是摇头,并且将几封请调钱粮辎重的文书递给了虞允文。
虞允文接过文书,依旧追问:“徐二郎,你莫非有赎罪的心理?”
徐宗偃终于叹气,正色说道:“有一些,却不是主要的。虞储相,在蓝府君在殉国之后,我突然就想明白一事。”
“天下事到了如此地步,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官家错了,陈相公错了,蓝府君错了,我也错了,所有人都错了。反而是魏胜魏大刀这个从头到尾都对金贼喊打喊杀的武夫才是对的。”
“有些仗是躲不了的,是必须要打的,而且不能取巧,得用人命往里面填。”
“今天咱们不打,那咱们的子孙就要打。这血咱们不流,咱们的子孙就要成倍的流。”
“总想着苟和,苟和了二十年,苟和出什么结果了呢?二十年后,金贼秣兵历马,又打过来了。如果现在大宋依旧是只想守住江南,与金贼和谈的话,那么再过二十年,咱们的子孙难道还要在江南抗金吗?”
“也因此,哪怕正面受辱,哪怕遭到唾弃,我也要待在靖难大军中。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只有魏大刀与刘大郎能真正打出去收复失地之人。如果真的犹如陈相公所言作偏安一隅,二十年后,我如同虞储相这般年纪,即便是想要拿刀与金贼决死,也不可得了!”
似乎这番话已经在徐宗偃胸中酝酿了许久,竟然一口气全都说了出来,让虞允文一时间默然。
作为政治斗争的高手,虞允文自然知道为什么徐宗偃要说自家举主陈康伯的不是。
原因很简单,陈康伯虽然此时是主战派,原因却是金军已经打到了眼前,不得不主战。
如同汤思退那种金军在家门口还要主和的行为,一般都可以算作投降了。
但如果论政治光谱,陈康伯乃是不折不扣的主守派。
主守派的主张是关起门来自己过自己的小日子,但金国要打过来,我还是要奋起反抗的。
至于失地,我反正收复不了,我看你们也全都够呛,还是交给后人的智慧吧。
自建炎南渡以来,持此等政治姿态的士大夫简直不要太多。
有人是因为宋国军事水平太差,同时也被金国打怕了,生怕仓促北伐大败之后损兵折将不说,神州陆沉,连这一亩三分地都保不住。
还有人是江南士大夫,对北方失地没有切肤之痛,北伐却要加江南赋税,觉得划不来。
更别说北伐成功之后,还得建设北方,最起码黄河得修一下吧。这么算下来,江南士大夫能有什么动力那才叫见鬼了。
陈康伯属于二者兼有。
此人籍贯在江西,更是经历了南宋初年的战乱,觉得乱离人不如太平犬,是真的不想再打仗了。
但正如徐宗偃说的,你不想打别人,别人也会想来打你的。
你不想统一天下,想要统一天下之人太多了,到时候这些统一了北方的豪杰南下作战,你要怎么办?
陈康伯已经年过花甲,没几年活头了,只要裱糊过这几年也就罢了。徐宗偃今年还不到四旬,此时不想办法打出去,难道二十年后已成老朽之时,还要来这么一遭吗?
当然,这不仅仅是徐宗偃一人的说法,包括虞允文在内的许多主战派在论述政略的时候,总会或多或少的提及这点。
不要相信后人的智慧,没准后人比今人更差呢?到时候怎么办?
然而,人毕竟是短视的。
想让人为了二十年后的事情而放弃如今的幸福生活,实在是过于天方夜谭了一些。
也因此,朝中的主战、主和之争堪称异常复杂,尤其中间还有一大堆随时根据形势变化而左右横跳的主守派,千头万绪,一团乱麻。
虞允文是想要凭借大功而主政,理清朝堂之后再行北伐。
但徐宗偃在蓝师稷殉国之后却难以再忍受这些繁文缛节,要直接追随魏胜进行北伐了。
想明白一切之后,虞允文没来由的对面前这年轻人有些嫉妒。
如果自己也年轻二十岁,或许也会如同徐宗偃一般,直接抛下一切去北地了吧?
然而历史已经将虞允文推到了这个位置,其人距离宋国相位只有一步之遥,此时去山东从地方守臣做起,反而是舍近求远之举。
所有的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一叹。
“唉……也罢,随你吧。”虞允文打开文书,发现除了常规的辎重请求之外,还有一封正式的扩军文书。
快速读了一番之后,虞允文直接惊愕出声:“靖难大军要扩军到两万人?”
徐宗偃点头:“确切的说,是战兵两万人,民夫并没有算进去。”
虞允文更加惊愕了:“刘大郎这是想要干什么?要造反吗?”
现在刘手中的淮东大军也就额定四万左右的战兵,如果刨除吃空饷与伤亡的士卒,大约只有三万出头而已。
现在刘淮张嘴就要两万,属实有点太离谱了。
徐宗偃依旧是一副宠辱不惊的表情:“储相,刘大郎说了,这些人的军械他可以自己抢,两淮溃军这么多,无论如何他都要将其吸收入军中的,否则还指不定会闹出什么岔子。而且,在此番大战得胜之后,靖难大军还是要回山东的,那里有足够的土地安置这些人,不劳储相费心。”
徐宗偃言语含糊,虞允文却是立即听懂了。
刘淮只是通知虞允文,不管他同不同意,靖难大军是一定要扩军的。
现在虞允文同意,还有可能在里面掺沙子收拢人心,甚至拿到靖难大军的花名册,而若是让刘淮自行其是,靖难大军可就真成了他的自留地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能战胜,靖难大军回到山东,虞允文是能够凭借此战的功劳在接下来的战事中当上两淮山东总指挥的,也就是一路帅臣。
现在加强靖难大军的实力,就是在为虞允文掌握朝政来铺路。
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摆在眼前的事情是现在虞允文手中能在陆上抗住金军进攻的军队,也只有靖难大军了,不加强他们也说不过去。
想到这里,虞允文也只能咬牙点头:“告诉刘大郎,我同意了,朝中的麻烦也自有老夫来担当。但他却不能动时俊他们,否则老夫绝对饶不了他。”
徐宗偃点头:“这是自然,淮西军已经证明了自己的武勇,所谓忠臣孝子人人敬仰,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有盛统制的殉国打底,靖难大军上下也要高看他们一眼。”
徐宗偃知道虞允文是担心刘淮心一横,开始大规模兼并淮西军,直接形成尾大不掉之态。立即替刘淮作出保证。
虞允文在文书上写了几句话,复又加盖了官印,交于身侧的文书归档,随后又好奇询问:“刘大郎这几日在做什么?”
徐宗偃想了想说道:“对全军进行赏罚,开大阵训练,哦,对了,还有就是讲课,教军卒认字。”
“什么?”虞允文彻底讶异住了:“是教普通军卒还是军官?”
“普通军卒。”
虞允文起身在原地踱步,几息之后方才说道:“今日左右无事,老夫与你一起去靖难大军中,且看一看刘大郎如何整军。”
“对了。”虞允文才走了两步,复又一拍额头,对身侧随从说道:“且去将李统领唤来,咱们一起去靖难军大营。”
大哥们别这样。
战争本来就是互有胜负的,整条战线犬牙交错,宋金都有战略攻势与守势,而且战略也是动态的。
不能说哪方胜了就是给哪方开挂啊。。。。
第360章 汉家自古重文教
李琦是洞庭湖水军的四名统领之一,前几日正是他亲自驾驶舢板将辛弃疾送到金军大营前的小洲上行致师之礼的,并且在接下来的半个时辰之内,近距离看着辛弃疾将前来挑战的金军一个个的斩杀当场。
原本李琦也只是感叹,这特么从山东来的都是什么盖世凶人,却没有想到,不过两日,就有一个小任务被李道亲自指派出来。
让李琦带着水军所有类型的火器到靖难大军中,向刘都统一一介绍一下。
对于结交豪杰这种事情,李琦自然是心甘情愿的,但挑选火器的时候他倒是犯了难。
宋军此时对火器的管控不是很严,所以洞庭湖水军其实有自己的火药工坊,其中颇有些东西是不传之秘,若是传出去,尤其传到金国那边,洞庭湖水军就很难保证作战优势了。
对此,李道倒是大方的紧,直接大手一挥,莫要藏着掖着,有什么带什么,跟刘大郎说一声,莫要传播出去即可。
就这样,李琦先是带着一大堆火器来到虞允文帐前,以作通报,随即就跟着虞允文一起,来到靖难大军营寨之中。
为了保持江防密度,靖难大军的营寨并没有选到采石矶或者渡口,而是在采石矶以北两里处扎营,为了防止有金军偷渡,整片营寨一字排开,占地极广,主营身前还有四个小寨,其中各有兵马轮换驻扎,以作警戒。
应该说靖难大军的警戒卓有成效,最起码虞允文打着自家旗帜在官道上行走,一路上也历经了三四次游骑的盘查,不过每次都在徐宗偃掏出腰牌之后就顺利通过了。
此时在大营中当值的是罗慎言,在查验腰牌之后没有学周亚夫一般只知有将军,不知有上官,而是按照事先准备,引着虞允文等人来到中军大帐。
“末将这就遣人禀报都统郎君,还请虞舍人稍坐。”
“罗统制勿要多礼,老夫只是个腐儒,从来没有见过正经兵家规制,可否让老夫见识一下。”虞允文虽然语气客气,但言语中的意思却是十分坚定,颇有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感觉。
罗慎言拱手说道:“靖难大军光明正大,没有什么不敢与人言的。”
虞允文笑道:“既然如此,还请罗统制带路,先去寻刘都统。”
“请!”罗慎言做了个引路的手势,就当先扶刀而行了。
虞允文刚没走几步,就被将台前两面巨大的黑板吸引了目光。
其中一面写着忠义大军各军的名字,并且在名字之下记了许多文字,其中大部分都是空白,只有飞虎军与破敌军名下有些字迹。
细细来看之下,上面写着飞虎军与破敌军剿灭武平军第一猛安,其中飞虎军长途奔袭,数次作战,记两次大功;而破敌军则是少部参战,记一次功劳。
另一面上则是有战斗英雄几个大字,在四个大字之下则是写着八个人的名字,并在名字之后写下了斩首数量或者破阵事迹。
虞允文注意到的是,这八人中有三人事迹最后写着战殒于某某处。
竟是力战而死的军卒。
见到虞允文驻足,背着装满火器竹筐的李琦也止住了脚步,顺着虞允文的目光看向了黑板,他识字不多,却也不是什么文盲,磕磕绊绊刚刚看完,就听到罗慎言出言解释。
“虞舍人,这是我靖难大军的记功板,获取功劳,就可以在军中作展示。这也是回到山东后受赏的依据,即便是人战死了,家人也会得到应得的一份,如此多人看着,不会有人敢贪墨。”
虞允文伸手比划了两下:“整支靖难大军五千人,难道就靠这两块板记功?”
罗慎言笑道:“自然不是,大军的记功板最多是记录各军的功劳,还有就是夸耀勇士。大军之下各军也有这样的记功板,也会记录自家军中壮士的功劳。
这些也只是为了广而告之,真正详细的还有记功簿,这就与其他军中的大同小异了。”
虞允文缓缓点头:“此举也是为了激励士气?”
“有这方面。”罗慎言顿了顿复又说道:“都统郎君还有别的考量,想通过此举建立信誉。他说许多宋军之所以战意如此低下,就是因为事后上官往往不会兑现军功赏赐,所以只能射一轮箭,要一轮赏。这样是不可能打胜仗的。
可大战终究还是得论功行赏的,总得让儿郎们觉得,我们这些上官说话算话,不会贪墨他们的功劳。也因此,都统郎君想出了这个办法,将各部功劳光明正大的摆出来,全军一起作监督。”
“管用吗?”
“自然是管用的,就比如如今,哪怕许多赏赐回到山东才能兑现,靖难大军依旧能奋勇作战,不就是因为军卒皆相信我等,相信都统郎君吗?”
虞允文再次点头。
李琦却是指了指黑板,好奇的说道:“这白垩写成的字倒也漂亮,但普通军卒识得如此多的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