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好,好啊!”刘瓒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要知道,四品将军之职,几乎已经是普通外姓在晋朝所能达到的极限。一州刺史也不过四品,比四品还高的,要么是九卿这样的外朝最高官僚,要么是三省的尚书、监令之类的内朝最高官僚,再就是四方将军、中领军及以上的使节都督大将军了。孟观立下了如此功劳,也不过是被任命为四方将军中的右将军,也就比刘羡高一品。
可以说,不论有权无权,刘羡在朝中也算是数得上的人物了。
家人们都非常欢喜,连忙张罗着召开宴席。而同辈的兄弟们如刘玄、刘恪、刘贺等人,对于刘羡的关西经历非常好奇,仍然和他打听平叛诸事。刘羡对他们说:“来日方长,但我还有一些急事,等忙完了,再跟大家说不迟。”
刘羡所谓急事,其实是三件事。
第一件事情,自然是要去拜见重病中的老师陈寿。
陈寿从元康七年年末就染上了气疾,身体便慢慢变坏,到元康八年的时候,又跟着得了风疾。阿萝在得知之后,立马把陈寿接到了安乐公府,然后通过鄄城公府的关系,找到张仲景的嫡传弟子前来医治,这才勉强稳住,一直支撑到刘羡回来。
刘羡回来的这天,陈寿就在后院的厢房里昏睡,他一进屋子,就闻到了浓重的药味。再定睛一看,发现老师躺在床榻上,头发都快掉光了,身上骨瘦如柴,心中惨然。
他在旁边等了小半个时辰,陈寿才悠悠醒转。
陈寿望见刘羡在身边,又惊又喜,一阵咳嗽后,他握住学生的手,很多话想说又没有说话的力气,最后轻声道:
“怀冲……你回来了,能见你……最后一面,我也就可以……放心地去死了。”
经历过仇池山一行后,刘羡本来也有很多话想问老师,但见陈寿这幅模样,也不忍消耗他的心神,就点头落泪说:
“老师,有我在这,我会一直陪着您的。”
陈寿闻言,对他露出了一个难看又勉强的微笑,很快又陷入昏沉中了。
第二件事情,则是去拜祭去年去世的二伯刘瑶。
叔伯一辈里,待刘羡最好的就是二伯刘瑶,可惜,自己发配在外,竟然没有能见上二伯最后一面。如今终于回来,作为侄子,向他烧香拜祭还是应该的。
刘瑶的墓离母亲张希妙的墓不远,也在边山,不过张希妙的墓是在山上,刘瑶的墓则是在山脚的一条溪流边。
随同二伯母王芝一起到二伯墓前,刘羡欷不已,他临墓酹酒,又再三跪拜。同时把葱雪剑还有随身的一些金银赠给二伯母。
王芝再三推辞,刘羡则说道:“三妹成婚的时候,我不在家里,二伯去世的时候,我也不在家里,这是我欠您的,您就收下吧。”
说罢,他又去探看母亲的坟墓。
八年不见,张希妙的坟墓依然打理得很干净,墓碑周围的青草刚刚没过脚掌,可见今年年初才修理过。
让王芝先回家,刘羡便一人在墓碑前坐下了,然后额头靠在碑上,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都轻声讲给母亲听,并且告诉了她自己以后准备复国的愿望,希望母亲泉下能够一直看着自己。
等说完以后,刘羡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
第三件事情最是刻不容缓,就是还钱。
当年楚王之乱的时候,刘羡被贾谧押入诏狱,祖逖为了营救他,四处张罗,最后找到了梁王司马肜,借遍了所有朋友,又用上了妻子的所有的嫁妆,这才勉强凑到了两万金,给自己买了一条命回来。
这份巨大的人情,当然不是还钱就能还清的,但也不能因为这样就不还钱。刘羡在关西的这些年,对于如何还钱这件事也很头疼。好在当年在夏阳当县长的时候,先勒索了孙秀一万金,后来受命招抚李氏和杨氏,又先后收受了八千金的贿赂,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经商收入,差不多刚好能够达到两万金。
不过实际上,刘羡带回来的并没有这么多。
一来郝散之乱时,刘羡提前受了阿符勒的消息,为了避免灾荒,曾私下里大肆买粮。二来元康七年大灾荒时,刘羡也自己私下里垫付了不少,几乎将孙秀给的一万金花了个精光。
好在这四五年来,夏阳未受战乱波及,成为了关中硕果仅存的避风港。加之本来又占据着重用的商路关卡龙门渡,因此,与关东和朔方的贸易一直持续不断,仅通过抽商税和卖地,就又赚取了五千余金。安把这些钱都提出来,让刘羡带回洛阳。如此一来,虽然刘羡还补不上妻子的嫁妆,但至少那些朋友们的借款,还是能还清的。
不过话说回来,等到了要还钱的时候,刘羡这才愕然发现,自己手里连一份具体的借钱清单都没有。毕竟当年出事的时候,这些钱都是祖逖亲自去借的,甚至没让阿萝经手。
刘羡只好向阿萝打听,祖逖近况如何。
阿萝告诉他:“祖君现在在齐王府当椽属,混得风生水起呢!”
原来,在帮助刘羡出狱之后,祖逖在京中名声大噪。虽然他的行为得罪了后党许多人,朝廷没有启用他的意思,但那些宗室亲王们却看在眼里,认为祖逖做人有情有义,又智勇双全,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于是齐王、河间王、清河王、陇西王、淮南王等十三名宗王,都对祖逖抛出过橄榄枝,希望祖逖能够加入王府,为其效命。
这些宗王中,要么辈分极高,要么贤望闻名,要么是皇帝至亲,祖逖经过审慎的考虑后,认为齐王司马最有前途,于是就加入其幕府,成为了一名齐王府舍人。这些年,他利用自己在洛阳结社笼络的游侠,私下里为司马招揽市井豪杰,又主动在官场上冲锋陷阵,和一干后党猛打嘴仗,可谓是不亦乐乎。
贾谧等人视其为眼中钉,石崇曾经几次设计暗杀他,结果都被祖逖躲了过去,现在已经是齐王手下公认的几个得力干将之一。
现在的祖逖已经不住在西市了,为了修身养望,也为了拓展人脉,他已经搬到了城南太学旁边。刘羡前去拜访的时候,他府上的那个典雅屋饰让刘羡都不敢相认,墙上挂满了字帖,一眼望过去,都是历代名人的真迹。诸如钟会抄写的《洛神赋》、阮籍著的《猕猴赋》、嵇康的《明胆论》……
最让刘羡啼笑皆非的,他甚至看到了陆机书写的《百年歌》。看起来,祖逖这附庸风雅,也是不分古今的。
而再次见到祖逖,他穿着一身青衫儒服,羽扇纶巾,腰间佩剑,脚踩木屐,显得不伦不类的。
刘羡见面就取笑他说:“士稚,我只听说终军请缨,弃笔从戎,你怎么是倒着来的?不思立功了?”
祖逖翻着白眼说:“你在说什么鬼话?我这是打扮干净,等待哪天一步登天,成为贵人的入幕之宾呢!”
两人随即哈哈大笑,相互拥抱着进行寒暄,简单交流过后,刘羡向祖逖表明来意,询问当年借款的名单。
祖逖说:“你直接把钱给我就行,这些年,我已经帮你还清了。”
刘羡闻言大惊,连忙追问是怎么回事。
原来,这八年来,祖逖认为借钱是自己出面借的,与刘羡无关,以他的性情,又不习惯拖欠别人东西,刘羡又远在关西,干脆每年就自己凑钱还上一些。
他借着齐王府的名号到处捞金,坑蒙拐骗,受贿打劫,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做到这种地步,差不多每年能挪出两千金来,就这样,祖逖在两年前就替刘羡还完了所有欠款。
他对刘羡说:“我知道你一定会还上的,你不用介怀,不过是些许金银罢了,这都是朋友该做的。”
听到祖逖这番话,刘羡真是不知道说什么为好。一个朋友能值多少钱?标准答案应该是无价之宝。大家说着不可衡量,可往往又一钱不值。
“苟富贵,勿相忘”这句话,也不知有多少人说过,但世上又有一句话,叫“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人们之所以轻视富贵,主要是因为没有真正享受过,但享受过后就不一样了。所以贫穷时很多人都不在乎财富,富贵后却吝啬不愿意分享。因此,真正知道富贵是何等模样却还能舍弃的,才是真正的少数者。
刘羡现在知道,自己交了一个多么了不起的朋友,不得不感慨道:
“能结识士稚,真是我三生有幸。”
祖逖玩笑道:“你这话的意思,不是准备下辈子再给我还钱吧?”
玩笑归玩笑,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天,祖逖说:“你应该是刚回来不久,还是在家多陪陪家人吧。等过几天有空了,我们再把朋友都叫过来,给你办一桌接风宴。”
刘羡笑着点点头,这又策马回到安乐公府。等一番折腾后,夜深人静,妻子在身旁昏沉睡去,看着阿萝的睡颜,听着她的呼吸声,刘羡心中犹如雨后的天空一般晴朗。
他想:虽然家中不是事事顺心,未来也不是一片坦途。但在这里,我知道我是谁,我为何而存在,这大概就是安心的感觉吧。
第280章 街坊流言
祖逖说的好友聚会,定在了刘羡回来后的第五日。但在此之前,刘羡还要去宫中一趟。一来要领取新的官印,二来也要去拜见自己的新上司,如此才算是走完了换职上任的手续。
刘羡不是个延宕的人,次日一觉醒来,便准备去宫中处理此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洛阳家里的榻上醒来,总觉得特别香甜,好似过往的所有疲乏都消解了。阿萝此时已经备好了一套全新的常服,等刘羡一醒,就从衣柜里拿了出来,亲手披上交领,系好腰带,扎好武冠。原来是一条黑白红相间的木纹交领襦裙。
“这是我亲手做的,你感觉怎么样?”阿萝给他打扮完后,伸手抚摸左脸上的刀疤,有些期待的问道。
“很漂亮,我很喜欢。”事实上,由于多年未见的原故,妻子做的这身衣裳还是大了些,裙角险些拖到了地上。
但阿萝哪能看不出来,她瞪了刘羡一眼,竟然又从衣橱里拿出一套差不多颜色的衣服,再让刘羡换上,这下就一丝不差,正正好好了。
然后家人们在一起用早膳,其实就是简单的汤饼,但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乡土心理作祟,刘羡觉得洛阳的汤饼要更有嚼劲,汤汁也要香甜一些,因此食欲大开,就多吃了两碗。
但诸葛延却吃不太惯,他对刘羡道:“感觉不如耿伯的烤鹿肉。”
刘羡压根没理他,转头打量四周,没看到父亲刘恂的身影,便问刘恂的侍妾行女道:“我家大人呢?又没有起来?”
行女有些尴尬,回复说:“公子,您也知道,大人还是那样,一般是不吃早膳的。”
虽然早就习惯了,但听到这句话,还是让刘羡有些不悦。从小到大,父亲就喜欢夜里和侍女乃至歌伎们一起荒唐,经常夜夜笙歌,导致白日里一觉睡到中午,根本不会和家人们一起用早膳。刘羡本来在心里想,这些年过去了,这么多人都变了,可能父亲也会有一些好转。没想到回到家里,还是这幅模样。
不过也不能说父亲的耕耘没有成效,至少八年过去了,现在和刘羡在一起用膳的家人里,又多了三个弟弟,两个妹妹。
看着弟妹们抛过来的崇拜眼神,刘羡暗暗叹了口气。他原本还想和刘恂好好谈一谈,看能不能多了解一些过去的往事。但昨日回家的时候,刘恂的态度非常冷淡,虽然也在宴席上,可连话也没有和自己说几句,搞得两人就好像仇人一样,此刻又是这个样子。刘羡便也不想开口了,心想,还是等陈寿病情好转,再去问问老师吧。
不过看到这几个孩子,阿萝却想到了刘朗和绿珠,她悄悄靠近刘羡,低声问道:“你把绿珠姊安置在哪儿了?”
刘羡说:“洛阳是非太多,容易出现意外,我不可能把他们带回来,就拜托朋友,安置在平阳了。”
刘羡口中说的朋友,其实就是结义兄弟李矩。在返回洛阳前,刘羡慎重地考虑过这个问题。带回洛阳,这里人多嘴杂,极有可能暴露绿珠的身份,一旦被发现可不是小事。但留在夏阳,或者河东、北地等地,自己又不知道情形,也有可能被孙秀釜底抽薪。
所以刘羡思来想去,发现托付给李矩最为合适,一来李矩打算致仕,行动自由,并不引人注目,即使被发现了也能设法逃脱;二来李矩胆识过人,德才兼备,刘羡也信得过他。商议过后,李矩没有推辞,刘羡便连日将绿珠母子送到平阳去了。
得知绿珠下落后,阿萝有些侥幸和放松,但她很快掩盖下去了。用完早膳,夫妻两人去看了眼陈寿的情况,刘羡便告别家人,只领着诸葛延做侍卫,前往洛阳宫中履职。
此时天色尚早,刘羡乘坐朱浮的牛车,一边观察街边的景色,一边和朱浮闲话这些年洛阳的变化。
朱浮说:“公子,其实要说变化,洛阳别的都没变,就数女人衣服的变化最大。”
“服饰?什么变化?”
“您一看便知。”
刘羡闻言一愣,朱浮不说,他昨日还没有注意,此时他去观察街上行走的女子服饰,顿时发现了有些许不同。
这很明显,首先是有些妇人的裙装格外与众不同,她们在衣裙之外着有两裆。两裆,即是由两根细绳连接的两块长布,可以看做是古时的背心,原本是作为内衣来穿戴的。但在汉末大战时,为了节省材料,出现了只有前后两面护住胸背的铠甲,样式与两裆相似,故而又叫两裆铠。
只是没想到,眼下竟然有女子把两裆穿在了外面。她们的打扮很明显是仿照两裆铠,纹有红花的裆布裹在前身,并不能显示出女性身姿的婀娜之美,但却显得干练利索,反衬出一股英气。
而再看这些女子腰间和发髻上的佩饰,刘羡不免惊讶地发现,竟然也出现了巨大的变化。
以往的佩饰,如发钗、玉佩、耳环等等挂坠,要么是刻成凤纹,要么是刻成云纹,或是珍珠串成一串,或干脆是什么牡丹芙蓉等花卉,以此来着重表现女性的雍容与柔美。刘羡初见绿珠时,石崇给她配的十八支绿玉凤头连珠银钗便堪称经典。
但现在,观看这些挂坠佩饰的形状,竟然不是别的形状,而是仿造的斧钺戈戟之类的兵器!
这些金玉做成的小兵器在日光下微微闪烁,配合着女子们身着的两裆裙,真有一种凛然不可逼视的感觉。
刘羡把自己的观察所得向朱浮咨询,他回答道:
“这好像是皇后发明的服饰,是宫中的宫女们先开始穿戴的,然后就在洛阳传开了。大家都说,皇后这是想证明,女子未必不如男。这深得高门夫人小姐们的欢心,于是就形成了一股风潮。”
原来如此,刘羡恍然大悟。不得不说,虽然在刘羡心中,后党是不得不除的怪物。但皇后能够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先后暗算了三杨两王,手段之干脆毒辣,刘羡也深感佩服。吕后已经是史上公认的女强人了,而单论手段和狠辣,现在的这位皇后,厉害还要在吕后之上。
再看看她所发明的服饰,刘羡不禁在心中想:虽说皇后对国家没有什么责任感,可就凭这份傲视天下须眉的胆色,也足以称之为女中豪杰了。
一想到接下来该与皇后对敌了,刘羡就忍不住继续沉思,太子韬光养晦了这么久,他到底做得什么打算呢?
在他沉默的时候,诸葛延反而和朱浮聊了起来,他自称朱延,谈吐自然洒脱,很得朱浮的喜欢。
诸葛延问道:“听说这个皇后长得很丑,是不是真的?”
朱浮闻言,先是往左右望了望,继而低声道:“嘘,这话可不能大声说,要是让旁人听见了可不得了。也就是校事府停了十来年了,要是他们还在,你保底进诏狱坐三年牢。”
诸葛延便把声音降低了点,问道:“那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朱浮作为车夫,听过的流言自然是最多的,他看周围的人少了些,便用不可置疑的语气回答道:
“听止奸亭的的人说,应该是真的。”
“哦?那是怎么知道的?”
“哈,我跟你说,止奸亭有一个求盗,长得面如冠玉、红唇白齿,是个远近闻名的美男子。结果去年三月的时候,一夜间他突然消失,同僚还以为他被什么强盗给劫了。没想到过了四天,这个求盗又突然回来了,身上着玉带锦衣,一看就价值连城。你猜,这是怎么来的?”
诸葛延想了想,回复道:“凭空消失几日,突然暴富,他又是求盗,经常接触窃贼,这莫不是偷来的?”
“对啊!大家也都这么想,便把这个求盗绑了送到洛阳令那边去告官,看是从哪家偷来的。结果啊,这个求盗在堂上说的话,真是让大家大吃一惊。”
“什么话?”
“他说他那晚走在路上,遇到一个老妪,那老妪说家中有人得了疾病,要一个城南少年压压邪,只要他肯去,必有重报。那老妪一看就是个有钱人,求盗就答应了。结果下了车,他被人直接塞进一个竹箱子里,一连被人抬着走了十余里,然后又过了七八个门限,再打开竹箱,嗨,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
“那求盗啊,发现到了一处楼台宫阙。周围很多貌美的宫女,说这里是天上人间。然后香汤沐浴,给他好酒好饭的招待!然后呢,又来了一名三十五六的妇人,衣着华贵,要与他欢好呢!”
“啊!还有这等事?”诸葛延听这话,也大概明白过来了,连忙又追问道:“那妇人什么模样?”
“嗨,那求盗说,那妇人身量不高,还不到七尺,而且皮肤微黑,脸色却又发青。最主要的是,右眉之后有一颗显眼的黑痣,加上一双三角眼,凶悍好似毒蛇啊。那妇人和他接连云雨了几日,非常欢喜,便赏了他一套衣服,然后就用同样的法子,又把他放回来了。”
“后来呢?”
“求盗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大家哪还能听不明白?那妇人就是皇后啊!王县君哪敢管这事,当庭就把求盗给放了,大家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儿,讪笑着跑散了,都当做无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