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那些言官们又上疏要请陛下早日立储了,嘿,陛下春秋正盛,也不知他们在急个什么劲。”
“嘁,不过邀名买望罢了,这些文官惯会如此的,不过却这和我们无关。
我等平日里只管老老实实地安富尊荣,等爵位快没了...要么就安心地当个富家翁,要么便学着史家兄弟去边疆搏上一搏。
若不然,再和五年前那样来上一遭,只怕小弟的三品将军也是留之不住了。”
一番话说得众人心有戚戚,“文官”贾政欲言又止,不禁抚须轻叹。
但贾赦心中早有大计,又见贾珍也悄悄使着眼色,当即拈须而笑:
“那些大头巾常说‘天子无私事’,我觉着倒也不错。
咱们虽不贪那立储之功,好歹也该劝君上过继个近支才好,一来陛下膝前有人承欢,二来,万一...”
贾政来不及惊奇自家大哥竟也有了这等忧国忧民之心,听到这儿忙轻咳一声,笑着接过话来:
“咳,二来...长公主殿下也能有个玩伴不是?”
众人细思也觉有理,便又乘着醉意品评起诸近支王爷之子。
不同于道正帝子嗣艰难,从义忠亲王到忠顺亲王,这七八个同辈亲王中,嫡子少则二三,多则五六,庶子更是不可胜数。
但众人一番争执下来,还是公推了三人为首。
其中吴名槿文武双全,又是世袭罔替忠顺亲王之世子,自有一席;
另外义忠亲王之次子,现为龙禁卫指挥使,且仍袭郡王爵的吴名戟武勇过人,能挽十二力强弓,似有太祖遗风;
还有恭睿亲王庶长子吴名砚才高八斗,七步成诗,颇具文名。
余者数十人难以一一细数,但最次也都是宗侯之爵,尊荣高贵远胜寻常功爵,常人见之自该退避三舍。
而实际情况比此更甚。
德善坊内,宁荣街西。
十余骑鲜衣怒马,当先竞驰而来,数十精悍骑士紧随其后。
路边行人、摊贩,但凡有未及伏地的,为首的冷面青年便于纵马疾驰中仍能信手一鞭将其抽翻在地,登时带起哀嚎阵阵,却在他身后的锦衣骑士中激起一阵欢呼来:
“既快又准,还不伤人性命,戟堂兄真真好俊的鞭法!”
“不过这鞭法虽俊,但比起戟堂兄百步穿杨的无双箭法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哈哈哈,是极是极!”
冷面青年扯了扯嘴角,仍是一言不发。
须臾间一行人便到了宁荣街口,却见此处人声稀落,往来行人早已退避,只有服色不同的几家仆役腆着肚子拦在路口。
众人打眼望去,一条大路空荡荡的正合跑马,只在几射之地外隐约见得车轿簇簇,人马纷纷,但也都不以为意,反嬉笑道:
“这贾家知道我们登门,竟早早清空道路迎了出来,倒算他们也有心了。”
“非也非也,这瞧着可不止一两家,许是贾府正在宴客,我们趁便也去讨上两杯水酒喝喝。”
“我看这却像是诰命出巡前的净街,怕是筵席已散,只有残羹剩饭了。”
“不妨不妨,有赤骥足矣。”
“嘿,吴名芦敢叫它‘赤骥’(周王八骏),你也敢叫得?还是殿下起的‘红麟’正好。”
被训得那人咕唧着“他能叫得,偏我叫不得吗?”,接着便是难懂的话,什么“皇祖父偏心”、“吴名芦蛮横”、“大家和陛下亲缘一般远近,陛下未必选他呢”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
快活欢乐间他们手腕轻翻,便掀起阵阵鞭影。
路边胆怯踟蹰、进退两难的仆役们顿时被抽地惨叫出声,滚落道旁,只得目送着数十骑呼啸而去,驰往府门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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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庆堂内,北静王妃正与贾母执手作别,临昌伯夫人自也与她一齐。
余者有终席的,也有跟着告辞的。
因还要等各家下人备齐车轿,故而众人并不急着出门。
又因临近别时,大家便也不拘公礼,只叙私谊了。
王夫人这些长一辈的太太,面上仍还矜持,只含蓄地互相问些家长里短、子孙学业婚姻之类。
年轻媳妇们早欢快地离了席,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各自拉着幼时相识的手帕交、往日投缘的好友说起话来。
凤姐原是豪门贵女,现又正在荣府当家,更兼长袖善舞,刻下自然十分忙碌,但她却乐在其中,连方才被章惹出的满腔闷气也散去了好些。
尤氏虽只是小小一个六品京官(注:其继母尤老安人,安人是六品诰命)之女,如今却已是宁府宗妇,性情又端庄和顺,后宅私交也是不差,正携着儿媳可卿与人说说笑笑。
便连李纨虽是寡居府内,不见外人,可她本是金陵仕宦之女,自也认得三两好友,正也在稍叙旧谊。
场面上一时其乐融融,反比先前鲜活生动许多,似也更多出了几分真情来。
忽地,最热闹的凤姐处莫名安静了一息。
正簇拥着凤姐的一众年轻媳妇看着那六翟摇曳、款步而来的红裙贵妇,微微一愣之后,纷纷出声问候,挪着步子让开了道来。
亲近些的只唤她“甄大姐姐”,疏远些的便称她“伯夫人”。
甄瑜也是螓首轻点,桃腮嫣然,一一含笑致意,言语中随和亲近,对众女之夫家、娘家都记得十分清楚,长袖善舞处并不稍让凤姐。
凤姐缓缓抿去了唇边笑意,一时柳眉微扬,凤目悄凝,瞧着那行动间好似弱柳扶风的“美人灯”妖妖娇娇便到了近前。
想她分明已显弄了一天,临走了偏还要跑来与自己争风头,凤姐心中自是大不乐意,却仍轻声唤了句:
“见过甄家大姐姐。”
甄瑜丹唇轻勾,笑意愈浓,探手拉过凤姐,似笑似叹道:
“凤妹妹如今越发有才干了,我瞧着今儿这一应布置是再周全齐备不过的,可辛苦妹妹张罗了。
只是妹妹如何竟这般生分起来了?”
凤姐心中腻歪,但也只得改口唤道:“瑜大姐姐。”
“暧,凤妹妹正该如此才好。”
甄瑜面露欢喜,又将凤姐悄悄往外抽去的手儿握紧了些,方朝众人笑道:
“自凤妹妹嫁到都中之后,我们虽也见了几面,却都匆匆忙忙地来不及说上几句体己话儿。
如今难得得了空,还劳诸姊妹们将凤妹妹让我一让罢。”
众人听了都笑,忙识趣地告罪离去,只留下凤姐与甄瑜独处。
凤姐见人都散了,便夺开手去,又退后半步,上下打量了眼笑意盈盈的甄瑜,方才挑眉笑道:
“瑜大姐姐如今贵为临昌伯夫人,有话儿只管吩咐就是,可当不得‘体己’二字。”
甄瑜丽眸悄转,轻叹出声:
“我虽早早做了这劳什子的伯夫人,却比不得妹妹上有公婆关切,还有老太君疼爱,每每见了妹妹,我心里头都羡慕得紧呢。”
得了便宜还卖乖...这甄瑜可真真是不当人子!
凤姐气得胸口一阵起伏,又瞥了眼邢夫人并未瞧向这边,便再懒得在甄瑜跟前陪笑,只将腰身一扭,抬步就走。
甄瑜心中正羡慕着凤姐身量苗条,偏还体格风骚,见了这幕忙又将她拉住,一面摆手笑道:
“我不说了便是,还请凤妹妹止步,此番实是姐姐有事相求。”
说着她便悄悄踮了脚尖,亲热地凑到凤姐耳边细细说了缘故,末了又道:
“凤妹妹既是我那弟弟的表嫂,且帮我问他一问,可愿在三月里将那红麟借我一用,三五日的工夫也就够了。”
凤姐耳根触痒,连忙微微偏首,回眸笑道:
“瑜大姐姐这却问错人了,哥儿年纪虽小,面上却硬,又是个锦衣卫总旗,我这表嫂在他跟前可说不上话呢。
姐姐还是去央老太太罢...不过姐姐既也是他的姐姐,何不自己开口去说呢?”
甄瑜见她这般滴水不漏,不禁笑意微滞,又见她抬身要走,越性不再遮掩,径直清声问道:
“凤妹妹可是也要借那红麟的?还请妹妹这两年先让我一让,等红麟长大了再去借罢。”
凤姐听她语气颐指气使,心中便不受用,又瞧她故意高声引了众人望来,其中邢夫人果然沉脸不悦,早恨得银牙暗咬,面上仍含笑回道:
“我这两年游园踏青,原就骑的是家中河西驯马,却不知甄大姐姐这说的哪里话呢?
莫非姐姐以为旁人也跟你那般柔弱,只喜欢骑那种小马吗?”
凤姐这一番话,虽是放弃了再借红麟,却也将甄瑜的隐痛掀了开来,又把她气得冷眉冷眼,咬唇不语。
堂中欢声笑语登时一滞,众人俱不敢随意开口相劝。
贾母瞧着自家的凤丫头和甄家的大姑娘闹僵起来,一时也觉头痛,又听出了甄瑜的意思来,忙笑呵呵地打起了圆场:
“世侄孙女既认了我那外孙儿作了弟弟,只管唤他来问问就是。
他对家中姊妹倒还大方,想来自会应允的。”
甄见自家姐姐尴尬难言,便也笑着接过话来:
“我原也是个贪顽的,老太君既这般说了,那就再请弟弟过来一趟罢。”
贾母自无不允,便打发了鸳鸯陪着北静王妃身边宫女一同去了。
却说章正与宝钗议事,约定了明后日薛家去店里查账的时候他也一并同去,将金桶开票当银,而后补足股本。
然后依着《大吴律户律市廛》之规定,各类牙行(中介商行)必须至官府注册登记,领取“牙贴”方能开张。
因此到时候还得挑人去跑一趟县衙,之后更得充实人手架构,将商行早日运转起来。
还有教授记账法与英语等事,零零碎碎十分繁杂。
待二人将将议定了,便见黛玉领着紫鹃从前院过来了,浅笑盈盈得倒还欢喜,但宝玉又着急忙慌地跟了出来,袭人更抱着一领斗篷紧追慢赶得随在其后。
第179章 少女羞嗔脆语柔 宗室骤临急相召
众人稍稍见礼,章和宝钗都笑问两人缘何这般光景。
黛玉星眸微转,瞧着几乎并身迎至面前的两人,一面悄悄挪着步子,到了宝钗身边,一面摆手笑道:
“我原是到了该吃药的时辰了,特来向宝姐姐辞行的,只是却不知宝哥哥怎么也要回去了?”
宝玉支支吾吾地答不上话来。
紫鹃、袭人也都抿着嘴儿不说话。
章见此,便知定是宝玉又惹到了黛玉。
但瞧着眼前才刚挤开自己,却只给自己留下一道背影的小妮子,端的纤盈可爱,古灵精怪,他心中也并不担心,反倒不觉便生出些笑意来。
只是许是心有灵犀,他方才微扬嘴角,面前少女便悄悄回眸,眼波流转间含羞带恼,瑶容浅笑处似喜似嗔,直让他心头柔化,忙抿去笑意又稍退半步。
这个哥哥,才刚分明只说和宝姐姐告辞的,一见面却就有了说不完的话儿。
唔,不过我方才听见他们是在说商行的事儿...
好罢,男儿家原也是该积功累业的,倒也怪不得他的。
只是宝姐姐才刚与他认得,哪好就这样并肩迎出来的,宝姐姐说不得正在恼他呢。
可我好意帮他解围,他还偷偷笑话人家(注:原著中黛玉曾对宝玉说“人家睡觉,你进来作什么”,可见黛玉撒娇是会用“人家”自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