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的话听得李斯连连点头:对,就是如此,要是让天下间读书识字者变多,通晓事理,哪还怎么好治理?
民愚方可治,越愚蠢越不懂事越好,那样才会只知听从治理,不会生出别的心思。
淳于越听完这名大臣的话后,向嬴政道:“大王,此人之言皆为胡言,万不可听信!”
“其所言祸一有叵测者会以纸传谣言于天下,可无纸,其等便不会散播谣言乎?其等能以纸传谣,我等亦可以纸辟谣!”
“其言祸二,天下间读书识字者增多,便会使人心思变,再难治理,然臣以为正因读书识字明理者增多,天下才更好治理。”
“试问,是知礼守法者易犯法,还是无知蒙昧者更易?”
“于臣观之,纸之功用远胜竹简,岂能因些许缺处而废优用差?若是如此,我等今日不应著衣穿履,当如上古时衣不蔽体才是。”
嬴政在王位上看得有趣,在李念话中,阻碍华夏进步的儒家竟会在朝堂上推广更先进更优的纸。
就在这时,李斯不咸不淡飘来一句:“淳于博士所言这些,都是基于天下读书识字明理者为你儒家弟子吧?可当今天下,并不仅有你儒家,还有其他百家,淳于博士是想大王废百家,独尊儒术?”
虽和李斯算不错的朋友,但面对李斯话中的险恶之意,淳于越反问道:“廷尉莫非便没有让大王独尊法家之意?”
大家都这么想的,别大哥说二哥,搞得好像只有我们儒家才这么想一样。
第132章 大秦的“种子”计划
见淳于越和李斯互怼起来,其他大臣很默契地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既不帮淳于越,也不帮李斯。
大王要修改秦律已经是一件摆明的事,而法家与秦律最为密切,改秦律也即意味著大王不会独尊法家。
现在跳出去支持李斯,要是被大王误会成是站在法家一边的怎么办?
何况他们这位廷尉,自己都未必能坚定不移地信奉法家,赶上趟去帮其说话,说不准人根本不会当回事。
至于淳于越,大王近段时日用淳于越这些儒生似乎很多,但许多人都看出大王是用人,并非是要用儒家治国。
法都不可能独尊,儒家算哪门子回事?
只是众臣心里有些琢磨不清,既不用法,亦不用儒,大王究竟想用何种思想治国?
莫非又和那位李念有关?
李斯并没和淳于越争论,而是向嬴政奏道:“大王,‘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纸更胜竹简,若禁之不用,的确可惜,然也不可使之广传天下,尤其造纸之法,定不可使为外人知。”
“臣以为纸可如盐一般,仅为大秦所制,亦仅为大秦所售,凡需用纸者仅可从大秦购得。”
大王今日拿出这纸,明显是想将纸推广于天下,此为大势,不可违!
但李斯又的确不想纸随便流传于天下,遂中和了那名大臣和淳于越之言:不禁纸向天下传播,却严禁造纸之法流出,他人造纸。
只要大秦牢牢掌握造纸技艺,不使之传出,便能控制天下间纸的数量,就算有人用纸蓄谋为祸,也都在大秦掌控中。
且如此为之,还有两大好处:一、不仅可用纸将诸子百家吸引来大秦,还可用纸来制约诸子百家;
诸子百家中人只要不蠢,只要想让自家学派的学说为更多人知晓,为更多人学习,在了解到纸对比竹简的优越性后,定会被吸引来咸阳,向嬴政求纸。
而且,百家中有许多学派彼此是不待见的,甚至同一百家学派中也有互不待见的思想。
这会产生一种奇妙的效应:自己如果不去求纸,万一给对头学派或学派内的异端得到了纸,让他们那些歪理邪说广为流传,那自己这正确有理的思想怎么办?
绝不能看著对头和异端做大,让其等毒害天下,必须要让天下人看到什么是正确的思想。
出于这种考量,诸多百家之人会被吸引而至:己可以没有,但对头和异端也绝不能有,对头和异端若有,己也必须要有。
而到咸阳后,纸掌握在嬴政手中,想给哪个学派全看其意,嬴政便可以此来制约百家。
二、纸当作盐一样,可为大秦开辟一条新的财税来源。
即使普通民众用不起纸,可诸子百家和那些想读书识字之人却会掏钱。
嬴政听完李斯之言,认真思考,李斯所言极有理,站在一位君王的角度,该如此行事,因为这利于他的统治。
但同时,想到李念讲说的一些事,又觉得也许该将纸推广于天下,让天下人得用。
毕竟纸不仅可用于记述文字,还可用来如厕。
昨日他已亲自试过,的确比厕筹和布帛更优。
‘大不了多造些纸出来,廉价售于天下。’
最终,还是更利于统治的念头占了上风,嬴政道:“廷尉所言甚为有理,众卿以为如何?”
淳于越还有话想说,可也知嬴政并不是真在问他们的意思,而是已认同李斯之言,现在只是走个过程,遂不再言。
以淳于越的想法,最好能将纸的制法传出,虽说那样会让其他百家也造纸,以纸传播他们的学说,但他们儒家同样会受益,且不会被受人制约。
可如果依李斯之言,以后诸子百家都会被大王用纸来制约,看哪家百家不爽,那就禁售其纸,反售于与之对立的百家学派。
李念要是看到大秦朝堂上的这一幕,定会觉得就纸而已,你们也能整出这么多事?
纸之一事定下,众臣正式进入今日的汇奏议政。
只听尉缭奏道:“禀大王,各军有功秦卒已整理完毕,符合凭军功为吏者有七千三百四十二人。”
七千三百四十二人,看似人数不算少,但相比于将要治理的整个天下,也就那样,还是有缺口。
不过若将这七千多人放于地方,也能为大秦重重缓口气。
但嬴政对这么点人显然不满,道:“重新核计,将过往符合军功为吏之卒也录入其中。现已定下这些秦卒……”
嬴政道:“按先前所议,令其等即刻卸甲归乡,于所居之县观政。”
观政,是嬴政和众臣想出的让秦卒治理地方,但秦卒经验不足的解决之法,让他们回乡跟著当地官吏学习。
让秦卒们即刻会识字写字不好办到,可让他们学会处理地方上一些事务还是可行的。
只是留给秦卒们学习的时间不多了,在嬴政称皇帝后,很快就会正式施行使秦卒为吏这一政策。
最好自然是让秦卒们多学习观政一段时间,且修改后的秦律也将要正式颁布于天下,原先对某些事务的处理也要做更改,更应让秦卒们多学。
可现今六国许多地方只在名义上属于大秦,实际根本不受控制。
这种情况拖得越久,问题越多,只能让秦卒们快速上任,能学一点是一点,总比啥都不懂,直接走马上任要好。
尉缭道了一声“遵命!”,便退了下去。
嬴政又想起一事,道:“著令关中各地官吏著选民间聪慧稚子入咸阳,发现有聪慧稚子者,寡人将赏,稚子父母亦可随入咸阳。”
如今纸已造出,那么李念所说的“启民智,开教育”也可以开始进行了,但以大秦当今的情况,想做到如李念所来自的后世那般人人皆可读书,人人皆可知史,不可能做到。
连人人有饭吃都尚未做到,况论人人读书?
那只能退而求其次,让一部分人先读书识字,从李念那学习后世的知识技术,让他们成为大秦的种子,成为李念说的那什么工业化、什么科学的根基。
但要选什么人为种子?
当然是聪明人!
李念不可能教授太多人,只能精挑细选一群天才、神童。
第133章 有女舜英
对嬴政突然下这道命令,众臣稍微一想,便猜到了嬴政的意图:大王点名要让天下间的聪慧稚子入咸阳,分明是要让他们学什么。
而这些稚子会跟著谁学呢?
众臣心中不约而同冒出两个字李念!
又是那个李念!
大王令各地官吏著选聪慧稚子入咸阳,是让他们跟随李念学习啊。
一些大臣不由皱眉,若真如此,那日后大秦的官吏是否会全出于李念门下?
倘若真那到时,这天下是李念的天下,还是大王的天下?
且那李念似乎并不属于现今任何一家百家,其传道授学,诸子百家中恐会再多出一家。
不仅如此,李念所教授的是自各地遴选而来的神童,虽其立学派尚晚,但有这些优秀弟子,还得大王支持,其他百家还能有活路?
他们这时也自以为想通了一点:原来大王不独尊法家,不愿用儒家,他想要的治国学派、治国思想是要出于这李念啊。
对李念,众臣更为好奇了,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尽管顾忌于李念和大王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许多大臣不敢将所想说出,但还是有大臣起身问道:“大王可是要将这些稚子与李念教授?”
嬴政道:“有何不妥?”
这位大臣正色直言道:“臣以为大大不妥!臣知大王信任李念,李念亦有大才大功,然大王与其宠信太过,反会使其受害……”
大秦这时还是有敢于言说的大臣的,其实就算到了胡亥时,也有敢于直言上谏的大臣,可惜被赵高一招“指鹿为马”灭了个干净。
在那之后,大秦朝堂才彻底没了敢直言上谏的大臣,还留在朝堂的大臣,要么和赵高、胡亥同流合污,要么保持沉默混吃混喝。
那时的大秦才完完全全烂到了根子里,纵使始皇从坟里爬出,重新登上帝位,也无法挽救。
见嬴政没有发怒,也没阻止他说话,这位大臣继续道:“大王今信任李念,李念亦忠于大王,君臣相得为佳话,可随李念学习之人会否和李念一般忠于大王?”
“李念弟子皆为天下聪慧稚子,学有所成,必将为我大秦肱骨,或坐镇一方,或入朝居高位,到得那时……”
点到为止,这位大臣未再继续说下去,他相信他这番话已经足以让大王明白:
您太过宠信李念,让李念收这些聪慧稚子为弟子,日后大秦的重臣要是全出自李念门下,到那时,这大秦是李念的,还是大王您的?
就算李念他本人十分忠心于您,可他教出的那些弟子未必啊,说不得给李念来一个王袍加身:诸位徒儿真是害苦了寡人啊!
嬴政看向这名大臣,道:“卿为寡人分忧,当赏,赐蜀锦一匹,绸五匹!”
大王不仅没有发怒,还奖励了自己,这名大臣赶紧谢恩:“谢大王赏赐!”
赏赐完,嬴政又道:“然卿所言,寡人早已想到,心中亦有计较,不必多言。”
这不是嬴政在说谎,的确是如此,他早就已经想到了这个问题。
这次他下令让各地官吏送聪慧稚子入咸阳,让其等跟著李念学习,也是他的一场实验。
他打算先看看李念所说的“启民智,开教育”会对君权造成多大影响,看跟著李念学习的稚子是否会忠于他,看李念能否解决好这个问题。
若他看到的结果不符合他的预期,那就只有死些人了。
后世的知识技术再好,若不利于他,那再好也无用。
他能容忍修改秦律,能容忍新犁、蜂窝煤、桌椅等物推广于天下,惠及于万民,是因这些不仅不会损害到他的君王之权,反而有利。
但若李念教授的后世知识会威胁到他的权力,他会毫不犹豫将之阻断,哪怕那些东西非常好。
听到嬴政话后,这名大臣主动请罪道:“臣不知大王已有计较,于大王面前卖弄拙智,请大王降罪!”
从嬴政的一番话中,众臣也听出了其他的意味:大王有他的想法,并不是完全信任那个李念。
这让许多大臣舒了口气,要是大王完全宠信于一人,那对他们而言,绝不是一件好事。
大王已在他们头上,可不想再出现一个仅次于大王的二大王。
嬴政道:“卿忠心寡人,为寡人分忧,何罪之有?寡人若罚卿,岂不让世人以为寡人不辨忠奸?”
朝会后,嬴政依旧将一份朝会内容的总结送去了六英宫。
六英宫中,刚和苏胥上完课的李念看到又送来的竹简,摇了摇头。
这段时日,始皇往他这送朝会竹简都成了惯例。
但他也知这是始皇想让他帮忙查漏补缺,以后世的眼光去看朝会定下的这些政令是否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