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了权力最小指的是整个朝廷架构,对于普通百姓,它却是权力大过天。
也是最难监管。贪吏猾胥,侵渔盘剥百姓,手段隐蔽,又藏在日常里,很难发现。
偏偏危害又最大,因为他们直接面对百姓,稍加为难,百姓苦不堪言。
此前征收赋税就是特别明显的例子。
定额一石田赋,一两税收,不良胥吏刚收十石十两。
上面有张相、赵公(赵贞吉)、海公(海瑞),下面有王一鹗、殷正茂、凌云翼、宋应昌、刘禹浦等人,来回整饬,高峰期一年要杀掉数千胥吏。
可是偏偏像野草一般,春风吹又生。现在每年还是会查出数百起类似的案件,没查到的又不知道多少。
怎么办?”
潘应龙有些明白朱翊钧的思路,皇上这是要釜底抽薪。
“此前工商运输金融等企业,纳税方面很少有胥吏贪赃枉法、徇私舞弊的事情,为什么?因为都是企业行为,税政局直接对制造局、运输局和银行,税款走的都是银行账户。
胥吏想在中间上下其手,难度太高了。
农垦局也是如此,田赋直接在农场收走入库。有没有贪污挪用?肯定有。但是比起此前地方征收粮赋情况,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现在大明新农建设也是如此,农业合作社是企业,以后农业赋税从个人行为变成企业行为,由企业完成代征代扣,直接上缴。
税政局负责监管和接收就好。
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施政举措,只是扬长避短,让犯罪难度加大,还容易被发现,再加以严惩不殆的犯罪后果。才能最大可能地避免出现问题。”
朱翊钧说到这里,心有所感。
“朕的想法很简单,尽可能不让地方政府承担经济建设的职责,让这些职责尽可能地由商事团体去承担,交给市场。
地方政府更多的负责处理社会问题,以及民生福祉。
集权嘛,朝廷越往上权力越大,自然要承担起更多的责任。越往下权力越小,自然就要减轻他们的责任,让他们能容易面对百姓,服务于民。”
徐贞明和潘应龙站起身来,拱手郑重道:“皇上通元识微,圣言黄钟大吕,臣等深受教诲,明悟不少。”
滕县西南,鱼台以东,沛县以北,运河以西,有个昭阳湖,是嘉靖年间黄河决口冲曹州、沛县,淤积而成。
隆庆年间,潘季驯、朱衡相继治黄,万历年间黄河主干道北归工程启动,昭阳湖慢慢缩小,由此前的一百八十里变成了九十里,湖水全由菏水汇入蓄积,专成为运河蓄水的湖泊。
在湖深处一方小岛上,有一个隐蔽的寨子,里面聚集着八人,为首一人慷慨激昂地大喊道。
“当今天子昏聩,被奸臣蒙蔽,倒行逆施,残害忠良。而今天下民不聊生、公义难张。我等忠义之士,聚集此忠义堂,就是要替天行道、清君侧、匡正道。”
下面一人问:“皇帝南巡,戒备森严,我们如何清君侧?”
“哈哈!天意,朝中有忠义之士,给我们提供了一批火器。”带头人得意地大喊道。
挥手叫喽抬来两个木箱,当着众人面打开,几人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隆庆二式滑膛枪!”
第940章 一群“义士”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举目看向坐在中间上首位的首领孔修文,眼神里全是崇敬。
“大哥,你太牛了!居然搞来了制式火器。”
“大哥,有这一百枝火器,我们大事可成!”
孔修文矜持地摆了摆手,示意手下把木箱抬走,把忠义堂大门关上。
房间里只有他和十位心腹头目。
他指着左边下首第一个头目。
“陈大牙,你以前是济宁州州衙的押司,急公好义,义薄云天,整条运河上的好汉,哪个不知山东呼保义陈大牙!
你这么好的一个人,居然被狗官扣上黑帮恶势力保护伞的罪名,家破人亡,被发配到胶东海岛服劳役,天天修港口,筑城池,累得跟孙子一样。
现在好容易跑了回来,要不要沉冤待雪,还你清白!”
陈大牙上面两颗大牙龅出一截,像只兔子一样。
他被说中心中痛处,恨然地站起来,紧握拳头,无比愤慨。
“孔当家的说得没错!我陈大牙什么人,在座的都知道。
过往山东的江湖好汉们,哪一位没得过我的好处?
哪一位没竖起大拇指,说我陈大牙就是当代的及时雨,大明的宋公明!”
“没错!”
“说得对!”
“陈大哥是大好人!”
忠义堂里的众人纷纷捧场。
“我这样的人都被冤枉诬陷,这世道上还有公理吗?还有王法吗?”
陈大牙愤然地做了一句总结,然后摇着头坐了下来。
孔大首领又指着右边下首第一位说:“童秀才,你家世代斯文,耕读传家,你也寒窗苦读十五年,终于考上童生,准备一展手脚,在科试上一逞青云志,不想奸臣当道,废理弃儒。
说翻天就翻天!
老祖宗留下的好东西,传了上千年,历朝历代当官的,哪个不是科试场里的功名!
东华门唱名,琼林宴插花,童兄,你家六代人的期盼,毁于一旦。
怎么不叫人痛心疾首!”
童秀才捶胸顿足地大哭道:“我家祖祖辈辈都是良善之辈,代代苦读圣人经义,只求一展宏图,报效朝廷。
不想朝廷有奸臣坏人,扰乱朝纲,颠倒乾坤,居然废停了科试。
这些不忠不孝不贤不良之辈,看他们有何颜面去见底下的列祖列宗啊!”
孔大首领欣慰地点点头,指着左边下首第二位,“梁栋梁,你怀着一颗赤子之心,自阉以求进宫,意欲报效君上。
不想奸臣阉党勾结,居然禁绝再招录阉人,这岂不是绝了你的生路吗?”
梁栋梁站起来,身形雄伟,但脸上白净无须。
他流着泪,痛苦得脸都变形。
“可怜我家世代忠良,深受皇恩,无时无刻都在想着如何报效皇恩。
我少小读书不成,无法以学问报效朝廷,为皇上效犬马之劳。左思右想,痛下决心,干脆自阉,自荐入宫,伺候圣驾左右,以全梁家世代忠良。
不想天杀的奸人,居然怂恿皇上,从万历元公然禁绝招募阉人。
还说什么新时代新规矩,什么不能既要新时代的好,又要享旧时代的福。
这叫什么话!
简直胡说八道!
阉寺之措,从商周就有,老祖宗传下来的好东西,怎么能说废就废。
以后秽乱宫闱,脏了皇室血脉,可怎么办啊!”
梁栋梁哭天喊地地大哭一顿后,最后喊道:“我岂不是白白自阉!天杀的奸人啊,我与你们不共戴天!”
下面的头目们一个个跳出来,痛斥如今奸邪当道,良善惨遭欺凌。
孔修文满意地点点头。
他父亲曾是山东大儒,享誉海内。
经常与稚川公(王材)、仲修公(季德甫)、午塘公(闵如霖)、四溟山人(谢榛)往来密切,称兄道弟。
自己身为儒二代,有秀才功名。
舅舅是进士,姐夫是举人,自己是秀才,自家是定陶第一名门世家,家里有良田数千亩,商铺上百间,奴仆近百,姬妾十几位。
真是生活乐无比!
不想孔府大案,先是连累舅舅,接着连累父亲和姐夫一家,亲戚数十家被一并抄没。
舅舅、父亲和姐夫等亲人,陆续死在流放西北的路上,自己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而今终于逃回山东,自己定要报仇雪恨,一洗自家的冤屈,以慰诸位亲人在天之灵。
孔修文等几位头目诉述了心中冤屈后,清了清嗓子,高举右臂,大声道:“而今魍魉窃据庙堂,倒行逆施,逆理违天,多行不义不公之政。
而今天下怨声载道,民望沸腾。
我等忠义之辈,当顺天应道,奋力一搏,剪除残暴,匡扶正道!”
“孔大哥,你说怎么办!”
梁栋梁尖着嗓子大声问。
其余陈大牙、童秀才等大小头目,纷纷出声附和,表达忠心。
“孔大哥,你说往东,我们绝不敢往西!”
“孔大哥的话就是圣旨,谁要是敢不从,我就是豁出一条命去,也要给他三刀六洞!”
孔修文看着忠义堂里十来位头目,知道他们都是这个狗屁新时代的失意者,对万历新政有着血海深仇,都是忠实可用之人。
“好了,诸位稍安勿躁!”孔修文举起双手,大声喊着。
忠义堂里杂乱的噪声慢慢平静,大家都殷切地看着他。
“我刚收到消息,皇上在济南去巡视了白云湖。据说他还要去南旺湖农场。
届时我们埋伏在必经之路,用这一百枝滑膛枪诉述我们的冤屈,把我们满腹怒火,化成一颗颗铅弹,打死皇上身边的那些奸党佞臣!
首恶一除,朝中忠义之辈自会出来收拾局面,我们就成了国朝拨乱反正的大功臣,届时荣华富贵,享用世代!”
“好!”
“这买卖划算!”
“荣华富贵!失去的东西,我一定要亲手再抢回来!”
孔修文看到群情激愤,人心可用,满意地点点头。
“大家做好准备,随时北上出发。还有,一定要严守秘密,一旦走漏风声,我们就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我等听大哥号令便是!”
朱翊钧一行人来到景阳湖农场。
景阳湖面积不大,方圆不到两平方公里,良田也不多,名义上叫景阳湖农场,实际属于广平湖农场一部分,是它的第二十四、二十五和二十六生产队。
朱翊钧指着前面远处的山岗问:“山岗叫什么名?”
广平湖农场场长答:“回皇上的话,那是景阳冈。”
“景阳冈?阳谷县景阳冈?”
“是的皇上。这里是阳谷县境。”
“三碗不过岗,《水浒传》里武松打虎就是这里啊。”