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相公则是默默看著他,神色极其平静。
裴璜坐在椅子上,只觉得脊背有些发寒。
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推下去的话,他家里,也有皇帝的耳目,而且听到了他与裴璋的对话,之后报给了皇帝。
意思就是,天子一直派人在监视者裴家,君臣二人之间,不曾完全相信。
裴璜愣神了许久,都没有说出话来,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正准备说话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老爷,韦大将军带人到了。”
崔垣神色平静,淡淡的吩咐道:“带裴公子离开。”
门口的家仆应了声是,然后推开房门,引著裴璜,从后花园小道离开崔家。
而崔相公,则是依旧等在自己的书房里,过了片刻,一身青色袍服的韦全忠,迈步走了进来,他先是对著崔垣抱拳行礼,然后不动声色的看了看书房里的茶桌。
两个杯子。
韦大将军看向崔相,笑著说道:“崔公看起来气色好多了,想来病也已经痊愈,朝廷里那么多事情,正等著崔公回去主持。”
崔垣微微摇头道:“大将军,老夫已经病入膏肓,没法再回去当差理事了。”
韦全忠皱眉,看向崔垣。
崔相公看著他,继续说道:“大将军,老夫现在病得厉害,经不起吓,你这个眼神看著老夫,容易把老夫给看死。”
这话里,就带著威胁了。
意思是,朝廷死了个杜廷之后,三节度使的名声就一天坏过一天,如果连他这个宰相,也在韦全忠来过之后死在家里,韦大将军的名声便烂透了。
韦大将军冷著脸,沉声道:“听崔公这话,看来从尚书杜廷,到代王武涉,俱是出自崔公你的手笔!”
“大将军要是这么想,老夫也没有办法,只好等在这里,引颈就戮。”
韦全忠怒不可遏,他的暴脾气上涌,几乎就要拔刀砍人了。
但是他还是强忍了下来,愤怒的拍了拍一旁的柱子,怒声道:“你们这些读书人,为了把我撵走,心一个赛一个黑,手一个比一个毒!”
“其中险恶,还要更甚刀兵!”
崔相公淡淡的说道:“无有祝家女之事,如何会有代王之事?”
韦大将军一屁股坐在了原先裴璜坐的位置上,端起茶桌上的茶汤,仰头牛饮,立刻一饮而尽。
他放下茶杯,冷笑道:“说白了,还是好处不够!”
“崔公,这事我不管是谁干的,你须得出面,把这件事遮掩过去。”
“事后,崔家想要什么,只要姓韦的给的起,一个铜板都不会少!”
崔相公摇头道:“这个时候,不管是谁出面帮你,都会遗臭万年,老夫做了这些年宰相,现在又这把子年纪了,难道还会求劳什子荣华富贵不成?”
他看著韦全忠,低眉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若是能修一些德行,何至于今日这般不得人心?”
“崔垣!”
韦大将军冷笑道:“你不要惹急了我等,惹急了我等,无非是换一个皇帝,换一班朝臣!”
“到时候,大周还会是大周!”
崔垣摇头道:“到时候,你不过是又一个王均平,你所谓的朝廷不过是又一个伪齐而已。”
韦全忠最大的问题,就是不会拉拢人心,或者说,他太过猖狂,不屑于拉拢人心。
以至于,京城里各种各样的人,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甚至是在以阖家性命为代价,来对他发起进攻。
照现在这种情况,如果他继续留在京城,恐怕用不了多久,真要被天下各路诸侯,群起而攻之了。
可问题偏偏是,这个时候不管他怎么分说,都没有用处,哪怕他现在提剑进入皇宫,逼著皇帝认下这个事情,逼著皇帝下罪己诏,昭告天下。
天下人也不会觉得,这事是皇帝干的。
黄泥巴落在了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韦大将军恶狠狠的看著崔垣,站起来以后,冷声道:“崔公你记住了,我韦某人从来都不是吃亏的人!”
“这事,没完。”
说罢,他站起来拂袖而去,竟真的提剑,一路往皇城方向去了。
……
就在京城里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李云亲自离开金陵,到了半道上去迎接丽正书院的陶文渊,还有一众学子。
见到陶文渊之后,李云上前,拱手正色道。
“先生既安全抵达江南,关中文脉总算未曾陷于贼手。”
陶文渊闻言,有些诧异的看了看李云,随即叹了口气。
“这一路奔波,书籍也不知道遗失了多少,幸赖夫子庇佑,总算是保住了些许根苗。”
李云指了指身后已经备好的十几辆马车,开口道:“文渊先生,与众学子们上车罢,我在金陵城里准备了给诸位接风的酒席。”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笑著说道:“金陵文会马上就要办了,文渊先生既然到了江南,到时候正好可以替李某把把关。”
“金陵文会?”
陶文渊一愣,问道:“府公,这是什么文会?”
李云呵呵一笑。
“到时候,先生就知道了。”
第487章 我出的主意!
金陵文会,定在三月,距离现在,只剩下一个多月时间,不过告示李云已经发出去了。
让治下各州郡先进行一轮初选,只要会读书认字,粗通经书的,都可以来参与这一次文会。
不过,李云在告示上,并没有写明,这一次文会是为了取士,否则朝廷那里说不过去,同时可能会引来大量的闲杂人等,齐聚金陵。
他只在告示上写了,为了重续江南文脉,所以要考校江南才子的才学,金陵府将重奖优胜者。
但是没有写,要如何嘉奖。
不过,这个时候,如果是足够聪明的读书人,就多少能够瞧出来一些苗头,赶来金陵参加这一次文会。
而李云需要的,并不是那些两脚书橱,也不是大才子大文豪,正是这些能够看出苗头的,相对机灵一些的聪明人。
本来,李云是想要杜谦与费宣一起,来负责这一次文会的初筛工作,但是现在,丽正书院一下子来了几十号人,尤其是陶文渊,更是专门搞教育的。
可以说是专业对口了。
李云亲自将这些人,请进了金陵城里,并且让人准备了酒菜,招待这些不远千里过来投奔的读书人,而他,更是亲自陪同著陶文渊,在金陵城里转了一圈。
转悠了一圈之后,这位陶先生忍不住感慨连连,对著李云说道:“这金陵城虽然不大,但是在李府公治下,却是生机勃勃。”
“府公年纪轻轻,便有这般本事,真是厉害。”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开口道:“无怪官正兄,让我们丽正书院到金陵来避难。”
李云缓缓说道:“金陵城自然没有京城那么大,不过容下一个书院没有任何问题,这几天我亲自去打招呼,给陶先生划出一块地,用来重建书院。”
他想了想之后,笑著说道:“不止是丽正书院,这几年各地都有动乱,江南也不例外,现在江南各州郡,可以说是文脉微弱,等陶先生办好了丽正书院,能否在江南各州郡,多建一些书院?”
说著,李云看著陶文渊,正色道:“先生放心,一切花销都由李某人来出。”
陶文渊看了看李云,犹豫了一下之后,低声叹道:“能够兴办书院,教化万民,自然也是我的心愿,不过李府公,如今天下不太平,京城里闹成了那个样子,动乱随时可能波及到江南,陶某以为,这个时候不是大肆兴办书院的时候。”
李云微微摇头,很是笃定的说道:“先生放心,我敢说出这种话,自然就有保证一方安宁的把握,江南西道现在还没有办学的条件,但是江南东道,先生大可以放心。”
“李某人在一天,江南东道便不可能再有大的动乱。”
陶文渊面露诧异之色,他低头想了想,然后点头道:“若真是如此,陶某自然乐意之至。”
“对了。”
他左右看了看,并没有见到杜谦的身影,于是开口问道:“怎么不曾见到杜十一?杜尚书劝陶某到江东来,就是投奔杜十一而来。”
李云轻声道:“今天迎接丽正书院的众才子们,自然要设宴款待,不过杜兄现在还在家中守孝,戒绝荤腥,因此就不太好一起吃饭,杜兄说了,等明天陶先生安定下来,他再登门拜访先生。”
陶文渊闻言,长叹了一口气:“官正兄死于敌人之手,陶某也是悲痛万分,今日饮宴,李府公就带著其他学子们去用罢,陶某去杜家,寻杜十一说话。”
李云很痛快的点头答应,开口道:“杜兄一家,住在金陵府衙的后衙,我带先生过去。”
陶文渊有些诧异,问道:“听闻府公制霸江东,怎么府公没有去住金陵府衙?”
“我另有住处。”
李云淡淡的说道:“杜兄是金陵尹,这府衙自然是该他一家去住。”
二人一前一后,很快到了金陵府衙的后衙,早有人去报了杜谦,两个人刚进后衙,就看到穿著一身粗麻的杜谦,带著一众家人迎了出来。
他身上穿著最粗糙的麻衣,如果碰到身上,甚至会剌破皮肤。
这是服丧制度之中最高的一级,叫做服斩衰。
杜谦看了看陶文渊,然后默默上前,欠身行礼道:“杜谦拜见文渊先生。”
陶文渊上前,将他搀扶了起来,长叹了一口气:“十一郎节哀顺变。”
杜谦默默低头,低声道:“多谢先生。”
他侧过身子,几个儿女也上前,给陶文渊磕头行礼:“拜见先生。”
这几个孙子辈,也是穿麻衣,但是要相对精致一些,没有杜谦身上的麻衣那般简陋。
毕竟孙子一辈,就是五服之中的第二等级了。
一阵行礼之后,杜谦将两个人,请到了后衙的客厅坐下,陶文渊被请到了主位上,李云陪坐次席,杜谦则是坐在二人下首。
三个人聊了好一会儿京城里的事情,等说的七七八八了之后,陶先生长叹了一口气:“当日之事,若非官正兄一心求死,以京兆杜氏的影响力,韦贼断不敢对官正兄下手。”
“官正兄仗义死节,以身证道,不愧是天下文宗,我辈书生的楷模。”
杜谦低头,沉默了许久,才吐出一口浊气,垂泪道:“为人子,不能替父分忧解难,天下之至不肖,莫过于我。”
陶文渊上前,拍了拍杜谦的肩膀,轻声道:“十一郎切莫作如此想,正是因为十一郎周全,官正兄才能无有后顾之忧。”
紧接著,这位陶先生有说了不少京城里的情况,最后给出了自己的推定。
“那三个节度使,在京城不会长久了,舆情如此,他们如果强行留在京城,即便能够继续作威作福个一年半载,到时候也会被天下人群起而攻之。”
“杜公之死,便是天地正气,给了这些祸乱朝纲的邪祟当头一棒。”
李云与杜谦对视了一眼,杜谦没有说话,李云则是缓缓说道:“就这个情况来看,那三位即便离开京城,离开朝廷,不在朝廷里任职任事。”
“他们的军队,怕也不会离开关中。”
陶先生闻言一怔,随即低头喝茶,没有说话了。
李云眯了眯眼睛,脑子里把关中的局势过了一遍,然后对著陶文渊轻声道:“陶先生,关中局势再如何动荡,也影响不到江南,先生且在金陵休息几天,稍后我便让人与先生重建丽正书院。”
说到这里,李云想了想,开口道:“下个月,金陵文会就要正式开始了,那时我需要初筛出三百人,继续进行文会。”
他看著陶文渊,轻声道:“到时候,这初筛的事情,就麻烦杜兄与文渊先生了。”
陶文渊看了看杜谦,杜谦也看了他一眼,开口道:“先生帮帮忙。”
“好。”
陶文渊很痛快的答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