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青虽然是忠义军客将,也同时是张荣心腹,所以能被张敌万直接命令。但董成就必须来打商量了。
当然,董成虽然是宋军出身,但毕竟不是宋军,没有继承友军有难无动于衷的传统。所以,他在接到求援命令后,只在朐山县留守了数百人,让县令高敞谨守朐山,随后直接率全军三千兵马北上。
他不指望这三千兵马能在数万人大战中起作用,只是觉得总该去接应一二。
此时,已经到了九月七日。
金国水军前部已经抵达信阳镇之下,随后就发动了试探性的进攻。
见攻取不克,金国水军后续部队直接在镇子周边安营扎寨,修筑营垒,并且打造攻城器械。
完颜郑家的确是个持重之人。
我在兵力占绝对优势的时候,为什么要玩什么奇谋妙计?
是,我也看过那些名垂史册的战例,的确是令人热血沸腾。
但这些神仙仗加起来有十年吗?其余一千多年不都是这般老老实实围城,老老实实厮杀吗?
以堂堂大势压下去,两万五千正军正面攻来,你又能如何?
张荣自然也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直接命令萧恩与李公佐率水军出击,从海上向金国水军侧后绕去。
但刚刚走了不到两里,海面上就见到了数十艘舰船,正是金国水军派来绕后的战船。
双方立马展开了战斗。
东平军是水军起家,海战自然有些能耐。
可东平军能出战的舰船加起来也就二十五艘,虽然依靠精湛的技术与金国水军周旋,甚至一时间还压着金国水军在打,却终究拿已经摆开阵型的敌军舰船没办法,到了夜间只能各自退兵。
九月七日,战事依旧焦灼。
而远在一千多里之外的汴梁,完颜亮也接到了蒙恬镇国给他的战报。
一个大惊喜。
“唉……”完颜亮此时已经宿在了城外军营中,对着送来战报的完颜元宜长叹一声:“蒙恬镇国是俺简拔于微末的大将,平日也是打过硬仗,如何被一伙贼人逼到了如此程度?
你听听他说的这是什么话,动不动就要以死相报,这厮怎么就不明白,死人是做不成事情的,想要为俺效力,无论如何得活下去才成。”
完颜元宜在一侧保持着拱手的姿势,宛如木雕。
自从他亲眼目睹完颜亮锤杀太后之后,他就一直这个样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行事只求无过,不求有功。
没办法,这是人之常情。
虽说对外的说法是徒单太后死于火厄,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此多的甲士收拾局面,真相还是会渐渐流传出去的。
影响极其恶劣。
恶劣到什么程度?
完颜亮十二岁的太子完颜光英最近读《孝经》,问大臣乌古论元忠:“《孝经》说三千之罪,没有比不孝更大的了,那么什么是不孝?”
说起这个话题,乌古论元忠虽然绷不住,却依旧还是说道:“百姓博弈饮酒,不养父母,都算是不孝。”
完颜光英沉默良久,也想到了自家父亲那哄堂大孝的事迹,只能说:“百姓的这点小事,如何能算不孝呢?”
乌古论元忠虽然不敢接茬,却也知道完颜光英的意思,只能长叹。
太子尚且如此,让完颜元宜又能如何呢?
“移特辇,你说娄室(纥石烈良弼女真名)要知道这个结果,是要哭呢,还是要笑呢?”完颜亮靠着胡床,轻声问道。
完颜元宜沉思片刻,方才说道:“陛下,左丞是君子,一切所为国事,绝对不会因为国朝损兵折将而开怀的。”
完颜亮笑着指了指完颜元宜:“这你就错了,娄室不仅仅是君子,更是国家大臣。他有承自希尹公的儒雅风度,更有承自四叔的悍烈手段。
娄室要知道这个结果,只会高兴于只用一军,只用一万人的性命就试出了泥潭的深浅,使得国家不至于吃更大的亏。
他可是大金国的尚书左丞,如何能用腐儒的浅薄心思来猜度他?”
完颜元宜立即从善如流:“陛下说的是。”
完颜亮将文书递回给完颜元宜:“既然结果已经出了,俺愿赌服输。召集文武,来议事吧。”
因为重臣都有各自公务要忙,所以虽然有内侍紧急通传,还是等到半个时辰后,重臣才纷纷到齐。
所谓小事开大会,大事开小会,所以在这军营之中聚集的人,自然都是国朝大员,完颜亮的心腹。
其中有太保、枢密使完颜奔睹,尚书右丞李通,判大宗正事乌延蒲卢浑,同判大宗正事徒单永年,济南尹仆散忠义。
除此之外,还有尚书令张浩、参知政事敬嗣晖、左丞相萧玉等人。
除了已经去上京的尚书左丞纥石烈良弼、抵达邳州统军的御史大夫徒单贞、去关中统军的河南尹徒单合喜、还有抵达唐州的太原尹刘萼,完颜亮的心腹几乎都已经聚集了起来。
为了让这些人能心甘情愿的南征,完颜亮软的硬的杀人恐吓温言劝说全都用了一个遍,才让这些人最起码面上同意的南征。
至于这些人是不是面热心冷,又或者是不是出工不出力,完颜亮就实在管不了了。
文武在大帐中纷纷见礼之后,复又束手肃立在一旁,一言不发,作泥雕木偶状。
“我意已决。”完颜亮开门见山的说道:“南征宋国,统一天下!”
第271章 泽国江山入战图
完颜亮的话声落下,帐中文武齐齐一震。
虽然知道这件事早晚要来,但当靴子真正落地的时候,所有人还是感觉自己如同被天下大势裹挟的一叶孤舟般,在波涛汹涌般的大河中上下翻腾,随时都可能倾覆。
哪怕是完颜奔睹这种完整经历过金国起家、金灭辽国、宋金大战的老将,此时也变得迷茫不知前路。
然而再次以一言掀起宋金大战的完颜亮却没有在第一时间为重臣分派责任,而是长叹一声,说起了其他事情:“齐国公,你经历许多,你说汉家豪杰,究竟是多呢?还是少呢?”
“如果很多,为何是俺们女真得了这天下半壁,攻灭辽国,并且压得宋国喘不上气来;可若是很少,为何以俺四叔那种英雄人物,也是损兵折将,将国家主力精华丧尽?”
被点名的完颜奔睹今年已经六十一岁,却没有什么老态,身姿依然挺拔,布满皱纹与老人斑的双手依旧有力。
其人闻言之后,沉思片刻方才说道:“汉人豪杰自然都是多的。”
说着,完颜奔睹对完颜亮拱了拱手说道,似乎有些劝谏的意味:“陛下,老臣今日不说岳飞、韩世忠这些人,只说当日太祖还在的时候,彼时宋国还是赵佶当政,大金刚刚立国,力量稍小,所以就与宋国商议,南北夹击联合灭辽,”
这年头又没有新闻联播,所以一些言语即便是当日流传很广,几十年后变得无人知晓也很正常,也因此无论是谁,都静静听着这名金国活化石讲古。
“当时宋国派来的是一名唤作马扩的年轻官人,为了给他一个下马威,太祖亲自率诸将会猎。本想让这些文弱南人见识一下北地豪杰的武勇,谁知那马扩竟然丝毫不惧,跨马弯弓便射,十矢十中。
太祖当即就对俺们言语,说若是宋国一百人中有一个马扩官人这般的豪杰,那么大金就要谨守与宋国的盟约,绝对不能有一丝越雷池的举动。”
这时候尚书右丞李通接口说道:“可咱们大金依旧是击垮了宋国,占据了中原花花江山。”
此人一说话,完颜奔睹笑容瞬间就收敛起来,有些嫌弃的瞥了李通一眼。帐中其余重臣皆是无言,甚至有几个方正之人心中一阵腻歪。
原因无他。
李通这个人身为宰执,却一点都没有个人坚持。面对完颜亮时,别说犯颜直谏了,就算一句反对的言语都不会有。
与其说其人乃是大国执政,还不如说是完颜亮的家奴。
要说李通能力是有的,但其人所作所为都只能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逢君之恶。
所谓: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
任何臣子都不会喜欢这种主动协助君主权力扩大到无限之人。
当然,话又说回来,看着完颜亮那一大串血淋淋的杀戮记录,倒是不难理解李通的选择了。
李通即便是完颜亮的心腹,可完颜奔睹也有足够的资格不给他面子:“那时有开国之兵,百战之将,难道不应该摧枯拉朽的灭宋灭辽,一统天下吗?
为何二太子兵锋尽于河南,四太子无功而返于江南?为何即便是娄室大王那种人物,也要在陕州城下吃尽苦头?
还不是恰恰是因为汉人中每一百人,真的有如同马扩官人那般的人物?
还不是因为每一万汉人之中,就会出现岳飞、韩世忠、李彦仙、吴那种天下豪杰?”
李通一时间慌乱,然而回头看了看完颜亮之后,复又鼓起勇气:“那岳飞如何了?韩世忠如何了?李彦仙如何了?吴又如何了?冤杀的冤杀,贬斥的贬斥,抛弃的抛弃。国公不妨讲一讲,这马扩又是什么结局?”
完颜奔睹默然片刻,复又长叹:“李相公说的是,后来太宗窥破了宋国的虚实,发兵攻宋。那赵佶竟然不识贤良,只因为马扩是与大金签订盟约的使者,就将其下狱。
彼时国朝大将都与马扩官人交好,尤其二太子,宗望元帅更是看重此人,在攻下真定城后,将其从监狱中放出,其人却不愿意投降大金,而是回到五马山聚起贼寇,抗拒天兵。
五太子宗辅率大军破之。
后来,马扩官人回到江南,却被赵构小儿贬斥到了穷乡僻壤。乌林答赞谋南下出使宋国,还曾与马扩官人见过一面,现在其人应该已经殒了吧。”
李通抚掌笑道:“国公,这就是我想说的了,汉人豪杰多管个屁用?有赵宋这个朝廷在,这些豪杰都是如泥如土的下场,有何惧之?”
完颜奔睹摇头,语气依旧缓慢:“李相公此言说错了,赵构哪里能命令所有汉人豪杰?难道刀斧加身的时候,只因为赵构一句命令,这些豪杰就会引颈就戮吗?
就比如在山东越闹越凶的耿贼、魏贼,还有从博州攻入大名府的王九贼,难道赵构说不要打了,他们就会放下刀枪,任大金处置吗?”
完颜奔睹每说一个名字,帐中的气氛都冷上一分,到了最后,几乎所有重臣大气都不敢喘。
这几乎就是在打完颜亮的脸了,明摆着说陛下把国家治理的一团糟。
依照完颜亮过往的脾气,此时就会下令将完颜奔睹拖下去杖刑了。
但此时,完颜亮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挥手制止了李通的反驳,复又说起了往事:“齐国公,你说当日四叔(完颜兀术)为何一定要杀主和的完颜挞懒与完颜希尹,南征作战?”
完颜奔睹默然不答。
完颜亮紧跟着说道:“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因为大金的开国兵将要死光了,大金的军力不足以压服四方。四叔要趁着最后机会,即便不能一举统一天下,也要将宋国打得不敢北望。”
“可是四太子败了。”完颜奔睹声音低沉。
完颜亮眼睛环视:“的确是败了,岳鹏举千年不一遇的英雄,败在他手里,不丢人。但齐国公,为何即便是败了,即便是精华尽丧,四叔也依旧要在第二年攻打淮西?”
完颜奔睹张了张嘴,虽然知道答案,却没有回答。
完颜亮继续说道:“正因为败了,所以才要做拼死状,正如同最危险的野兽永远是那些伤痕累累的困兽一般。彼时奋力一搏反而有一丝希望,如果露出软弱来,环伺的野狗就会扑上来,将大金撕碎。
而事实正如四叔想的那般,大金全力进攻两淮,就让赵构那厮畏惧求和,甚至不惜杀了岳鹏举,这才解了大金亡国之厄。”
完颜奔睹避无可避,只能硬着头皮说道:“陛下,难道现在大金就要亡了吗?为何非得学四太子那般孤注一掷?”
完颜亮脸上严肃起来:“不是要亡了,而是统一天下的最后时机,就要失去了。”
完颜奔睹一愣:“此话怎讲?”
完颜亮叹气:“赵构哪怕是天阉之人,寿岁要比寻常人长一些,今年却已经年过五旬。他们赵家皆是短寿之人,这厮活不了多久了。
齐国公你想一想,赵构这种混账东西,那可是千年难一遇的。下一任宋国皇帝,不用多么英明神武,只消是个知道些廉耻的寻常之辈,就有汉人豪杰聚拢在其人身侧。彼时他们发动北伐,大金何人可挡?
十年二十年之后,大金是否衰落不好说,但赵构一死,宋国必然国力大增!而大金的战力却是一日比一日差的,就算俺能抵挡,俺的太子光英呢?俺又为何要把此等大麻烦留给光英解决?”
完颜奔睹默然片刻,摇头说道:“陛下言语犀利,臣是服气的。”
完颜亮笑了:“那就是口服心不服,也罢,齐国公,俺不指望能用一番话来说服你,只是大金南征已成定局,国家精华俱皆南下厮杀。
齐国公身为国家柱石,能不能看着太祖他老人家将你从小养在帐下的恩德,为国家出力呢?”
完颜奔睹立即下跪:“陛下,太祖恩德,老臣就算以死也难以报万一。既然陛下不嫌弃俺这副老骨头,老臣愿为陛下之马前卒。”
见已经将最大的刺头摆平,完颜亮看向帅帐中的文武,一时间舒了口气。
“此次俺与娄室的赌斗,你们大约也清楚是怎么回事,不清楚的俺在这里再说一遍。”完颜亮沉吟片刻说道:“山东有贼人作乱,截断了沂水通道。使得山东东路辎重难以转运,两淮无法支应主力大军的粮草。
所以娄室建议,若是能在南征之前夺回临沂,则主攻两淮不变。而若是夺不回临沂,则由俺亲率偏师攻打两淮作遮掩,再遣一大将率主力进攻宋国襄樊,放弃一举灭国的大功,稳扎稳打,以期来日。”
“说句实话,俺不想用如此婆婆妈妈的法子,但蒙恬镇国那厮不争气,不仅仅没有夺回临沂,还大败一场,损兵折将。事到如今,俺也没别的法子,只能用娄室的计策了。”
完颜亮说罢,殿前司都点检大怀忠上前,将早已写好的旨意拿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