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让嬴政来了兴致,问道:“儒家有君子六艺之谈,乃孔子确立,为儒家弟子必学,其中一艺便为‘数’……”
嬴政话未说完,但众人已知其意,“数”为君子六艺之一,是你们儒家老祖孔子所设,你这儒家弟子想反驳孔子?
郦食其答道:“‘数’确为六艺之一,然孔圣定下‘数’为六艺之一是为让我等能知‘数’用‘数’于修身、齐家、治国,即为于实际中有用。”
“孔圣之意是‘数’当学,方能以之明天下事,然其终究为小道,够用即可,不可太过。”
“可此番大考,陛下却将算学拔高到一个其不当有的位置,人若无能而居高位,必有害,算学亦是。”
“算学既不可种田产粮,又不可养蚕织衣?深入了解,且不说于治国治民何益,便是于平日又有何用?”
“如那算学考题,问三角之形三边有何关联?知晓了此种关联,可能使农种地时多产一斗粮否?”
“还有那水池之问,一边进水,却又一边放水,平日谁会如此做?”
一边给池子放水,一边又给池子灌水,那不是吃饱了撑得慌?只有傻子才会如此做吧?
郦食其继续道:“那格物之学亦是如此,虽有用,但也仅是有些许用,不当被拔高到如此地位。”
“民非言算学、格物不可学,只是想请陛下分清治国之主次!”
“治国当以施仁政、明礼法为主,仁政若施,民心向也,人人遵礼,天下自然而定,算学、格物只可为次,不可视之过重。”
郦食其的话让参加宴会的许多考生都点头,是啊,这算学够用即可,深入去发现了解,没有用处啊。
但参加宴会的大秦文武并未点头,只是看向和诸位公子坐在一桌的李念,那算学和格物题是这位出的,也是这位将算学、格物与策问并列,且看这位如何作答。
嬴政并未回答郦食其的问题,而是看向其他考生,道:“诸位若还有想说之事,可一并道来!”
又有一考生站起,其手中拿著一个杯子,正色直言道:“今天下一统尚未足半年,天下间许多人还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陛下却大肆用此珍物,既过奢侈,也过铺张。”
“陛下以此物盛酒招待我等,我等不胜感激,但更望陛下能看到天下万民之相,莫于深宫中不知民间饥寒!”
嬴政一点也不怒,也并不觉得这人见识短,不知这东西并不珍贵,而是觉得这人很实诚,敢站出来指出问题。
在郦食其和这名考生后,其他考生也被引动,接连开始发言,硬生生把一场宴会给搞成了治国治天下讨论大会。
这一刻,他们许多人忘了曾经的故国,也忘了他们在大秦皇宫,秦皇还在此处。
这些人提的意见也很有意思,比如对域外诸国邦的政策,有人认为必须出兵讨伐,将之土地纳为大秦所有,有人认为要怀仁,要对那些蛮夷施以仁政,让他们因仁而主动归心。
于是乎,本来是向秦皇发言指出问题,可渐渐地慢慢跑偏了,这些考生因彼此意见不同,争论了起来。
像综合榜状元庄黄就和人争论了起来,庄黄认为郦食其说的不对,算学于格物有用,而格物在日后必将大利于天下,楚墨巨子站在他这一方,并提出了一些格物在日常有用的证据。
但在他们这方的考生不多,更多人支持郦食其之言。
许多人的来历也在争论中暴露,如庄黄是个方士,只不过是个修了儒、道、墨三家学说的方士,而那韩正则是同修儒家和法家。
扶苏看了眼坐在他身边的李念,神色古怪,咸阳大考很多东西都出自于他这个未来的妹夫,这群考生讨论的算学、格物和其有关,但这人就像个没事人一样,就坐在那吃吃吃,眼皮都不抬一下。
仿佛多看一眼、多听了一句,都会让其少吃一口。
若不是周围还有其他人,扶苏很想问问这个未来的妹夫:用食就这么重要,你就不去说点什么?
直到过了好会儿,嬴政道:“李念,你有何看法?”
秦皇一开口,众人顿时停下争论,看著那名在白日见过的年轻人从大秦诸位公子坐的那一席站起。
白日尚不能断定此人身份,但秦皇此刻已为他们确定,这年轻人正是那李念,许多人这趟入咸阳的目标。
李念道:“众位所言从某些方面来说,都有理。众位所论算学、格物是否值得被看重?李某以为当被看重,且必须被看重!”
学不好数理化,要么让整个世界一起玩泥巴,要么就会被其他发展起数理化的国家给暴打。
李念这两种都不想选,他想的是大秦发展好数理化,暴揍其他国家。
李念拿起他面前的杯子:“算学和格物之所以被众位认为不值得看重,无非是觉得在平时用不到。”
“可一般人在平时用不到,不代表整个国不需要,且一般人平时用不到较深的算学和格物知识,并非用不到这些知识所创造之物。”
一般人平时用得上高数和材料科学吗?
确实用不著,买菜用不著高数,买鱼也不用分析其是啥材料,但人们日常用的手机、电脑等,都是由这些知识创造出的。
“如我手中这个杯子,方才有一位以此向陛下谏言,称陛下大肆用此物,过于奢侈铺张。”
“谏言不要奢侈铺张,没错,但这谏言得有一个前提才成立,即此物非常珍贵。”
“然而,此物实际上并不算多珍贵,学好算学和格物,想造出此物算不得多难。”
“但在制造此物过程中,需知晓原料性质,知道各种原料加入的份量、时间、温度……这些都需要算学和格物!”
“有人可能会说这杯子平时不用也可,不足以证明算学和格物值得被重视,那么纸呢?”
“众位参加过此次咸阳大考,感觉如何?”
那些方才支持郦食其的考生也说不出话。
因为纸的便利性,他们已亲身体验过,其有大用于天下。
李念继续道:“听说在远古时,人们不会冶炼,常以石制成各种用具,也不懂穿衣,以树叶蔽体,亦不懂生火,茹毛饮血。”
“可今日,我大秦之甲兵,以铜铁铸,我大秦之衣,以丝麻制,更知晓如何生火……”
“以上种种都是格物在进步,只有知铜铁可炼,方知其能制成兵甲,只有知丝麻可为衣,方得养蚕织布。”
有人想出生反驳这是格物重要,可算学没体现出来,但又想到李念说的造那杯子时需要以算学计算原料份量、掌握火候,遂未言。
“格物会继续进步,发展出诸多令我等惊讶之物,算学也会在其中具有重要用处。非众位以为日常看似用不到,便不重要!”
大秦这个时代好就好在诸多利益集团尚未形成,儒家非一家独大,门阀没有,士族不存,文官和武将划分没那么明显,六国贵族虽在,但已是一群冢中枯骨。
因此相对于后来的王朝,做某些事更为容易!
第199章 强壮其体魄,文明其精神
李念话落,一人起身问道:“那公子对那其他学问又有何看法?”
李念看向问话之人,回答道:“自是同样重要!”
“李某以为一个国家要想真正兴盛强大,便不可偏科,须得均衡发展,以格物、算学强壮其体魄,以百家治世向善之学文明其精神。”
“因而在李某看来,格物、算学和其他学问不仅不冲突,反而相辅相成,彼此成就,精神与体魄皆不可少。“
“缺了强壮的体魄,便无法阻止邪疾入体,也无法抵御外敌入侵,而没有坚韧智慧的精神,纵使体魄再强,也只是一空有蛮力的莽夫。”
只谈科学,不讲人文,那么科学将变得极为可怕,不但不会造福于人,反倒会残害毁灭人类。
同样,只谈人文,不讲科学,那么不仅会在文明中生出愚昧迷信,还会禁锢住文明的发展,阻止文明向前。
华夏的人文学说一直领先于西方,即使到了现代,西方玩的那些,在华夏历史上都能找到相似的例子。
但华夏对科学方面的轻视,又使得华夏在重复的王朝轮回中很难自发从内取得重大突破性的进步。
是会有一些人发展出一些先进的工具和技术,可太少了,不足以影响到整个国家民族。
因为大多数人才都跑去穷经皓首,死磕那科举之道,研究儒家经典这些人文学说去了。
没有制度去扶持,没有环境能使其生根壮大,没有人才为基础,使得华夏领先了世界很多年,却在短短几百年里被人超过。
科学发展确实是靠极少数天才在推动,大多人只是在延伸应用天才所发现的东西。
可天才从何而来?
如果不去培养、不去选拔、给机会让他们展现自己的天赋,如何知道其是天才?
天才未展现自身天赋前,也是普通人。
李念并没有让所有人都成为理化生精英的想法,可若有更多人学,才好从中发现选拔出人才。
若按郦食其之意,重人文而轻算学、格物,那大多数人都会偏向于人文学说,弃格物、算学于一边,哪来的理化人才让大秦发展?
不过是让大秦提前走上后世王朝的老路罢了。
但如今尚好,一切皆可被改变。
李念提出的“文明其精神,强壮其体魄”之语让许多人在心里反复品读。
此虽为伟人之语所改,但其实孔子确定君子六艺中有“射”、“御”便应有这种想法,孔子认为的儒生应当是既能文,也能武。
不能骑马射箭,打不过别人,算什么儒生,还怎么和人讲道理?
可惜越往后的王朝,君子六艺也被儒生们丢的差不多了,还冒出了“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等词语形容他们。
要是孔子复活知道后世的儒生成了这样子,保准能提著门板给他们好好上一堂“抡语”。
那庄黄起身,明明年龄比李念大,却像见到了一位师长一般,十分激动道:“公子‘文明精神,强壮体魄’之言正合我意,此言不仅可用于国,也可用于人。”
“我等做人当如此言,只有锻炼好体魄,强大了精神,才能于世间安身立命,既做好人,又办好事。”
庄黄之后,楚墨巨子也道:“此言确为治国做人之言,既不可丢公子所讲人文之思,也不可弃格物、算学之道,两者并行,方能国强而人强!”
这时,郦食其起身向李念行了一礼,问出了一个问题:“孟子曾言‘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这人文学说与格物、算学即为又一‘鱼’和‘熊掌’,敢问公子如何得兼?”
郦食其倒没什么坏心思,也不傻,只是跟淳于越一样,太过信儒家那套,所以他才会在辅佐刘邦时出了再开周时分封的“妙计”。
李念看向这位历史名人,摇头道:“汝之言有两大谬处!”
郦食其再行一礼,道:“愿闻公子高见!”
李念道:“一谬在算学、格物和人文学说并非‘鱼’和‘熊掌’的关系,二者可以得兼。”
“以墨家为例,墨家既学墨子所创人文之学,也学墨子所留诸般格物、算学之术,此有冲突,此不可得兼?”
楚墨巨子适时声援李念,主动为李念做证:“公子所言不错,我墨家中人皆如此学习过来,未觉不妥。”
李念又道:“二谬在于汝等想错了一件事,我并无让天下人都精通格物、算学之意。”
“人之才能有天生,亦有后天雕琢,格物、算学一道尤重天生之才,可如何发现这些天才?”
“我想出的办法是让所有人都学习一部分粗浅的格物、算学,再经由考核,从其中择出优者。不说能将所有天才全选出,也能选个大概。”
“人文之学亦是如此,有擅于人文学说之人,亦可被挑选出,著重培养其在人文学说方面之才。”
“此便是我所言人文学说与格物、算学当并行之意!”
在场众人没有一个是真傻子,听到李念话后,便知道了李念真正的意思。
只是要做到这种事,必须得有适合的书籍!
难怪这李念公子要编新字、编那教材,原来最终是为了做此事。
但这事一旦做成,现今的诸子百家局面将被改变。
以往诸子百家基本是各行其是,即使在学说思想上有分歧矛盾,但教弟子时都是各教各的,可现在各派将被统合,他们的学说思想也要被统一到一块儿。
而百家各派思想间是有矛盾和冲突的,那么必然会采纳一部分,弃置一部分。
可谁的会被采纳,谁的又会被弃置呢?
在那教材编成,传于天下后,还会有独立的诸子百家吗?
诸子百家各派的纯净性将成为过往,变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果还想保持自家学派的思想学说独立纯净,就只能选择不加入不参与李念的编教材计划。
但这个选择根本不能选,因为他们即使能确定自己不去,却不能保证其他学派会不去。
那编好的教材将为日后天下学子所用,谁能在其中占优,那么谁的学派思想就能传得越广,反之则会学派学说渐无人问,随著时间销声匿迹。
第200章 这些事真能利于大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