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236节

  平日种着地力贫瘠的土地,收成已然不高,却还要遭受贪官污吏的盘剥,马贼与胡人的侵扰,甚至是乡亲邻里的诼害,若再遭遇蝗旱灾害,活下去更是难上加难。因此,关西百姓不得不在日常中就练就一身好武艺。这样,狩猎时多打一些猎物,争水争田时不落下风,马贼来时也有所顾忌。更有甚者,实在活不下去了,就自己当马贼。

  这样的丁壮应征入伍,自然是上等的兵源,只需要注重纪律,熬打体力,再教授军令,就能很快成军。

  而反观河北百姓,并没有这等困扰。哪怕赋税重些,他们活得总也比关西好,自然用不上争勇好斗。

  更何况,自从曹操平定河北后,河北已经有近八十年没有经历过大型的战事了。灭吴以后,又是彻底的偃武休兵。这导致河北的壮丁别说阵型了,很多人连射术都没有入门。

  因此,刘羡不得不从头开始练起。不仅要让这些新兵学会列阵,更重要的是,先让他们系统地感受到战争的氛围,建立起对战争的常识。相比之下,单纯的练武反而没那么重要了。

  考虑到这些,刘羡就借着建造营地的机会,摹拟各种各样的战场工事,让他们对战争的形态有个初步了解。

  司马听完刘羡的解释,先是连连颔首,随后又失笑道:“那照府君的说法,河北人当兵,岂非百无一用吗?”

  刘羡笑道:“当然不是,尺有所长,寸有所短。”

  “关陇人有武艺不假,但他们大多生活贫苦,导致身材不高。虽说勇于私斗,但心眼也多,并不好驾驭。哪怕军纪三令五申,一旦作战不利,逃兵是止不住的。”

  “河北人固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说来说去,无非是缺乏锻炼罢了。但他们从小衣食无忧,身体底子好,虽然要花更多的时间训练,但事成之后,也更有勇力。”

  “承平已久,也不全是坏事。至少养成了河北人温良的性格,识字的人也多,这便于军中整顿军纪。练起兵来,也事半功倍。将来上了战场,只要将帅有能,反而更能发挥兵力优势。”

  说到这里,众人都对刘羡的说法心悦诚服。

  这时,一行人刚好走过靶场,司马对刘羡笑道:“刘府君刚刚侃侃而谈了这么多,就是不知实效,不妨让我看看,士卒的射术练得如何啊?”

  刘羡伸手做轻便状,道:“殿下且观就是。”

  此时靶场内正有近五百余名士卒在场中练射,这也是刘羡定下的规矩,由于射术是行军打仗的重中之重,因此,他特地令营中士卒分为五营,每日轮流在靶场练射一个时辰。

  为了不浪费箭矢,士卒们先要练拉弓,能做到左右连续空引开弓三十次后,再用实物射靶。练到现在,能达到这个标准的也不过三分之二。

  因此,练射的士卒们也分成了三个部分。新卒在引弓练力,合格的士卒则在寻常练射。但还有一小部分士卒与众不同,吸引了司马的目光,因为他们射靶的方式,颇为与众不同。

  首先是射箭的箭靶不同寻常,寻常箭靶,是以兽皮为靶,在皮上画好靶心与靶环。但他们用的靶却不是靶,而是一块蒙了厚牛皮的木桩,木桩不过七寸粗细。

  其次是他们射箭的距离不同,练射一般要在靶前百步,而这些人射箭,却靠近到靶前二十步,方才射箭。

  最注目的还是这些人用的弓和箭,因为他们用的弓甚长,比寻常的弓要长上足足一尺。而且用的箭也格外长,箭头才是最奇怪的,被打造的扁平,像个平平的小铲子,前头是弧形的。

  只见一人将此箭搭在长弓上,以一个平稳的速度将其拉开。直到拉满后,他咻地一声放弦,那长箭从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咚地插入木桩上,赫然已射穿牛皮,深入到木桩之中。

  司马见状,连忙快步走过去,吃惊地询问道:“这是在练什么?”

  一旁随行的令狐盛介绍说:“这是为了应对禁军甲士,专门设计的铲头箭,又叫月牙。”

  “月牙?”

  刘羡走上前,从一名军士手中接过一支长箭,递给司马,解释道:“殿下应该知道,论起甲仗装备,洛阳的禁军是最为精良的。他们不仅人人带甲,其中还有相当的甲胄是铁甲,若要硬碰硬地正面对阵取胜,不管我如何练兵,恐怕也很难达到目的。”

  “因此,我就在思考,能否从别的方向着手。”

  “从弓箭武器着手,便是我的一个想法。”

  刘羡命人解下木桩上的牛皮,展开来给众人看:“一般而言,用弩箭破甲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弓弩的成本太高了,现在开始造,恐怕时间已经不够。所以我就想着,挑选出善射之士,就用这种特制的月牙射敌。”

  司马看见牛皮上那个巨大的豁口,不由啧啧称奇,问道:“铲头箭一般是作为猎箭使用的,放血的效果极好,但破甲的效果一般。你用这种箭,怎么会有这样的威力?”

  “是啊,寻常铲头箭,确实如此。我就是考虑到这些,所以才要用特制的长弓,改造特制的长箭,训练人在更近的距离,却又并非短兵相接的距离齐射。”

  司马恍然,脑中顿时想象出在战场应用的场景了:

  “在还未短兵相接的时候,这样一支箭矢,不管是射步兵还是骑兵,都足以一箭破甲,令对方丧失战力。若是射中了脖颈,怕是要连头都要射下来吧。”

  “正是如此。”刘羡含笑点头,又抚摸着长弓叹气道:“这并非我的独创,只是加强到这个地步,这箭头比寻常箭矢要更重,也不均匀,所以更难以把控,非善射者不能使用。造价也更贵,也不能大规模推广。”

  “更重要的是,需要箭士在大军之前有足够的胆魄,等到对方靠近到能破甲的距离。这可不容易啊!”

  “但集中应用,作为一支奇军,却不失为一种办法。”司马则笑着地补充道,显然他对这个想法还是很满意的。

  由于他平日里经常习射,见到这种弓矢,一时竟有些手痒。他干脆叫众人散开,自己要射上几箭。

  正如刘羡所言,这箭矢箭头扁平,弓和箭都要较寻常弓箭更长,使得司马颇不习惯。他上手良久,把握了一会儿感觉。但射出第一箭时,还是射偏了,箭头擦着木桩飞出去,落在地上,一片尘土飞扬,原来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小坑,亦可见其威力。

  有了经验后,司马就大概知道用法了。

  他扎稳脚步,胸腹收力,眼光与箭尖一齐瞄准木桩后,双手举重若轻般地将弓弦拉开。拉到极致处,司马整个人如渊岳峙丝毫不动,仅是右手一松弦。月牙应声射中木桩,入木足有四分,尾羽犹自颤抖不已。

  这一箭足见司马功力,周围人全部应声叫好。

  司马也十分满意,将长弓递给令狐盛,问道:“你之前在门前拦我,不知道有没有射箭的真本事?”

  令狐盛刚刚得了司马的爱马,正愁没有机会表现,此刻当即应允。

  他娴熟地拉弓射箭,也是一箭正中木桩。只是这一次,不知是令狐盛勇力出众,还是木桩饱受摧残,木桩竟被令狐盛一箭射断了!

  众人又是大声叫好,手掌都拍麻了。司马对令狐盛笑道:“你还真是个勇士!等来年上了战场,我等你建立奇功!”

  换过木桩后,司马又令靶场中的箭士一一来射,众人十有九中,检验的成功令他极为满意,便筹措满志地对刘羡道:

  “若能练成这样一群箭士,不是强弩,却胜过强弩啊!就把它们列成一营,叫胜弩营,如何?”

  刘羡谢礼道:“既然是殿下赐名,营中上下,必不敢负殿下重望!”

  然后一行人又继续巡视,又花了差不多两个时辰,天色已经黑下来了,司马的巡视这才算结束。当天太阳下山的时候,他就在营中住下。一些外出狩猎的骑士回来了,给司马带了两头鹿,于是他们就点燃篝火,把剥皮掏尽的死鹿架在火上烤。

  烤肉的时候,司马又与刘羡饮酒畅谈。

  司马酒量极大,刘羡望尘莫及。好在司马也不劝酒,两人随量而饮,相处还是很自在的。酒酣耳热之际,两人的话就开始多起来了。

  司马先是问刘羡道:“我看府君练兵有术,为何脸上还是常有忧心之色?”

  刘羡摇头叹息道:“殿下,在你看来,我算是练兵有术,但在我看来,想要胜过禁军,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啊!”

  “哦?府君还有什么想法吗?“

  刘羡问道:“殿下知道上谷营吗?”

  “这谁不知道?”司马敲着膝盖道,“上谷郡公亲自编练出来的,据说是天下第一的骑军吧!”

  刘羡颔首道:“是啊!上谷营的威力我是亲眼见过的,一共只有三千骑。可这每一名骑兵都是精铁甲胄,长槊防身,还有完备的马铠,哪怕面前有十万大军,都能被它硬生生凿开。”

  “这样的军队,再有孟观这样的名将指挥,真的是无懈可击啊!我虽然认为孙秀不能人尽其才,但一想到可能在战场上与他们碰面,也会感到畏惧恐慌。”

  “因此,这段时间,我天天在心中琢磨,到底能有什么办法取胜?”

  司马倒没见过那个场面,不禁疑惑道:“胜弩营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刘羡冷静判断道,“临阵之时,面对这样的骑兵,胜弩营只有射一轮箭的机会,或许能造成一些杀伤。接下来就会被上谷营生凿进去,再没有机会发二轮箭矢了。”

  “而且上谷营的甲胄是最精良的明光铠,月牙破皮甲十拿九稳,但能破明光铠吗?我没信心,大概只能专门瞄准脖颈处去射了。”

  “殿下,我觉得当务之急,还是要建立一支骑军,现在营地的马匹,还是有些太少了。”

  司马没有急于承诺,而是先反问道:“府君打算建立什么样的骑军?”

  刘羡道:“我现在有两种思路,还没有想好要定下哪一种。”

  “哦?”司马好奇起来,“府君先说来听听。”

  “第一种,我想专门训练一支用钝器迎击的骑军,让他们专门用特制的长木棍去迎敌。见面就用棍子打,哪怕对方身披重甲,但钝器敲击下,可以无视防御,直接将对方肺腑捶破。”

  司马先是赞许颔首,但随即也看出这法子的缺陷,说道:“确实是好办法,但要能用这种战术,恐怕全部要招募大力士,还要训练很久,方能见效吧?”

  刘羡也点点头,认可道:“是啊,因此我才犹豫。”

  “那第二种办法呢?”

  “第二种,就是选择用轻骑兵。”

  刘羡阐述道:“重骑兵虽然冲击力与防御性都堪称无敌,但他到底降低了机动能力。在步兵面前或许占优势,但在轻骑兵面前,肯定是不如对方迅捷的。所以我想,可以训练一支轻骑兵,在数量和机动性上胜过对方,然后以漫天箭雨拉扯重骑兵,直接将其拖垮拖烂。”

  “至于缺陷……”

  司马接过话道:“需要耗费大量的钱粮,买来大量的马匹。”

  他随即拍板道:“钱粮的事,暂且还用不上府君担心,我来想办法。就算再难,我也敢给府君保证,今年之内,我必然给府君拉来一万匹良驹!”

  如此,就算敲定了骑兵的建军思路。

  两人又谈了些对战事与用兵的见解,气氛渐入佳境。不料这个时候,一名骑士赶到篝火前,悄悄将一封信件递给了常山文学刘佑。

  刘佑打开信件后,在火光下阅览,脸色当即一变。片刻后,他打断了司马与刘羡的对话,将信件交给了司马,并简单介绍道:

  “羊曼来信了,说是在五日之前,赵王与淮南王在洛阳火并,赵王大获全胜!淮南王祸及全家,其党羽也被残害殆尽,淮南王一党,已然覆灭了!”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不色变。司马更是挺身而起,在火光下再三审视后,他的义愤渐渐平静,然后说道:

  “赵王是自绝于人世了。”

第328章 反赵联盟

  淮南王司马允之死,说来其实并不出乎意料。司马允为人慷慨,性情刚烈,心机却不深沉,因此喜怒都表现在脸上。这样的人参与政斗,如果没有高人指点,一般来说下场极惨,大概是斗不过那些老谋深算的政客的。

  孙秀其实也是如此看法,他在当上中书令后,当即对赵王志得意满地表态说:“司马允这小儿,不懂得用人,就算名望再高,又有什么用呢?”

  因此,他采用了逼迫司马允造反、再将其击倒的策略。

  孙秀先是公然征辟淮南文学荀嵩进入赵王府,暴露出自己在司马允身边埋有眼线的事实。司马允得知后大惊,果然不敢再入宫上朝。孙秀随即派出使者,以明升暗降的方式,声称要将司马允迁任司徒,实际上是夺走司马允最后的兵权,司马允再次中计,以称病为由拒不奉诏。

  如此一来,司马允两次表现出不臣端倪,顿时饱受朝野指责。孙秀趁机派人接管了司马允手头仅剩的禁军,并在洛阳大肆宣传说:淮南王心怀不轨,图谋造反。而司马允因没有上朝,更加无法自辩,只能任凭污水泼在自己身上。

  一时间孙秀占尽上风,洛阳各势力见状,也都心照不宣地支持赵王。淮南王府中原本有众多官属,也纷纷称病请辞。仅仅两月之内,淮南王府就走空了大半。

  孙秀见状,自觉时机已经成熟,便派出御史到淮南王府。到了司马允面前,御史声称有官属举报司马允谋反,让司马允到廷尉处自辩。

  走到这一步,司马允已经是退无可退,他只能走孙秀给他安排好的那条路。当即大怒道:“赵王欲破我家!”然后奋刀杀死派来的御史,领府中死士直冲大街,高举淮南王大旗,高呼道:“赵王谋反!谁与我共诛国贼?!”

  值此时刻,淮南王手下死士不过七百余人,而孙秀手中握有十万禁军,又有各方势力的支持。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淮南王的必死之局。但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这样实力悬殊的局面,竟然差点令司马允倒转乾坤。

  淮南王先是率众试图冲击洛阳宫,进宫面见天子。但宫中禁军早已封锁了所有城门,让司马允无路可进。

  到了这里发展本属正常,司马允率众折而向南,试图进攻司马伦所在相国府,相国府有一万护卫,结果必然是自取灭亡。孰料路过武库时,武库令竟然向司马允倒戈。武库令自称是长安人,家乡因孙秀饱受蹂躏,父母也因战乱病死,淮南王定然是为孙秀所陷害,所以他愿舍命相助!

  于是大开武库,武库中精良甲仗、强弩、宝剑、弓矢,尽数赠予司马允。这下真是时来运转,司马允当即在洛阳城内立旗征兵,再次申以大义,竟在城中聚集了上千人。

  此时司马允再去大战司马伦,情形可就大不相同了。

  司马伦府上虽然有上万名侍卫,但并不愿为赵王死命效力,呐喊助威,摇旗击鼓,也就算对得起粮饷了。可此时司马允麾下都是死士,全是来拼命的,又握有大量的精良器械,根本无人想上前应对。

  孙秀用重金赏赐,用钱财招纳敢死之士五百人,试图先与司马允正面作战,结果为淮南死士轻松击退。

  孙秀只好更换策略,又令将士们登上赵王府院墙上,与淮南死士进行对射,可在失去了武库的情况下,赵王的箭矢不如司马允远甚。司马允一声令下,将士们万箭齐发,箭矢如同落雨般根本停不下来,压得赵王将士抬不起头,更别说与其力敌了。

  如此一来,司马允竟然攻破了赵王府大门。仗打到这个地步,原本一些打算中立的士族也忍不住要摇摆了。

  颍川陈氏之前本打算放弃与司马允的合作,此次再次起了心思,在赵王府的太子左卫率陈徽反正。接着,城门校尉梁柳反正,前锋将军孟平反正,吴王司马晏反正,不过半日时间,强弱之势竟然逆转。司马允竟然由不足一千人,接连扩张到了近万人。而司马伦与孙秀反被围在赵王府,几乎动弹不得,眼看着就要被司马允剿灭在府内了。

  赵王此时已经到了生死关头,孙秀灵机一动,连忙让人翻墙出去,联络了在宫中担任侍中的司马虔,令他再花重金,诈称有诏,行刺杀之计!

  司马虔知道此时已是千钧一发,可哪里去找死士呢?

  恰好此时,前中书令、光禄大夫陈准觉得大事已成,从宫中派出四百骑兵,要去襄助司马允。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带领这支骑兵的司马都护伏胤,恰好是事先孙秀收买过的暗子。

  伏胤没有去见司马允,而是先去求见了司马虔。值此重要关头,他坐地起价,要求司马虔允诺,只要赵王封其为侯,便临阵倒戈,刺杀司马允。

  司马虔可谓大喜过望,当即许诺说,事成之后,别说是一个侯爵,便是封伏胤为郡公,这四百骑兵,人人为侯,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伏胤得到承诺之后,当即打着陈准的旗号,以宣读诏书的名义,再去求见司马允。司马允此时哪里有疑?当即就其迎入阵内,只道有了诏书之后,大事俨然成了。

  结果伏胤得见司马允后,趁着司马允下马行礼之际,突然从腰间拔出短刀,一刀割断了司马允的脖子。在场众人都看呆了,在众人不知所措,还未反应过来时,他已提着司马允的脑袋冲出阵外。

  形势至此再次逆转,虽然此前赵王与孙秀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几乎再差一步,就会全军覆没。可没了主心骨的淮南王党羽,获胜了又能得到什么呢?于是孙秀绝地反击,淮南王义军做鸟兽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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