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俊刚刚放下心来,觉得要在合肥决战,军使就将王权又逃了的消息禀报了回来,将这名猛将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时俊当时很想问一问王权,你跑这一趟是来干什么的?只是为了击溃宋军的士气吗?你到底是不是金国派来的细作?
没时间想这些了,完颜亮大军侵袭如火,直接向庐州扑来。
时俊没有办法,只能联系从濠州撤回来的王琪与驻扎在左近的王振,三名统制官合计一万一千人,在梁县御敌。
但到了这个时候,淮西宋军的士气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了。
面对四万金军,哪怕三名宋军统制官再英勇也无济于事,直接在梁县被击溃。
时俊还想带着溃兵回到合肥,待听说庐州知州龚涛也弃城而逃后,终于没了念想,直接带着几百溃兵,顺着采石矶浮桥来到大江以南。
有这一番经历,时俊对大宋的前程充满绝望也就不意外了。
在泰山压顶的大势之下,一名小小的统制官还能翻起什么浪花呢?
此时时俊拍马奔逃,同时望着侧边五步开外穿着一身破旧皮甲同样在狼狈而逃的虞允文,心中骂归骂,却还是有一丝感叹。
这中书舍人的确是个好汉子。
金军的前锋已经沿着浮桥跨过了大将,将东西采石渡口全部占据,虽然只有区区一千人,也不是自己这群残兵败将可以撼动的。
这名来自中枢的中书舍人本来就是来劳军的,可在五千残兵败将群龙无首的时候,毅然决然的站了出来,接管了兵权,并且亲自率领十几名马军临近金军营寨,来观察敌情,当真是一条好汉子。
虽然偶然间被金军巡逻的游骑捉住了尾巴,这也是非战之罪,只能说是霉运当头。
“虞舍人!虞舍人!往坡上跑!往坡上跑!”虽然依然在被那名蒲里衍追的鸡飞狗跳,时俊还是决定拉虞允文一把,指了指侧方的缓坡顶端。
金军的巡逻小队已经身着重甲溜达了一上午了,人力马力比不上刚刚出发的十余名宋军。金军强行驱动马力自然能追上缠斗一时,可在上坡的时候,宋军就有足够的马力甩开这三十多骑金军。
虞允文虽然不是没见过这种场面,可身为一名文士,看见早上还在勉励的将士被屠戮也是心中慌乱,听到时俊的话后来不及多想,拨马便随着时俊冲向缓坡。
剩余的几名宋军骑士也纷纷跟随时统制转向。
可转向的代价自然就是失速。
那名蒲里衍狞笑着用长刀将一名落后的宋军打得吐血落马,左手前指,指挥着三十来名金军紧随其后。
虞允文听到身后传来的宋军惨叫声,一时间不敢回头,只是伏在战马上狂奔。
就在十几名宋军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时候,一名身着重甲,手持长枪的骑士出现在了缓坡之上,随后一面大旗也随之跃出,旗上的插翅飞虎随风抖动,作势欲扑。
虞允文还以为有金军在前方拦截,心中升腾起绝望之感。
但随即他就发现,对方的头盔并不是金军的葫芦盔,而是正经的汉军凤翅盔,当即大喜,也顾不得这是哪一路宋军,直接大呼出声:“我乃大宋中书舍人虞允文,将军且速来迎敌!”
站在缓坡顶上的,自然就是刘淮了。
他也是听到这边有厮杀之声,就带上已经披甲的数十甲骑支援而来,刚想要到个高地观察一下局势,就看到了宋军被金军追杀的这一幕。
但刘淮更为惊讶的则是那穿着破皮甲文士的身份。
中书舍人虞允文?
虽然早就知道对方在采石矶,却根本想不到竟然会在这种情况下见面。
而且,这厮怎么正在被金军追杀?
当然,刘淮也不会因为虞允文此时的狼狈而小觑了对方。
因为虞允文的能力从来不在武力厮杀上,而是在国家政略上。
泰森一个人能打死八个爱因斯坦,但能说泰森比爱因斯坦强吗?
只是刘淮觉得有些奇怪,史书上也没有写这么一出啊?!
乱七八糟的念头在脑海中飞速略过,刘淮举起长枪:“张四郎,带轻骑从金贼身后绕过去!其余甲骑,随我来!”
“喏!”张白鱼大声应道,随后抽出弓矢,大呼出声:“靖难!”
“靖难!”
飞虎军骑士们同时高呼起来,仿佛只是呼喊着两个字,就有无尽的气力与勇气。
面对这种自底层自发喊起来的口号,刘淮也只能失笑以对,随即,其人就将大枪平放:“冲!”
随后,刘淮以靖难大军最高指挥官的身份,一马当先,居高临下的向前杀去。
三十余飞虎军甲骑紧随其后,在飞虎大旗的指引下,犹如下山猛虎般扑了出去。
时俊见到这一伙子甲骑人如虎马如龙,如泰山压顶一般当面压来,早就有些看呆了,但多年的军事素养还是让他反射性的带领马军向侧方躲去,为刘淮让出了冲锋路径。
时俊还顺手探身牵住了虞允文的马缰,将其也拉到一边,当起了观众。
而那三十余名金军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只是依照冲锋惯性,草草列成了甲骑居中,轻骑两翼的拐子马阵型。
在宋军十几双眼睛的注视下,飞虎军直接从正面向金军撞了过去。
居高临下的优势实在是太大了,金军只是稍稍驻足,就很难再驱动战马奔跑起来,而飞虎军的速度优势却足以发挥到了极致。
那名已经斩杀了不知道几名宋军的蒲里衍,抖着鲜血淋漓的长刀哇哇大叫,驱马前压,想要先将刘淮拦下,以拦住飞虎军的冲锋。
然而刘淮却是长枪一探,根本不顾挥砍而来的长刀,直接刺进了那名蒲里衍的胸甲之中。
“起!”刘淮大喝出声,借着马力将那蒲里衍挑飞了起来,随后两人带枪一起掷出,重重砸在了其人身后金军身上。
飞虎军甲骑有样学样,纷纷陷阵而入。
速度的劣势在此时急剧放大,三十余金军的阵型几乎瞬间就被正面突破。
近十名骑士掉落下马的情况下,金军却没有转身逃散,而是被激发了凶性,抽出随身兵刃,与飞虎军近身厮杀绞肉。
在金军以往的经验中,宋军是极其害怕近战的,只要开始近身厮杀,哪怕宋军装备优良,训练有素,士气也会很快崩溃。
然后金军就发现,这伙子宋军似乎不一样。
绞肉战竟然搅不过对方。
刘淮抽出了惯用的厚重麻扎刀,将其当作重型兵刃,周围金军纷纷被砸落下马,飞虎军甲骑互相配合,三人一队,每名金军都会遭遇四面八方的打击。
待到张白鱼率轻骑从金军身后包过来的时候,仓促遭遇重大伤亡,已经被打懵的金军终于丧胆,残存的几骑四散而逃。
“张四郎,捉活的!”刘淮大声说道。
“遵命!”张白鱼原本已经弯弓搭箭,指向了一名金军的后心,闻言箭头微微转向,复又有些舍不得即将到手战马,干脆放回弓箭,从鞍囊里抽出了套索,如同牛仔一般,在空中绕了两圈,直接套中了金军,将其拖拽下马。
其余飞虎军有的用套索,有的用渔网,很快就把逃走的五名金军全都捉了回来。
此时,刘淮也拎着麻扎长刀来到虞允文面前,拱手朗声说道:“虞舍人,我乃山东靖难大军都统刘淮。奉山东忠义大军魏公讳胜之令,率靖难大军与天平军五千人南下助宋抗金!”
听了这么一大串贯口,一般人早就懵了。但虞允文却是直接驱马上前,握住了刘淮血淋淋的双手,诚恳说道:“有刘将军如此雄壮兵马在,采石可安,淮西可安,江南可安!”
在一旁默记军号与人名的时俊在百忙之中看了一眼虞允文。
万万没想到,看起来如此方正之人,竟然会主动说这些肉麻夸赞之语。
大头巾心眼子多,果真人不可貌相。
第328章 来日宰相尤可畏
在史书上,刘大郎与虞舍人这次会面,那可真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双方相见恨晚,共述大志,立誓兴复汉家,然后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云云。
但实际上,两人第一次见面之时,却是一方长途奔袭而来,风尘仆仆;另一方被金军追杀许久,狼狈不堪。
在冬日间,两人身上都是白气升腾,汗臭味混合着马粪味杂在一起,味道说不出的怪异。
但无论是刘淮还是虞允文都不在意。
刘淮先是上下打量了一下虞允文。
此人大约五旬年纪,方口大耳圆脸,颌下长髯飘飘,竟然比自家老爹魏胜还浓密。
如果从面相上来看,虞允文并不是什么清瘦威严之人,说话时嘴角含笑,令人如沐春风。
就像梁冠华所扮演的狄仁杰一般,与其说他像叶义问口中那个宋廷公认会有大作为的来日相公,不如说他像一个邻家大爷,还是厨艺很好的那种。
在一番不礼貌的打量之后,刘淮同样握住了虞允文的双手,诚恳说道:“有虞舍人这等朝中重臣在此坐镇,江南无忧矣。对了,叶相公让我向虞舍人问好。”
虞允文脸上笑容不变,只是眼睛眯了眯:“将军是奉叶相公之命,前来支援的吗?”
这其实在问刘淮的派系了。
且说,南宋主战派自绍兴十二年岳飞被冤杀后就一落千丈,后来秦桧把持朝政,更是将主战派打压得如同泥土。
而赵构与秦桧这一对王八蛋之间的关系也十分玩味,虽然这两人都主张向金国称臣,但出发点是不一样的。
赵构是彻底怕了,什么家国天下,什么父母兄妹,什么青史之名,都比不上他的安逸生活。为了安逸,赵构可以将一切能出卖的出卖掉。
秦桧则是纯粹的投降派,他需要通过金国的军事压力来保证在宋国的相位。否则有赵鼎这些人在,凭什么由他秦长脚当宰相?所以,他才需要赵构配合,打压主战派。
在迫害主战派的时候,赵构与秦桧可谓一拍即合,但苟安之后,两人的关系又是另一码事了。
赵构在与秦桧见面的时候靴中藏刀,那真不是空穴来风。
那时候,朝堂上几乎全是秦桧的人。在秦桧死后,为了清扫朝堂,赵构启用了一批被秦桧打压的官员,比如汤鹏举与叶义问这一对冤家,比如起复为相又被撵下去的张浚,比如眼前的虞允文,再比如此时身在镇江府的陆游。
这倒不是说赵构就要启用主战派了。
谁让被秦桧打压之人与主战派两个群体高度重合呢?
主和派见朝堂上这副架势,一群虫豸哪里会为秦桧一个死人守节,直接滑跪,向赵构献上了忠诚。
代表人物就是汤思退。
赵构的态度复又暧昧起来,放任主战派与主和派斗争,而他要当个垂拱而治的圣天子。
如果不是金国太不给面子,年年派贺正旦使指着赵构鼻子骂,此时更是直接南下征宋,说不得这局面会一直持续下去。
但完颜亮这么一搞,瞬间就给了主战派攻击主和派的把柄。
天天说和平和平的,你金国爸爸给你脸了吗?
而到了这个关头,赵构也不敢再靠主和派来胡搞了。
别的不说,主和派首脑汤思退作为宰相,在今年七月的时候,还特么在指挥心腹王之望、龙大渊拆除军备,务必不要擅起边衅,实在是过于离谱了。
汤思退被彻底贬斥之后,主战派的胜利就这么突兀的到来了。
然后会发生什么呢?
当然是要内斗了,别说大敌当前,就算死了都要内斗!
叶义问这个不知兵的枢密相公被推到战况最为恶劣的两淮,本身就是内斗的一部分。
虽然主战派内部也在渐渐划分派别,但虞允文很特殊,或者说以虞允文为代表的蜀地士大夫很特殊,自北宋开始,蜀地士人就自成一派。
但秦桧当政时,一直十分彻底的打压蜀地士大夫,使得这一个派别几乎没有什么高官,这几年虽然前任大佬赵逵推荐了些人才,可终究还是揠苗助长,根基不足。
一个明显的例子就是作为理论上蜀地士大夫首领的张浚,在秦桧死后起复,却又因为主战而被迅速打压下去,正是蜀地士大夫的力量稀缺导致的。
否则真当宰相是什么大白菜啊?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虞允文虽然理论上是与叶义问同一派系的,但他此时已经是中书舍人,接下来外放两年主持军政,回来之后就会宣麻拜相。
哪里会成为别人派系的跟班小弟?别人也不敢用啊!
虞允文本身就是蜀地士大夫未来的首脑人物!
从某个角度来说,叶义问与虞允文更像政治盟友。
作为主战派的一员,虞允文在江湖游历,官场沉浮,冷眼旁观,早就将太耐局势窥探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