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总指挥,其人并没有率领甲骑与靖难军正面搏杀。
在指挥着下属拉倒院墙,打开营寨大门之后,蒲察林就被突入的靖难军隔断在了院墙位置,然后就目瞪口呆的看着靖难军以一种决死的勇气,与金军展开了对攻。
蒲察林的内心早已被悔恨与不甘所填满,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犯如此愚蠢的错误,也不明白为什么靖难军捕捉战机的能力会这么强悍,他更不明白这伙子一路被撵着跑的宋军为何突然有如此强大的战斗意志。
可蒲察林知道,自己至少还能做一件事,那就是像个真正的军人一般参与进这片修罗场中,或是将这些宋军全都锤杀在这里,或是自己在战斗中被锤成烂泥。
蒲察林汇集了五个拉倒木栏、却因为靠近未开的营门而躲过第一次冲击的金军甲士,搜罗了战场上散落的战马,打开营门冲了出去,刚要绕了一圈从木栏倒塌的地方高喊着杀向宋军的后背,却见到从山下复又冲上来十余名甲骑,为首之人身后打着一面‘时’字大旗。
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为首的将领举起长矛:“爷爷唤作时俊,到了下边,莫要喊屈!”
“报仇啊!”十余宋军甲骑大恨出声,随后各自挺着兵刃,猛扑向了蒲察林。
宋军的愤怒是可以想象的,在这场大溃败中,谁没有几个故友窝窝囊囊的死去?
两淮自古繁华,像时俊这种还算厚道的统制官更是带着大伙干些买卖赚钱,不少军士都已经在淮西置办了家产,娶妻生子安了家。
金人一来,什么都没了。
家没了,浑家被掳走了,儿女爹娘被杀了,军中的袍泽兄弟也死了。
人在人群中自然就会被气氛感染,当所有人都在狼狈而逃时,这些人也自然会被裹挟在其中。而当所有人全都愤怒反击时,这些人也同样会不计生死。
蒲察林愤怒大吼,同样放弃了袭击靖难军的背后,正面与时俊等人冲杀到了一起。
虽然宋军要比金军人数多一倍,虽然双方距离过近,都没有将战马速度加到极致,但蒲察林凭借精湛的马术还是与时俊杀得难解难分。
平白挨了两刀之后,虽然有盔甲作防护,没有受伤,但时俊依旧是疼得龇牙咧嘴,蒲察林则是状若疯虎,竟然是不闪不避的与时俊展开了搏杀。
瞅准了一个机会之后,时俊拼着用披膊挡下一刀,长矛如灵蛇吐信般刺出,沿着蒲察林肩窝盔甲缝隙处刺了进去。蒲察林却是像是没有感觉一般,依旧要挥舞长刀,当头劈下。
撕扯间,两人的力气全都使错了,难以在马上维持,双脚脱离了马镫,跌落下马。
时俊在地上翻滚了一圈,从腰间抽出瓜锤,摇摇晃晃站起来之后,见蒲察林想要抽出肩膀上的长矛,迅速向前一步,抡起瓜锤,狠狠砸在了蒲察林的头盔上。
蒲察林摇晃着向后退了两步,放弃拔出矛头,同样将手伸到了腰间的页锤上,然而时俊没有给他反击的机会,推了一把长矛,将蒲察林推倒在地,随后双手握锤,如同劈柴一般,大吼着将锤头砸在蒲察林的头盔上。
数下之后,蒲察林彻底不动了,而时俊却像是在泄愤一般,继续挥舞瓜锤,直到将蒲察林头盔砸扁之后方才住手。
而此时,金军营寨中的战斗也已经到了尾声。
在被两面包围的情况下,金军甲骑即便有熊心豹子胆,也无法支撑太久,事实上,当金军还剩下四十多甲骑的时候就不想再打了,但靖难军却是已经杀红了眼,根本没有留俘虏的打算。
而金军被堵在营寨之中,三面院墙,一面大江,逃也是没有地方逃的,只能将绝望之中被屠戮一空。
“将军,赢了!”
听到欢呼声从金军营寨中响了起来之后,时俊方才回过神来,听着亲兵欢呼的声音,其人竟然在战场上恍惚了一下。
随即,时俊俯身扶起了刚刚在交战中落马的袍泽。
这名唤作李常的都头肩膀上被锤了一下,虽然落马,伤势却不是很严重,此时手中依旧拎着页锤,起身之后立即四面张望,寻找金军。
待看到金军都已经被斩杀了之后,李常口中喃喃自语:“赢了……”
“赢了……竟然赢了……”李常手中的页锤滑落在地,单手捂住了嘴脸,泪水混杂在汗水血水中从指缝中流出。
“呜呜……”终于,李常掩盖不住呜咽的哭声,抬头向时俊问道:“太尉,咱们能赢……咱们能赢啊……”
“那咱们……咱们他娘的到底为什么跑呢?!”李常蹲在地上,摘下头盔,抱头痛哭,似在问时俊,又像是在问他自己。
时俊也回答不出,他看着又哭又笑又是欢呼的宋军,心中也是一阵恍惚。
是啊,能赢的,为什么要逃啊。
而此时,时俊听到了金军营寨中,刘淮的高声下令:“两刻钟,收治伤员,聚拢盔甲战马,割取首级,两刻钟后,不能带走的全都烧了!”
“喏!”
震天的应诺声响彻了采石矶。
第342章 士气未饶军气振
在靖难军进攻采石矶小营时,阿里刮的心情可谓是十分纠结。
他实在是太在意身后的这条浮桥了。
而夹谷长庚的全军覆没也使得阿里刮对宋军的实力有了错误的判断。
须知道,这可不是说宋军正面击败了一个百人队,而是说宋军让一百金军骑兵全军覆灭,一个都没有逃出来!
这是两个难度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的事情。
现在有二百甲骑去攻打采石矶小营,怎么看都是在引诱渡口大营的金军去救援,宋军主力趁机来进攻渡口大营,从而一举破坏浮桥与渡口。
因为甲骑攻营这种事怎么想怎么不靠谱,尤其是采石矶营地中还有数量接近的金军甲骑,如何能被攻下?
所以,阿里刮还是将主要精力放在了数里外的荷山,彼处依旧是烟尘滚滚,也不知道到底来了多少宋军,这些宋军又在搞什么名堂。
派遣了几波游骑前去探查,却被荷山之后的骑兵远远驱逐,什么都没探查出来。
就在阿里刮还在纠结的时候,却突然发现前去围攻采石矶小营的靖难军甲骑卷起烟尘,从采石矶上冲了下来。
一开始阿里刮还以为这是靖难军见到小营防守严密,放弃了进攻,然而下一刻他就猛然反应过来,事情有些不对。
如同阿里刮这种骑兵宿将,很容易就能从马蹄声中判断战马数量多寡,此时他发现这并不是二百骑能发出的声音,最起码要有五百匹马同时奔腾才能有的动静。
五百匹马?
难道蒲察林追杀出来了?
阿里刮在望楼上死死盯着小山山坡,却发现,山顶有黑烟冒了出来,烟柱越来越粗,颜色越来越重,不由得张大了嘴巴,瞪圆了眼睛,字面意义上的目瞪口呆起来。
这……这似乎不是金军追击宋军,而似乎是宋军攻下了采石矶小营,缴获了所有战马之后,驮着战利品撤退后,将小营一把火烧了。
韩风在望楼下大喊:“将军,此时该如何?”
阿里刮强行摁住心底的慌乱:“韩风,你率三十轻骑,到荷山之后去探一探宋军,莫要力敌,晓得俺的意思吗?”
韩风连连点头,迅速离去了。
阿里刮也没有闲着,同样带着十几名亲卫,沿着采石矶北坡,向采石矶小营探查情况。
且不说金军这里战战兢兢,宋军这里也是提心吊胆。
刚刚夹谷长庚那一次突袭造成了足足七十余伤亡,没办法,速度加到极致的骑兵相对于步卒来说优势太大了。
若非这五百宋军都是各个统制官的心腹,遭受了如此重大的伤亡,即便有虞允文亲自压阵,说不得已经全军溃散了。
饶是如此,现在宋军能保持战意,除了刚刚胜了一场所激励起的士气与高阶官员身先士卒外,全靠张小乙亲率的百余靖难军甲骑压阵。
若是现在阿里刮真的心一横,率渡口大营中的五百余骑冲杀出来,那宋军也只能吹灯拔蜡了。
只有时俊一人敢率十几名亲军去采石矶小营支援刘淮,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说明了宋军依旧处于十分保守的状态。
遥遥见到刘淮率甲骑归来,并且身后还跟着许多战马之后,虞允文的脸上才复又浮起一丝笑意。
“刘大郎,下面该去攻打金贼大营?还是说要回军?”刘淮刚刚上前行礼,还没有说话,虞允文就直接抓住了刘淮满是血渍的大手,低声询问。
这是今天出兵所做的两手准备,如果金军要菜一些,那么今天就要试着进攻渡口大营;如果这武平军第一猛安,也如同武兴军第一猛安那般精锐,那么就不能浪送,而是需要淮西军全军之力,以作应对了。
现在看来,武平军第一猛安虽然犯了一系列犹如骄横、轻敌的错误,战力上却是不缺的。若不是飞虎军甲骑占了个以多欺少前后夹击的便宜,今日的伤亡也不会少。
“此番大胜,虞舍人应当率军回营,以鼓舞士气。”刘淮同样低声说道。
虞允文会意,这就是刘淮给他的政治表演的舞台了,其人当即攥紧右手,高呼出声:“大胜!”
“大胜!”
“大胜!”
先是靖难军附和高呼,随后则是淮西军的欢呼雀跃。
待欢呼声稍稍平静之后,虞允文一声令下,刘淮亲自率领百余甲骑压阵,宋军则是浩浩荡荡的列阵归营。
韩风已经抵达近前,但看到刘淮将百余精锐甲骑排开,在飞虎大旗之下虎视眈眈,其人终究不敢以三十轻骑来捋虎须,只能悻悻而去。
当然,韩风这一趟也不是毫无所得,最起码他还是看清楚了宋军的人数,也看清楚了靖难军是真的缴获了一大批战马盔甲而去的。
按说宋军行军时防御薄弱,正是突袭的好时候,但韩风看了看正在西沉的日头,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宋军来攻是算好时间的,金军如果此时出击,肯定就是要打夜战了。
夜战是胜也稀里糊涂,败也稀里糊涂,若是稀里糊涂的将浮桥也丢了,那就要犯大错了。
韩风离去之后,宋军直接摆开了行军阵型,不过两刻钟就回到了采石镇。
彼处四千余宋军已经在镇北的集市处列阵,而且太平州的知州与当涂县的知县也已经赶到,随之而来的,还有劳军的民夫与百姓。
在下令守营官兵各司其事后,救治伤员之后,虞允文就端坐在镇口的高台上,开始了政治表演。
其人先是命人从后营搬出金银财帛让军法官点检首级军功,靖难军与淮西军直接列队而过,将手中拎着的首级堆在高台上,由军法官点验后,当场将赏赐分发下去。
这就唤作目下而决,将财物直接发给小兵辣子,不给中层军官上下其手的机会。除此之外虞允文还会一一询问名字,并且出言勉励。
照理说,虞允文这种前来劳军的中书舍人是没资格干这种事的,他请求总揽淮西全局的文书也是在午时刚刚发出,还没有到负责长江防线的叶义问手中,可谁让虞允文是个士大夫呢?
如此僭越之事,若是武将干了,按照宋朝的惯例,少不得一个心怀怨望、居心叵测的诛心之论。可若是士大夫干了,那就是顾全大局,挺身而出为天下先的磊落行径。
随着唱名上台领赏的人越来越多,在台上金军首级堆成小山,在外围观的宋军与百姓终于相信,虞舍人率军出击不到半个时辰后,就赢来一次了不起的大捷。
当然,为了增加此战的震撼性。这些金军首级里,除了采石矶山上小营的二百金人,还有之前扔进去的首级,虽然在战斗中马踩人砸显得不甚完整,可还能囫囵个看出来。
这些内情围观者却是不知道的,他们只道虞舍人带着八百人去突袭金贼,却带回三百余金贼首级。
伴随着越来越大喧哗声与隐隐哭声,赏赐与封官也到达了尾声。
对时俊等人官爵的提升虽然只是虞允文的空口白牙,可虞允文相信,只要别封个王出去,其他的封赏,朝廷中无论是谁都得捏着鼻子认。
此乃救时之举,夺不回采石防线,你们全得胡发左衽!
封赏完毕后,又有几名军卒将两门巨大的木板抬上了高台,随后用巨大木椽子将其固定立起。
虞允文起身后,从军法官手中接过毛笔,却发现毛笔细小,在一人高的门板上写字有些勉为其难,索性就将毛笔弃置于案台上。
随后,虞允文干脆撕下衣襟下摆,团成一团,蘸着金军首级堆下淌出的黑血在两片木板上奋笔疾书。
虞允文是两榜进士出身,文采自然是不缺的,可他此时满怀激荡却也只是写下两行大字。
左边是:枉死百姓之灵位。
右边是:战殒将士之灵位。
随后又有军士搬上香炉案几,虞允文退后几步,躬身对两个灵位拜了三拜,随后朗声说道:“皇天后土在上,列祖列宗在上。末学虞彬甫再拜,百姓遭此罹难,我之过也,将士未能克敌,我之过也。今聊以三百颗胡虏首级前来祭祀,望苍天眷我,屠灭敌寇。”
虞允文说罢,将手中的三炷香插在香炉之中,又拜了一次,口中高呼:“伏惟尚飨!”
“尚飨!”台下先是刘淮带领三百靖难军齐声大喊。
随后五名统制官所带领的四百战兵齐声高呼。
然后,围观的宋军士卒,当涂百姓也纷纷应和,声音如雷声般,传遍四方。
虞允文祭拜完毕后豁然转身,指着台下众人发令:“从此刻起,老夫总揽采石矶当面战事,汝等可有不服?”
别说那五名统制官了,就连刚刚从当涂赶来的知府、通判等人也无话可说。
战事一起,自然是谁有本事谁上,没本事的强出头一不小心就会把脑袋出没了。
你说你有本事,金军都在渡口好几天了,村子镇子都屠了好几个了,也没见你能擒杀一二金贼啊?人家虞舍人昨日到的,今日下午就拿着三百金贼人头来祭奠百姓了。这份能耐,不服不行。
“既如此,全军备战,明日……”虞允文声音洪亮,指向了采石矶渡口:“必将金贼赶进大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