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阿符勒也明白,如今这个年头,想要安安稳稳放牧,那恐怕是痴人说梦。于是他便开始琢磨些副业。恰好拓跋鲜卑平定了朔方,有大量胡人俘虏做奴隶。他便和一些鲜卑人合作,在河北和朔方之间倒卖胡人奴隶,很是赚了一笔。
可惜好景不长,阿符勒做这倒霉生意的时候,贪小便宜,竟没有打点雁门太守,而且为了绕过关卡,走的是小路。雁门太守得知郡内出了这么一号人物,当然是勃然大怒。再一探听,阿符勒没有背景,当即也不走程序了,直接派了两千郡兵去查抄他的老家。
阿符勒麾下部众有三四千人,丁壮不过千,又没有什么好的甲仗。按理来说,大兵一到,就只能束手就擒,他也只能落得一个砍头的下场。还好郡府内有人通风报信,让他提前得知,这才从雁门又逃了出来。然后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上党老家。
这一路真是惊心动魄。像他这种落单的胡人,一旦被不认识的汉人看见,很容易就被抓住当奴隶卖出去。毕竟阿符勒自己就是干这一行,他最清楚其中的行情。好在他能说会道,这些年还真在并州认识了不少朋友,其中还有太原郭氏的旁支。因此,虽然几度遇险,差点就当了奴隶,他还是有惊无险地逃回了上党。
然后,他就投奔了上党与魏郡之间的乐平马贼。
他自鸣得意地对刘羡说道:“我从小养马,会相马,也会驯马。别的我不敢说的,但论怎么驾驭这些畜生,那可没几个人强过我!我就是靠着这手本领,得到了我们首领的青睐,现在,我在兄弟里已经排行老二了呢!”
刘羡听罢,对他离奇的经历颇感无语,毕竟这位羯胡少年一直在违法犯法,按道理来说,自己应该立刻砍他的头。可同时刘羡又感到敬佩,因为阿符勒的生命力真是旺盛。短短五年,又是几度起落,一度到一无所有,可他还能从头再来。似乎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挫折,都打不垮他似的。
他就像是水,只要遇到任何有缝隙的地方,都能够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
阿符勒又自我介绍道:“喔对了,刘羡,我现在的首领是汉人,他给我取了个汉人名字,叫石勒呢!”
“石勒?”
“对,石勒!”阿符勒拍着胸脯笑道:“他说我的命硬得像块石头,扔哪里都摔不死,所以他干脆叫我姓石!你觉得怎么样?我还挺喜欢的!”
“今年元月的时候,我们刚在章武那做了一出,那边的坞堡扎手,伤了点人手,所以就休养了快一个月。直到二月底的时候,才听说起兵的消息。好家伙,我那做首领的兄长说,这是绝好的诏安机会,错过就不再来了,于是就紧赶慢赶,往邺城这里跑。”
“我们是前天到的邺城,听说成都王已经走了,我兄长还以为赶不及了,结果没想到啊,你在这里!我就和我兄长说啊,我们可以来找你。”
说到这里,石勒颇为自豪地介绍自己的团队道:“刘羡,我跟你说,你别小瞧我们乐平马贼。这两年,我们最东跑到过青州,最北跑到过上谷,鲜卑人、匈奴人、乌丸人,我们都打过交道。里面的兄弟,虽然不满一千,那个个都是人才!我那兄长,更是一代人杰,绝对能成一番事业的。”
“帮我们在义军里谋一个差事,绝对不会给你丢脸的!”
刘羡闻言,一时有些慎重。
老实说,收降几百人而已,这并没有什么难的。找司马和卢志开开口,应该是很轻松的事情。但问题在于,之后怎么办呢?将他收于麾下?他太明白石勒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作为朋友,石勒是一个很值得交往的人,永远不会感到无趣。可如果进了官场,他却太过自我了。石勒完全是任性而活,没有任何规矩能够约束住他。因此,他能够惹下数不胜数的敌人,闯下无穷无尽的祸事。石勒此前在雁门的遭遇,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做谁的臣子。
考虑到这些,刘羡也不想给自己惹麻烦,他斟酌着说道:“我可以帮你这个忙,但恐怕也就是一个名头而已。不管怎么说,你们只是半路来入伙的马贼,肯定难以得到上面的信任。之后能成什么事,恐怕还是要你们自己上战场,用性命去争。你们能做到吗?”
面对这番话,石勒却丝毫不感到恐惧,拍着刘羡的肩膀笑道:“哈哈,刘羡,你当我是什么人了?我是那种贪生怕死的人吗?我们这一次过来,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刘羡,你知道我人生最想干的事什么吗?”
这倒引起了刘羡的兴趣,他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水,眯着眼睛道:“哦?我还真不知道,那你说说看?”
石勒猛吸了一口碗里的热汤,然后揉着肚子打着嗝,徐徐说道:“人实在太渺小了,世界又这么大,我们难道不应该尽可能看看吗?”
“所以,我给自己定下了一些小目标。”
“小目标?”刘羡有些好奇。
石勒一挥手,高声道:“如今天下有二十一个州,我不可能全部看一遍,这太奢侈了。那就退而求其次,人这一生,怎么也要去过十一个州!才能不枉此生嘛!”
刘羡一听,顿时就乐了。自己这些年在各地辗转,也就去过司州、雍州、并州、秦州、冀州五个州。其中车马劳顿,就足以让人辛苦难言。石勒竟然还想要去十一个州,真是能折腾啊!
而后又听他道:“去过的每个州里,我也要交一两个知心朋友。刘羡,怎么样,不算过分吧?”
四海之内皆兄弟!刘羡点点头,说道:“我也有同样的梦想。”
“然后啊,我要杀人!”石勒一拍桌子,开始发狂了:“这世上该杀未杀的贪官污吏太多了,我怎么说,这辈子也要杀够一百个!这样才够本!”
“我不仅要杀他们,还要当面一个个数落他们!你们有什么功劳,不就是投了个好胎嘛?凭什么平日里,仰着头,斜着眼,对着我们这些贫苦人耀武扬威啊!不会真以为我们不敢杀人吧?”
“所以我一定要杀,杀出一个朗朗乾坤!”
刘羡闻言哑然,这真是普天之下所有穷苦人共同的心声。谁不恨头顶上这些蛀虫呢?说白了,天下的局势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士族尸位素餐,为富不仁,毫无骨气,这也是非常重要的因素。
他本以为石勒已经说完了,不料石勒继续说道:“当然了,杀人之后,我还想要修一本史书,把全天下所有的英雄豪杰都排进去,然后把我排进第一位!刘羡,你觉得如何?”
石勒一开始说的时候,其实略有一些不自信,但当他将眼光放在刘羡身上,双目中坚如铁石,真如同他新得的姓一样。刘羡本来想戏谑地取笑他,但见他如此肃然神情,也不禁认真起来。
刘羡回答说:“我可不是说这种话的人,而你说这种话,未免还太早了。等有朝一日,你先能够率领十万大军,再和我说这种话吧。”
石勒闻言,再次大笑起来,他说道:“好啊,你等着那一天吧!”
说罢,他找刘羡讨要了个可以通行军营的令牌,就离开了。
次日一早,石勒和他那结义兄长再来找刘羡,介绍说:“这就是我那首领兄长,汲桑。”
汲桑是名相貌堂堂的八尺丈夫,举止粗犷间又不失精明,一看就是个胆大包天的人物。直到这时,刘羡才知道他们的底细,原来石勒说是有一千人,实际上一共八百八十七人,还不到九百,手下的马倒是挺多,有一千五百匹。手里还有不少抢来的珠宝,大概值个两千金。
刘羡领着他们去找了司马,跟他叙说了乐平马贼的情况。司马很欣赏这两个家伙,大手一挥,便派使者给卢志,商量着给这九百人一军的编制。
在此时的征北军司里,校尉大概有将近两百名,卢志作为成都王长史,都不需要向其申报,就能自行处理。他又是大手一挥,模仿汉季时期汉灵帝对黑山贼张燕的处置,当即任命汲桑为黑山校尉,石勒为军司马。然后再给每人发了一石麦面,一匹绢布,就算是军饷了。
这九百人之后的命运,就只能靠他们自己来拼搏了。
第338章 黄桥初战
永康二年初夏,汲郡,河北义军前锋大营。
大概寅时还没到,天上仍是繁星遍布的时候,义军的营垒里升起杳杳炊烟,在紫蓝透亮的星空下,其实并不显眼。但炊烟的香气是无法掩盖的,营内忙碌烹饪了近十万人的早膳与午膳,蒸面的香气四溢在空气中,稍稍吹过一阵风,很快就弥漫到营垒之外。
赵军的斥候们嗅到了这股气味,他们稍作议论,便猜出这香气背后的含义:这个时辰造饭,比往常提前了一个时辰,麦香味也远比往日要充足,说明这是有不一样的军事调动。而在这个地方,这个时间,只可能有一种调动了。
对方要开展大战了。
得出了相同的结论后,斥候们短暂地相互交流后,以极快的速度向西南策马驰行。马蹄踏过三寸深的青草,发出沙沙的声音。他们就如同洞穴里的鼹鼠,除了黑暗是他们的阻碍外,再没有任何天敌阻止。
究其原因,义军的前锋并没有放出任何暗哨,负责前帅的赵骧过于自大,几乎是像敞开大门一样,任由斥候们进行侦察。
这使得赵王军的斥候们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继而向孙会所在的汲县奔去。
他们以极快的速度飞奔近二十里,不过短短两刻钟后,这群人便看见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从西北面流淌而来。河面宽三十余丈,波光涟涟,几乎听不见水声,只有看见数之不尽的芦苇随风摇摆起伏,其中的飞禽走兽在河边栖息。
这里就是清水河。
斥候们从这里飞奔而过,哒哒的马蹄声踏破了田鼠、野鸭的梦,继而从中飞起一片雁鸟,形同升起了一朵黑云。但当黑云散尽的时候,斥候的眼中出现了一座浮桥。
这是一座用木桩、绳索、上百艘小船组成的中型浮桥,宽约一丈四尺,可以容纳三人并行。因为是由汲县当地的黄姓士族出资监造,又被叫做黄桥。
踏上黄桥,桥面微微摇晃,斥候们不得不执缰勒马,从中缓步踏过。在南面五里处,一座森严的城池赫然耸立在地平线上,那便是汲县所在了。
此时前线的赵王军主帅孙会尚在觉中,忽然就被急促的敲门声敲醒。这让才入睡不久的他满是恼火,起来便大骂道:“谁又来吵乃公清梦!”
但一开门,见门口站着副将许超和士猗,顿时便哑火了。他尴尬地挠挠头,说道:“这个时间,天还没亮,两位有何事来找我?”
许超看了孙会一眼,走进房屋内,将桌上的油灯点亮,同时口中说道:“孙帅,刚得到的消息,贼军正在造饭,预计天亮之后,便会前来围城。”
“咦!这是真的吗?”
这消息犹如一记大锤,顿时将孙会砸醒了,让他恐惧,更让他颤抖,可他却不能表现出来,只好讪笑道:
“那就要多多仰仗二位了。”
但那两人都没有搭话,许超和士猗当然是看不起孙会的。可一想到即将到来的大战,就如同头上悬着一座大山,使得他们心情沉闷,几乎说不出任何玩笑话,也无力顾及对孙会的鄙视了。
许超点亮灯光后,士猗将一张地图打开,上面画着汲县周遭的城防图。他一面审视,一面对许超说道:
“他们在半个时辰前造饭,现在应该已经吃上了。二十里路,骑兵两刻钟就能到,步兵急行军,则需要一个时辰。不过他们人多,应该走得没这么快,加上列阵的时候,我估计巳时的时候,他们才会抵达河水北岸。”
许超赞同他的观点,问道:“我们是守城,还是出城野战?”
孙会焦急道:“呀,这怎么能出城野战?应该守城啊!”
但士猗只当是全没听见,他自顾自地说道:“军心不可用,守城只会让士气丧尽。而且我们的将士可是全数披甲,半数带马,守城怎么能发挥威力?只能出去野战。”
说到这,他点了一下地图上的黄桥,纠结道:“我现在不能决断的,是黄桥怎么办。我们是趁对方立足未稳,直接过河袭击?还是等对面走黄桥渡河,我们再半渡而击呢?”
孙会又发表意见道:“应该烧了这座桥!让贼军不能渡河!”
许超还是顾及孙会脸面的,他解释道:“清水河不宽,宽处三十丈,窄处不过七八丈,深处甚至不过五尺,拆了黄桥,敌军也能顺利过河,不过是多浪费些时间罢了,可我们却不知他渡河的地点。留着黄桥,贼军一定会从此地过河,行为也就可以预测了。”
他随即对士猗道:“渡河袭击风险太大,一旦不成功,我们就是自陷绝地,我以为还是半渡而击最好。他们从黄桥过河时,我们发动袭击,其余贼部难以迅速救援,我们奋力一击,摧垮敌人先锋,未尝不能取胜!”
士猗斟酌一二后,认同了许超的观点,认可道:“那就这样吧,我们现在就整军列阵,今日这场苦战,可以说干系到身家性命了,应该好好犒劳将士。”
他直接对孙会道:“元帅,您立马下令,令城中伙房造饭,今日杀五百头牛!打完这一仗,人人有牛肉吃!再备上金银数千,在阵前犒赏敢死冲杀之士!以此来振奋军心,必有大用!”
士猗的话语是如此笃定,似乎他才是孙会的上级。而孙会也颇有不满,但一想到即将到来的大战,他就胆气尽丧,连连恭惟士猗道:“将军说得是,将军说得是,我这就派人去办。”
如此,就算是赵王军短暂的军议了。
两刻钟后,命令下达到赵王军各部,全军出城,在城外进行列阵。列阵的地点,是在距离河畔四里的平地上。他们大多坐在地上,一面吃着刚做好的炊饼,一面检阅自己的甲胄箭矢。由于敌人暂时还没有到来,他们需要尽可能避免消耗自己的体力,用充足的时间养精蓄锐。
吃完早膳后,天已经亮了。这一日是个好天气,天朗气清,风和日丽,太阳很早就从云层中透出来,在初夏的上午,这种阳光是最让人舒适的。而对作战的将士们来说,好处是使得他们视线极佳,可以清晰地眺望远处的情形。
没多久,义军前锋开始进入他们的视线。
先到来的是前锋骑军的前锋,他们见远处的赵王军列阵不动,便快步抵达河边打量情形。拿着马鞭指点间,又发现黄桥仍在,无不喜笑颜开,甚至吹起口哨。
然后是骑军的大部队,他们骑着各色马匹,如同各色溪流相互汇聚,很快在北岸形成一道不可小觑的洪流。当他们在河对岸立住的时候,又像是凭空多了一堵人墙,惊起河畔无数飞鸟。
等到后续大军也陆续开进的时候,庞大的军队彻底占据了河岸,几乎一眼看不见穷尽,红白黑三色旗帜相间,伴随着军阵中威严的鼓乐声。乐声似乎遥不可及,但大军已经近在咫尺。
孙会躲在帅旗下,一会往左看看,一会往右看看,对比己方和对方的人数,不禁瞠目结舌。他偷偷问一旁打量形势的许超道:
“许将军,贼军到底来了多少人?”
许超看到对方这声势,也不禁有几分胆寒,他回答道:“可能有七八万人吧。”
孙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因为看起来,对方的军队漫无边际,就好像己方的十倍百倍一样。不过,这其实是人眼睛的错觉,当军队的数量上万后,一两倍的差距便是满山遍野,一个人怎能轻易分辨呢?
但这足以让孙会临时变卦了,他问道:“许将军,要不,我们还是退回去守城吧?”
士猗在一旁不悦道:“孙帅,敌军已经近在眼前了,我们再退,那不是让士卒认为我们少勇?那就根本不会为我们卖命了。现在无论如何,都必须作战了。”
说罢,他向各部传令,令诸军将士都列阵起立,戴好甲胄,静待对面动作。
而在清水河北岸,义军前锋中也正在紧急地召开一次小型军议。
赵骧说道:“此前殿下有令,可令我等自行其是,共同发起猛攻,眼下赵逆大军就在眼前,我们何时行动?”
与他同行的前锋分别是石超、王斌、高元、虑志、公师、崔旷等人。
高元说道:“我看对岸敌军士卒闲坐在地,颇无斗志,大概一击可破。我们应该事不宜迟,立刻向其进军。”
公师藩则犹豫道:“可我军急行军二十里,颇有些疲累,是否让我军休整片刻后,再行进军?”
王斌否定道:“若是我军踌躇不前,反倒让逆军小瞧了我们,以为我们没有胆气,到那时候,再想要破敌,可就难了!”
由于没有主帅压阵,众将顿时有了争吵起来的迹象。
好在此时石超用力咳了几声,众人这才安静石超的家世太高,众将下意识地仍保有敬畏之心。
石超说道:“何时进攻,这本来不是重点,问题在于,眼前过河的桥只有一座。殿下却让我们分路齐攻,这该怎么办?”
这确实是一个很实际的问题,赵骧道:“那就一路过桥,其余各路泅水渡河嘛!”
这就让众人不满意了,那谁走桥,谁泅水呢?恐怕过桥的一路都集结完毕开始进军了,其余各路都还没有过河,那得胜的功劳是谁的,还用多想吗?
赵骧也知道,这样吵下去没个头,便说道:“这样吧,我先率军走桥渡河,等诸位都渡河完毕后,我再发令总攻,如何?”
他知道众人怀有疑虑,又说道:“殿下就率中军在后面,你们若是继续吵下去,莫非要让殿下看我们的笑话吗?”
这也是事实,众人都想,再吵下去也不是办法,只能就这样将就了。他们勉强点头同意后,按照事先计划,将大军分开成为六路,由赵骧率先渡过黄桥,而石超、高元分列左右。
在渡河前,按例,将军要对士卒们进行一番动员演讲。赵骧便策马将士之前,高声说道:
“我主永康帝,继承大统已有十余载,乃是武皇帝之嫡子,素无过错!可不敌赵逆阴谋,竟然被废,关押在京北金墉城内!赵逆司马伦,素无功绩,昏昧不堪,重用孙秀,曾在关西激起多少民变!如今竟敢篡位,莫非以为,天下无有公道?九州无有义士?”
“我大军倡义伐罪,领百万铁马金戈而来,人数之众,何止十倍?以此攻之,怎能不胜?能杀贼立功者,成都王不吝重赏!必厚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