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兴军的损失是因为签军叛乱,因为太丢人,所以无论李县令还是王显都没有张扬。
而普通正军却因为夜间太乱,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同样认同王显的说法,认为那夜是宋军袭营。
同样,在王显想来,张桐却是不知道这一切的根源是因为签军作乱。
张桐应该是真的认为是宋人主动挑衅的。
张桐应该是真的认为宋人是有所准备的。
想到这里,王显不由得哭笑不得,有种办了石头砸自己脚的挫败感。
但王显转念一想,却也承认张桐说的有道理。
料敌从宽嘛!
“高元庆!”王显扶刀回身大声说道:“你带着马军先登船!”
高元庆嘟囔几句,明显是对王显命令自己感到不适,却也晓得事有轻重缓急,此刻不是争执这些小节之时,当即下令七十余甲骑牵马上船。
张桐叮嘱了手下几句,就与几名伴当一起让开上船的通道,拉着李县令到一旁说起私密言语来。
王显见状,同样拉住高元庆,低声说道:“我不是信不过这个张大户,但事关生死再谨慎也没有错。你上船后多个心眼,派甲士把船主看住,如果那厮敢有异动……”
说着,王显伸手轻轻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高元庆连连点头。
王显想了想,继续叮嘱:“咱们的人手还是太少了,等下船之后,若是战事顺利,就干脆就把力夫水手全都裹挟进来,怎么也能凑两千人。”
高元庆蹙眉:“他们跟咱们能是一条心吗?”
王显嘿嘿低声狞笑:“带着他们在楚州城劫掠杀戮一番,就算不是一条心,也是一条心了。须知,尝过人肉的狗,就不再是狗了,那是狼!”
高元庆忙不迭的称是。
七十余甲骑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五艘走舸被塞得满当。
金军虽然是精锐,秩序井然,可牵马上船的时候终究还是费了些工夫,待到五艘走舸起锚的时候,已经过了两刻钟了。
王显心中焦躁:“依照这种速度,猴年马月才能全都上船?”
好在走舸之后,终于有两艘千料大船靠上了码头,王显刚刚松了一口气,想要回头与几名蒲里衍嘱咐些事情,却觉得一股凉气直冲天灵盖,让他不自觉的浑身打了个激灵。
多年的沙场厮杀经验让王显第一时间感觉到了危险的到来。
悚然回首,却只见两艘靠上港口的斗舰将女墙轰然放下,搭在了码头之上。两名甲骑与数十甲士从船上登上码头。
甲士刚刚站稳脚跟,当先骑着一匹熟悉战马的甲骑竟然单骑向前杀来。
两面大旗随之升起,一面上书斗大的宋字,另一面则是写有‘忠义军统制魏’六个大字。
两面大旗迎风招展,杀气肆意。
宋军杀过来了?
宋军竟然主动的杀过来了!?
王显第一个念头是不可思议,随即却是勃然大怒:“列阵迎敌!”
与此同时,两艘斗舰上也响起隆隆战鼓之声,五十神臂弩手从顶棚上站直身体,将已经上好弦的神臂弩平举起来。
“引!”
“放!”
张小乙一声令下,五十支弩矢居高临下,劈头盖脸的射向金军人丛之中。
所谓神臂弩二百步破甲只是个美丽的神话,然而斗舰距金军不过五十步,金军又没有披甲,哪里挨得住呢?
当先的十余名金军当场倒地,哀嚎与惨叫声连成一片。
王显虽然站在最前方,却是没有中箭,在弩矢飞来的一瞬间,他的亲卫就将他扑到在地,以身作盾。
王显虽然无事,但他的数名亲卫瞬间被射成了刺猬。
然而在王显推开身上尸首,还没有站起身时,如雷的马蹄声就已响彻耳边。
他抬起头来,长刀的刀尖在他瞳孔中急剧放大。
刘淮纵马疾驰,长刀将王显高高挑起,虎吼一声,奋力扔出,将其当作人肉沙袋把金军的阵列砸出一个缺口。
刘淮双腿一夹马腹,胯下战马再次提速,顺着缺口直撞了进去,踏着当先两名金军的身体,杀入阵中。
雪亮长刀在他手中轮转如飞,掀起一番腥风血雨。
如果金军甲胄齐全,列阵齐整,长枪大斧一应俱全,那单骑突阵就是在找死。
可架不住金军都没有着甲,只是身着布衣,拎着手刀瓜锤之类的短兵,就算有一二悍勇之辈冒死想要阻拦,却哪里拦得住披挂整齐的甲骑冲锋呢?
刘淮在船上时已经披挂整齐,落下顿项面甲之后,周身上下只有腋下、肘部,膝盖露出。金军飞掷出的瓜锤,仓促砍来的手刀力道准头根本不足以破甲,反而使阵列更加混乱。
哪怕再悍勇的金军,意识到自己连最基础的反击手段都缺失时,第一反应就是向后退去。
然而码头本身只有十余步宽,金军按照十人队上船的队列又密集,推搡之下,不少金军直接落水。
原本混乱的阵列更加混乱了。
“杀金贼!”
趁着金军混乱的少许工夫,宋军已经在大步向前中列阵完毕,尤其是当先的五十名甲士,跟在魏胜战马之后,径直陷阵而入。
更大的混乱蔓延而开。
第25章 恰如猛虎卧山丘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码头上怎么乱了?!”原本在船首眺望远方的高元庆跌跌撞撞的登上车船的舵楼,扒着船尾挡板向码头望去。
掌舵的是一名年逾五旬的老船主,此时一脸谄媚,颤颤巍巍的说道:“小的……小的也不知,可能是大船没有靠稳,需用纤夫泊船,而有些喧哗吧。”
船主的身边立着一名手扶腰刀的金军甲士,此时靠在舵楼墙边,对高元庆说道:“不太对啊,俺听到鼓声了,王显那厮就算要调动军兵,用得着击鼓吗?”
高元庆猛然抽刀,比在老船主的脖子上,冷然说道:“转舵,回去!”
“好说……好说……”老船主战战兢兢连连点头应声,双手却猛地一掰舵杆。
车船在江中倾斜出一个巨大的角度,高元庆与他的心腹甲士摔成了滚地葫芦。
这两人都是身备三仗的精锐武士,无论驱马冲阵,还是左右开弓,又或者是步战鏖战都是一把好手,唯独不识水战,阴沟里翻了船。
那名刚刚还一脸小心赔笑的老船主仿佛脚下生根,从容低头躲开逼在脖子上的刀刃,从靴子中抽出一把解腕尖刀,先在甲士脖子上抹了一下,任由其颈血喷成血雾,随即返身摁住了趴在地上的高元庆。
“到了下面,记得跟阎王爷说……”老船主将尖刀插入高元庆的颈侧,不顾对方浑身抽搐般挣扎,俯下身贴着他的耳边说道:“杀你的人,是东平府呼延绰!”
车船晃动了一下,船上的战马一起嘶鸣,喊杀声响起,鲜血蔓延而出。
……
涟水县城内渡。
一身重甲的李公佐望着缓缓打开的水门,提气高声下令:“把大旗打出来!记住,直奔武库和仓储!谁敢误事,耶耶我扒了他的皮!”
“喏!”
两艘打出大宋旗号的楼船在内应的帮助下,毫不费力的突破了水门。
二百名水军甲士倾巢而出,分成两队,由码头上举着宋字大旗的内应引路,火速向着目标冲去。
各个城门口,也渐渐响起了厮杀声。
……
“张大官人……这……这是为何?”
在斗舰靠上码头之前,张桐已经拉着李县令走到了码头角落,说一些生意上的闲话。
李县令只道是张桐心绪不宁,想要一些保证,只能连连安抚。
然而李县令也不是傻子,见到斗舰中冲出的宋军后,如何不知道张桐已经投宋,并且成了捅向武兴军与涟水县的第一把利刃?
若是没有张桐,宋军想要攻打涟水只能下硬桥硬马的真功夫来攻城,而金军也可以通过骑兵的优势早早发现,或战或守也能提前作准备。
哪有可能毫无防备的被宋军甲士怼到脸上?
可即使想明白了,李县令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图什么啊?!
金军什么样,宋军什么样,别人不知道,作为宋金边境的坐地商,张桐能不知道吗?
此战宋国根本是必败的好不好!
南宋小朝廷此番亡不亡国不好说,可两淮大金是要稳稳吞下的。之后涟水就不是前线边镇,而是大金腹地了。
涟水在金国手里也好,在宋国手里也罢,面对大金堂堂军势,又有什么区别呢?
难道涟水被宋人占据,在面对大金数万正军之时,还能守得固若金汤吗?
这不是襄樊,也不是徐州,这只是区区一涟水而已。
张桐难道还能一己之力,一地之力,让大金南下受挫,改变天下大势不成?
面对李县令的疑问,张桐只是微笑挥手,身边的伴当扯下罩袍,露出其下的锁子甲,架起大盾长矛,将张桐与李县令护在中间。
其中一名伴当从怀中掏出号角,呜呜的吹了起来。
“杀贼!杀贼!杀贼!”三声齐呼后,原本寂静的小港口彻底沸腾起来。原本安静的房舍、客栈、仓库中有数百青壮打着‘宋’字大旗涌出,并迅速在军官模样之人的指挥下结起阵势,从后方袭来,与金军开始了零星交战。
“此战最重要的就是要分金贼之势。”张桐仿佛没有听到李县令的质问,语气诚恳,缓缓向对方讲解此战。
“金贼有三百战兵,其中有七十余骑兵,再加上八百余签军,别说守城,就算是正面野战也不可小觑。”张桐摇了摇头,有些感慨:“当然,这点兵马若是在绍兴年间,屁都算不上。可以大宋今日之兵,除非楚州兵马倾巢而出,否则绝对拿不下涟水。”
“原本俺与魏大刀的商议是,由他正面攻打涟水县城,在关键时刻,由俺在城内里应外合。可谁成想,武成军的行军猛安竟然死掉了,金贼竟然狗急跳墙,主动出兵渡河,还把差事交到了俺的头上。天意啊!天佑大宋!”
张桐说着,用手指点了点李县令的肩膀:“接下来做的,就是把金贼的甲骑与甲士分开。甲骑被俺诓上船之后,俺们其实就已经赢了九成,接下来无非就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八个字而已。”
事到如今,李县令如何不知道自己早早就陷入对方的谋划之中,被玩弄于股掌之间。之前对方的卑躬屈膝,自己的趾高气昂,如今想来,自己真的如同一个小丑般。
李县令羞愤交加,不由得怒发冲冠,大神呵斥:“张桐!难道你就不怕天兵一至,你就会身死族灭吗?难道你还指望区区千把人马,就能抵挡住大金的雷霆万钧一击?!你真真是疯了!”
跟随李县令的武都头发觉不对,刚刚抽出铁尺就被张桐扭断了脖子,如同扔垃圾一般扔到一旁。
“李县君。”张桐笑眯眯的伸出满是老茧的大手,拍了拍李县令的后背:“首先,俺不叫张桐,俺的大名唤作张荣。”
“东平府梁山泊,张荣。”
李县令望着武都头的尸体,强自镇定,然而浑身却抑制不住的剧烈颤抖起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张桐与张荣有什么区别。
可不过只是片刻,李县令就明白了张荣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意义。
“张……张荣……张荣!张敌万!”
第26章 谁言人命如草芥(上)
港口上的战事还在继续。
刘淮已经单人独骑杀透了金军正军的军阵,来到后方签军民夫阵列之前。
说实话,出乎意料的简单。
这与谁的武技与勇气无关。而是说面对身披已经开始冲锋的重甲骑士,阵列不齐又没有长兵的轻步兵想要阻拦只能用人命去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