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脚步一顿,沉声问道:
“下天津...还是明儿就走,如何这般急切?可知大舅舅是为了何事?”
林之孝忙回:
“属下旁敲侧击了两句,似乎是要送一份信件给史大侯爷,至于别的,那兴儿也不知道了。”
去找史鼐?这会子兵凶战危的,急匆匆地去找他作甚?
章心中纳罕,面上不显,又随口问了句:
“那兴儿来支的什么银子?”
林之孝微微迟疑之后,还是如实答道:
“琏二爷批票上写的是购炭的款项,统共三百三十两银子。
按...按着惯例,琏二爷是要多支一成的,里头三百两银子当时就被送去了炭房,还有三十两银子兴儿自己收了,并不知道要做什么的。
不过他又打听了两句附近裱糊匠人的住处,想来或许是琏二爷院子里的窗户破了洞?”
裱糊匠人?
章点了点头,心中也不太在意,一径出门去了。
且说东小院内,靠北的那一进中。
赵姨娘把彩云送出了角门,才气哼哼地朝王夫人院里撇了撇嘴,小声嘟囔了句:
“不过是老爷每次斋戒完了照例过去点个卯罢了,还特特地打发个人过来说一声。
嘁,也不知在显摆个什么劲!”
旁边的小吉祥仰着头问道:“姨奶奶又要去找周姨奶奶显摆了吗?”
赵姨娘直气了个倒仰,狠狠地戳了戳小吉祥的脑门:
“烂了嘴的小蹄子,偏你话多!赶明儿就把你打发了出去,送到庄子上配个黄牙秃头的庄家人!”
小吉祥揉了揉额头,瘪着嘴哼哼道:
“姨奶奶才不用唬人,你又不能把我们配人呢。”
说着变一径跑回屋去,去瞧那上好的料子了。
赵姨娘听了更气,追在后面啐道:
“你们这几个黑了心的小蹄子,要是弄脏了我的云锦、宫绸,仔细我揭了你们的皮!”
贾环忙从屋内探出头来:“娘,这分明是二哥送给我的啊!”
赵姨娘急得骂道:
“你才多大一点,就能用多少布了?
再说了,你个没良心的忘八崽子,要不是老娘那日厚着脸皮托哥儿带你去前头,谁就认得你是哪个了?”
第208章 云锦裁衣争春色 暗线藏针诉闺怨
半炷香后,靠南的那进院子里,素雅清净的正房内。
青黄灯光之下,珠摇翠曳的赵姨娘正拉着一位素妆淡服的妇人,叽叽呱呱说个不停:
“暧哟哟,周家姐姐我与你说,怨不得老爷、太太们都说那哥儿好呢,如今看来他真个是会做人,又极大方,真真是一点也不错的!
我听说皇后娘娘也就赏了老太太二十四端云锦、十八匹宫绸,到他手里更就只有一半了。
就这,他还说要分给兄弟姊妹们。
我家环哥儿向来是沾不上这些亲戚的好处的,我原压根就没指望能得了。
可不成想我家环哥儿虽通共就和他见了一面,他却记在了心里,今儿巴巴地打发了晴雯大姑娘送来。
而且还是一端云锦,一匹宫绸,我都打听过了,跟宝玉的那份一模一样,一丝不差的!
你说说,咱们在府上何曾有过这样的体面?
别说是连老太太、太太都只舍得用来做朝服的云锦了,就连府里每年采买的宫绸,咱们也是甭想沾手的,更别说拿来裁衣服穿了。”
周姨娘年岁稍大,体态微丰,虽比不得赵姨娘美艳娇媚,但也当得姿容秀丽,只是眉心轻锁,眼角微垂,面相生得有些哀怨愁苦,因此与妖妖娇娇的赵姨娘一般都不讨贾母的喜欢。
且她又不如赵姨娘那般善于笼络贾政,一月里都未必能让贾政留宿一夜,因此这些年也未有个一儿半女,在这府中的地位自然也是等而下之。
刻下她正抿着清浅的笑意,一面仍在手内的绣绷上忙活,一面听着赵姨娘说嘴,不时还轻声附和两句。
哪怕知道赵姨娘是在卖弄显摆,她也并不嫉妒生气,而这也是她这深宅大院里极难得的排遣了。
等赵姨娘吃茶润嗓的时候,她才随口笑问道:
“妹妹自是有福气的,只是二爷那些东西原是送给环哥儿的,你哪好自己拿去裁衣呢?
你自己也都说了,这些贵重东西远不是咱们能有的,到时候老太太、太太瞧见你穿那等好衣服,可就不大好了。”
“咦,还真是这样子...”
赵姨娘放下了茶碗,蹙起了眉头:
“可是料子我都量好画了粉,还打发人请了针线上的几个嫂子明儿过来院里,当着我的面现裁现做。
如今突然就说不做了,岂不叫人笑话了去?”
周姨娘笑着摇了摇头,只自顾自地做着活计。
赵姨娘也不介意,只自己在那边嘀咕,好半晌才闷闷地气道:
“大不了我只穿给老爷去看,也就不算白做了衣裳。”
说着不待周姨娘回话,她又兴冲冲地炫耀道:
“姐姐你是没见着,那上用宫绸的质地、纹理真真比我这皮还柔还嫩呢,连苍蝇站上去了都得劈了腿。
这倒也还罢了,那云锦...啧啧,可让我开了眼界了!
我那屋里的灯光一打上去,屋子都亮堂堂的转着彩光,真个就跟彩云一般的,怪道叫作‘云锦’呢。”
周姨娘抬手润了润针,又轻笑着问道:
“既是如此好看的,妹妹怎么也不带来让我瞧瞧?”
赵姨娘脸色讪讪,忙解释道:
“,足有两匹布呢,大晚上不太好搬的,赶明儿妹妹去我院里,保管让你好好瞧瞧。
瞧完了咱们一面斗牌解闷,一面盯着那起裁缝,免得叫她们饶了咱们的好料子去。”
周姨娘笑着点了点头,又问了问赵姨娘时辰,便催她回去:
“待会子查上夜的人来了,那些管家奶奶可不是好相与的。”
赵姨娘柳眉一挑,低低地啐道:
“呸!她们算哪一门子的奶奶!当年便没争过咱们的,如今还敢管咱们不成!”
口中虽这般说,她手内却忙把怀表收了,起身就唤小吉祥回去。
见周姨娘抿着嘴偷偷笑着,她又眼珠一转,贴过身子咬起了耳朵:
“姐姐你且等着,我今儿画粉的时候都瞧好了,一匹布里头少说也能裁出两块边角料做个肚兜子,到时候给你也做上两条。
好歹也把老爷笼络了过来,只别让他去那边院里。”
周姨娘登时飞红了脸,没好气地啐了一口:
“你这没脸的蹄子只管自己骚浪去,别来招惹我就是。”
赵姨娘乜斜着眸子,嗤嗤地笑问道:“那你可要不要呢?”
周姨娘低了一回头,只管自己做活,好半晌才道:
“本身这料子就金贵,我又还要费些布料的,倒不如你自己多做几条罢。”
赵姨娘认识她也有二十来年了,早知道她是个面上闷闷的,心里骚骚的性子。
若不然当年老爷屋里八个大丫鬟,怎么就单把她们两个开脸收了房?
早些年她们两个之间还常有争执,可等王夫人过门之后,她们见过了大家小姐的尊贵,尝过了正房夫人的手段,不觉就抱在一处相互取暖,成了旁人口中的一对苦瓠子。
一听这话,赵姨娘便知她实是愿意的,毕竟她再是不争不抢,心里也极想生个一儿半女,往后才好有个依靠。
因此便摆手笑道:“这些你只别管,我自有法子就是,你且说要还是不要?”
周姨娘被追问得没法子,只得咬着唇儿点了点头。
赵姨娘直如打了胜仗,拍着手笑道:
“就该如此才好,咱们又不是正房夫人,成日家端着样子给谁看呢?反正老爷定是不爱看的。”
见周姨娘气得放了绣绷,就要起身来拧她,她忙将腰肢一扭,摇曳生姿地去了。
周姨娘瞧得又气又羡,独自生了回闷气,也无心再做女红,索性唤了丫鬟过来帮她洗漱,便早早上床歇息去了。
其间或有床幔轻摇,呜咽幽幽,则不足为外人道也。
------
却说章一回院子,便有欢声笑语随风入耳,恍惚听到几句“吃了吃了”、“快碰快碰”之类。
火急火燎的似是司棋、跳跳脱脱的像是翠缕,还有那婉转悦耳的当是宝钗,糯糯柔柔该是黛玉。
头里瞧着那牙牌分明就是牌九,除了牙牌令这种文雅的玩法之外,便只是单纯的比大小了。
可现在怎么听着里头竟像是在打麻将呢?
难道现在就已经有了这种玩法了?
如此说来,今儿在乾清宫里听到的声音难道...也是皇后在和人打麻将不成?
章心中纳罕,又听连从厢房里迎出来的四儿说,薛姨妈今儿也来作客,当下便不好耽搁。
只进去瞧了眼红玉,见她脸上气色不错,就一径去了正房。
湘云、黛玉、探春、惜春忙都起身,而宝钗、迎春还是安坐,要先等章与薛姨妈问过安,再与她们见礼之时方才起身回礼。
这才是大家族中尊卑有别、长幼有序的封建礼法,章既然入乡,也只得随俗。
只是薛姨妈此局手气不大好,正笑和宝钗一齐说着要如何打呢,就见那少年笑吟吟地掀帘进来,径直便望向了自己。
忽得便心中一乱,也不知如何作想,她竟忙忙放下手牌,起身离座而待。
直到众人惊讶望来,她才恍然惊觉,这竟是待自家父母兄姐...还有亡夫的礼仪了,不觉便飞红了脸。
一时站也不是叫侄女和丫鬟们见了笑话,坐也不是眼下再坐怕是会让他觉着被慢待了。
章此时也是微微一怔,但也只当是自己那日在船上时把这个温柔怯弱的美妇人吓唬得太利害了,以至于见了自己产生了条件反射,如此才进退失据,稍有失仪。
又见她杏眸低垂,丰唇紧抿,两腮悄然爬满了嫣红,一双柔夷偷偷握在一处,想来已是十分羞臊。
他心中也不落忍,仓促之间想出个法子,便紧走几步到了近前,一径就要撩衣下拜,口中还道:
“连累姨妈久候已是罪过,如今姨妈又这般礼遇,实在折煞侄儿了。”
礼遇...是了,礼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